“劍聖大人謬讚。”
李山把手中的劍緩緩收入鞘中,說道:“來日與你戰個痛快。”
此時這位世間第一強者,已經感應到,修羅之女的氣息已然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知道清夢齋想必已經讓她逃出生天,自然懶怠再行出劍。
李山很想和身前這名男人打上一場,只是今日,男人在短短時光裡。
來回奔波數千裡,已然重傷,勝之亦不武。
而且他沒有留下身前這名男人的把握。
大師兄誠懇謝道:“多謝劍聖大人,只是我真的不會打架。”
……
太虛觀一片安靜。
歧山老道枯瘦的手掌,落在棋盤的背面。
誰也想像不出,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棋盤。
先前竟能把一輛悍馬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天機向歧山老道身前走去。
歧山老道看着他虛弱說道:“道祖的棋盤,誰也毀滅不了。”
天機搖了搖頭,面現堅毅之色,微顯蒼白的嘴脣漸漸分離。
自十六年前,修羅之子降世那日,天機嚼舌入腹修行閉口道後,除了笑的時候,他的嘴再也沒有張開過。
此時此刻,他自然沒有心情發笑。
那麼,這便意味着他要開口。
歧山老道猜到他要做什麼,神情劇變,道祖棋盤沒有辦法毀滅,但真正擁有道性的道宗大德,卻能犧牲自己的道性,強行改變棋盤世界裡時間的流逝速度!
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即便在太虛觀裡,也只有講經首座一人而已。
歧山老道並不認爲天機擁有這種能力。
直到這時看着他的嘴脣微啓,才震驚想到,十六年閉口道,一朝破道而出,那一刻的天機,將擁有多麼恐怖的境界。
太虛觀觀門在這時轟然炸裂。
馮思秋走進太虛觀,石坪間的黃衣道士,道言聲聲圍了上去,手中鐵杵銅鉢,像雨點般地砸了過去,有些境界深厚、反應更快的修行者也施出了飛劍。
反應快有些時候不是好事,就比如此時此刻。
馮思秋揮袖,庭院間天地氣息大亂,無數銅鉢鐵杵激射而回,那些道士被自己的本命物砸的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眼看着有好些人便要沒了呼吸。
然後他冷冷望向那些境界深厚,反應更快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頓覺威壓入體,十餘柄飛劍被秋雨擊落,甚至有修行者識海破碎噴血而死。
石坪間慘嚎連連,斷肢四飛,血流成河,縱使秋雨漸驟,也無法在一時片刻內沖洗掉,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道,將古觀的道門清靜氣息撕揉的不剩些許。
李然靜靜看着木劍,雨水擊打在劍面上,將秦傑二字符留下的兩道白痕漸漸洗去,然後他擡起頭來,望向那個戴着高冠的男子。
馮思秋看到殿前石階下已經沒有悍馬,看着歧山老道身前那方棋盤,神情微寧,感應到一道目光,側身望去,恰好迎上李然的目光。
二人沒有說話,神情各自漠然。
“嗆啷”一聲,李然木劍出鞘,混着秋雨,刺向馮思秋。
此時,馮思秋終於出劍。
從破道光大陣,走進太虛觀,一路行來,攔在他身前的任何事物都被震飛,他一直都沒有出劍,因爲他沒有遇到值得自己出劍的人,而李然乃是道門行走,十餘年前便勘破生死的修道天才,自然有讓他出劍的資格。
馮思秋高冠博帶,袍服寬大,看不出劍匣放在何處。
但當他的劍出現時,觀內所有人都能夠看到。
因爲他的劍與世間所有劍師的劍都不同,劍身極寬,寬的難以想像,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柄劍,而更像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鐵片。
這樣一塊方鐵片,極爲顯眼,想看不見都很困難。
馮思秋的劍,本來就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清夢齋三先生和道門行走的劍,終於相會在太虛觀的秋雨裡。
李然的劍無痕無跡,無聲無息,無情無識,行走在秋雨之中,就仿道變成了真的秋雨,能潤物無聲,卻沒有春雨對生命的憐憫。
馮思秋的劍則是大開大闔,在雨中依循着筆直的線條前行,每至盡處,又會嚴重違背修行者心中馭劍術的規則,陡然折回,依然走的是直線。
李然的道劍是最細的寒風,最微的秋雨,能夠入世間一切有間。
馮思秋的鐵劍則是方正到了極點,風雨不能進。
極短的瞬間之內,木劍與鐵劍在雨中交會碰撞了不知道多少次,又似乎一次碰撞都沒有發生,秋雨被這兩道強大的劍勢,逼的橫斜而飛
忽然間,馮思秋神情微凜,竟是毫不猶豫轉身向道殿疾掠而去!
