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近侍奉上的熱茶醒神,叫李緣福住了手,看着撫遠將軍阮寧同蕭涵並肩而立,便含笑道:“在修文殿裡,不論是偏殿還是書房,竟日盡是公務國事,到底還是黔生宮好。”
君翽舊稱百姓爲黔生,取黔首衆生之意,東宮以之爲名有心懷萬民之意。蕭涵在皇帝登基之前與其可稱好友,在其監國之時聽過許多此等牢騷言語,算來此時說來應有安撫拉攏之意,於是便遂他心道:“陛下爲國爲民,朝乾夕惕,臣等感念。”這話他在東宮說過多次,而今只將“殿下”更作“陛下”,也顯不忘舊主之心。
皇帝一眼瞥過蕭涵,笑道:“你倒慣常拿這話來敷衍朕……說起來那時候六弟身邊有一個叫行素的姑娘,偶爾也隨六弟一起到黔生宮,怎麼覺着許久不見了?”
“陛下忘了,”蕭涵如是到,“去歲平亂後,有人查出昀王府內侍婢行素藉身份之便同宇文承互通有無,隨國師等一同處死。”
“是嗎?看來是朕忘了。”皇帝帶上一絲懷念神色,“從前六弟連側妃侍妾都不肯納,上皇很是着急,便指了戶書長女呂芸荷給他,那時候朕以爲,大婚之後他便該迎娶行素了……誰想竟是沒有。”
皇族風月本非人臣能夠輕易提及,但蕭涵全無顧忌,順着皇帝的話道:“也並不奇怪。昀王殿下少年癡情也是有的,而今王府裡卻養了不少女客,可見並未太過可憐那人。”
“倒是可惜那女子了。”皇帝淡淡一笑,道,“在任何時候,可惜的總是女子呢。”
皇帝想,六弟他會心痛嗎?就像自己在隆冬的紅梅里目送長和的十里紅妝蜿蜒行出宮門、再遙遙遊往北方時一樣。年將三十還未出嫁的公主在君翽歷史上少之又少。長和是不願意嫁人的,卻沒有任何反抗地應下了和親的旨意。皇帝很清楚昀王爲何不娶行素,但他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意過。正如他不清楚自己爲何要急急送長和北嫁,僅僅因爲唐圩國主開口請婚。
微抿脣線,轉眼皇帝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君主,生硬地談及正題:“國事未定,此役來勢過疾,朕不能撥出太多人。糧草輜重朕會着得力之人押解,國朝地廣富庶、物華天寶,卻列四強合圍之中,可謂形如處虎狼之勢。近年天災人禍不斷,現國方初定,再徵收兵役糧稅必定人心不穩,朕也有心無力。且誠如李尚書所言,南方不必憂心,水草豐沛且有深山猛水爲障,二皇兄也素有威名。所以朕是說,至少衡陽,朕不會再增兵。”
“皇上!”一直靜默在側的青年將軍突然疾呼出口。
近朝軍政大權向來全攬於皇帝手中,雖軍部設有三帥諸將,但往往由聖旨調遣行軍而將領據實依令作戰,必要時亦需以奏表呈明戰勢以求得允准自由調度,就連常年駐守衡陽的端王雖在名義上統帥三軍,也要按月呈報以聞聖聽。於是皇帝出口的話同軍令無異,青年將軍本不該如此失態。
皇帝並未見罪,只是淡淡挪動視線看向阮寧。
“夫長,朕說這麼多,就是爲了向你解釋形勢。”這個形如書生的武將入朝後天真而直率地不曾掩飾對端王的仰慕與追崇,但這份儒雅的坦蕩卻得到多疑的帝王的欣賞,於是總也多出一分耐心,“朕並非不管二皇兄死活。只是眼下,朕做不到。”
“可是,殿下應付起來會很吃力。”表字夫長的青年將軍在軍事上有着難以忽視的天賦,只是由於不擅交往而慣於直言直語。早年端王爲他擬字,取“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語,便在之後將他一步步推成了朝上最爲年輕卻最得聖心的武將。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偏袒的阮將軍,實則是端王的人。
阮寧道:“衡陽重地,也不容有失。”
皇帝一笑:“朕信皇兄。”
阮寧還要再言,蕭涵卻一把拉住了他。“關心則亂。”
見阮寧不甘心地垂首,皇帝仰頭靠在椅背上,闔目沉思片刻後淡然道:“朕知道,南方一帶駐軍分散難以呼應,也有諸多地域無險可守。然上皇在位之時秉承藏富於民強養兵馬之策,朕對國朝的所有將士都有信心。夫長既然擔心,就去南線罷。但是,朕命你二人遠赴邊陲,並非要你們再作增援而是監軍督戰。順便查查清楚,”他冷笑一聲,“這前線的消息傳入京中爲何如此鈍怠。”
阮寧同蕭涵對視一眼,大抵明白了皇帝的意圖,而後俱單膝跪地領命。
“事後撫遠將軍去端王處監軍留守,蕭元帥回京即可。朕擬旨後着人一併將符印送往你二人府上,先下去吧。”
蕭涵微微一愣,隨即口稱領旨與阮寧一道退下。
目送二人出殿,皇帝復仰面靠在椅背上,雙眼閉合前目光清明而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