此時李然的木劍,正在秋雨中縱橫無雙,將將來到他身後三丈之
馮思秋看着道殿裡的天機,面色微白,廣袖向身後一拂。
那把方正寬大的鐵劍,自西面觀牆處鳴嘯而回,不再像先前那般畫着方正的圖案,而是極其簡單地開始畫直線,顯得更直更硬,所以更強大!
李然看着向殿裡走去的馮思秋,神情漠然轉身,也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後觀的院牆,看着坡下的一道觀檐,眼眸裡隱有雷電之意!
馮思秋走向殘破道殿,李然看着院牆飛檐,都是年輕一代最強大的人,都是最驕傲的人,那麼要看便對視,不看便皆轉身。
太虛觀上空的雨雲裡,漸有明亮積蘊,閃電落下,雷聲大作。那道穿行秋雨裡的木劍,仿道被雷電擊中,帶上絲絲亮澤,挾着風雷之勢,繼續向馮思秋刺去!
鐵劍與木劍終於在肉眼可見的層次內,發生了一次真實的碰撞。
秋雨大散,雷電轟鳴!
李然的劍道,此時儼然已經悟明世間至理,甚至已經半步踏進了合體的境界!
馮思秋卻依然沒有回頭,依然在向着道殿方向疾掠。
他沒有屬於自己的規則,也沒有像修道者可以借用昊天的力量,但他和他的鐵劍對某個規則的信奉,卻是那樣的堅不可摧,以至於那個規則,甚至從某種意義上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的規則,那個規則便是秩序。
他的鐵劍守護的便是絕對的秩序。
天機的雙脣有些發白,被秋雨浸染,依然顯得有些乾枯,當微微翕動時,便像是雨中的枯白落葉,輕輕顫抖。
殿前石階周遭的人們,震駭到了極點,神情劇變,因爲他們知道,馬上便會看到,修行界裡傳說已久的閉口道被一語道破的畫面。
道宗行走天機修行閉口道已有十六年,從未破戒,哪怕當初在瀋州市湖畔的雪林裡,他面對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年甲子,他依然沒有破戒。
由此可以想見,十六年閉口道一朝破戒,那會意味着什麼。
天機嘴脣微開,隱約可以看到裡面殘破的半截舌頭,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輕聲說出了一個字,因爲太長時間沒有說話的緣故,顯得有些含渾不清。
“疾。”
他說的太過尋常隨意,讓人根本感覺不出,這像是一個十六年沒有說話的人,說出的第一個字,與人們的想像形成了極大的落差。
太虛後觀一片安靜。
遠處瓦山頂峰上的道祖石像,仿道真切地聽到了這個字,岩石雕鑿而成的道祖面容忽然變得生動起來,顯得悲憫到了極點。
道祖石像直面山下的右手掌間,有秦傑先前用元十三箭射出的一個洞,那個洞並未發生任何變化,反而掌心裡射出的道光盡數斂沒。
道光出現在天機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棋盤上。
古觀的地面開始劇烈的震動,那些倒在血泊裡的道士和修行者們,被震至半空之中中觀和前觀的殿宇牆面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
某處道殿外梅邊的一口微微擺盪的啞鍾,忽然懸停在了空中古鐘錶面出現道道密集的裂紋,然後像朵花般炸開!
鍾裂如瓦!
梅叢成雪!
秋雨中,三師兄的黑髮向後飄舞,博帶亂飄,憤怒到了極點。
然後他做了一件誰都想不到、哪怕是同樣驕傲的李然,都無法想到的事情。
他伸手召回自己寬方的鐵劍,竟是根本不理會身後那柄帶着風雷之勢的道劍怒嘯聲中把鐵劍向着殿前的天機擲了過去!
馮思秋這樣做,便等於是把自己的後背,全部留給了李然。
他是驕傲強大的清夢齋三先生,但把自己的後背,留給已經半步踏入合體期的李然這和自殺依然沒有任何分別!
李然看着眼前被秋雨打溼的觀院院牆,感知着身後發生的變化,神情驟凜,在心中震撼想道:“此人好強的心志!”
馮思秋收劍,就是邀請李然來殺自己,是在賭李然敢不敢殺自己!
李然嘆息收劍。
馮思秋勝了或者說他賭勝了。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世間除了清夢齋三師兄,誰還敢這麼賭?
又或者,馮思秋算準了李然一定會收劍,那麼這還是賭嗎?
寬直的鐵劍離開馮思秋的手,與空氣高速摩擦,帶着一縷明亮的光線劍鋒之前,石階扭曲變形裂開,根本無人敢擋!
一擲之威,竟隱隱然與先前李山的天外一劍差相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