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_第二章

(六)

人保組的房子在場部的路口上,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你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因爲它粉刷得很白,還因爲它在高崗上,大家到場部趕街,老遠就看見那間房子;它周圍是一片劍麻地,劍麻總是睛綠色,劍麻下的土總是鮮紅色。我在那裡交待問題,把什麼都交待了,我們上了山,先在十五隊後山上種玉米,那裡土不好,玉米有一半沒出苗。我們就離開,晝伏夜行,找別的地方定居。最後想起山上有個廢水碾,那裡有很大一片丟荒了的好地,水碾裡住了一個麻瘋寨跑出來的劉大爹。誰也不到那裡去,只有陳清揚有一回想起自己是大夫,去看過一回。我們最後去了劉大爹那裡,住在水碾背後的山窪裡,陳清揚給劉大爹看病,我給劉大爹種地。過了一些時候,我到清平趕街,遇上了同學。他們說,軍代表調走了,沒人記着我們的事。我們就回來。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在人保組裡呆了很長時間。有一段時間,氣氛還好,人家說,問題清楚了,你準備寫材料。後來忽然又嚴重起來,懷疑我們去了境外,勾結了敵對勢力,領了任務回來。於是他們把陳清揚也叫到人保組,嚴加審訊。問她時,我往窗外看。天上有很多雲。

人家叫我交待偷越國境的事。其實這件事上,我也不是清白無辜。我確實去過境外。我曾經打扮成老傣的模樣,到對面趕過街。我在那裡買了些火柴和鹽,但是這沒有必要說出來。沒必要說的話就不說。

後來我帶人保組的人到我們住過的地方去勘查,我在十五隊後山上搭的小草房已經漏了頂,玉米地招來很多鳥。草房後面有很多用過的避孕套,這是我們在此住過的鐵證。當地人不喜歡避孕套,說那東西阻斷了陰陽交流,會使人一天天弱下去。其實當地那種避孕套,比我後來用過的任何一種都好。那是百分之百的天然橡膠。

後來我再不肯帶他們去那些地方看,反正我說我沒去國外,他們不信。帶他們去看了,他們還是不信。沒必要做的事就別做。我整天一聲不吭。陳清揚也一聲不吭。問案的人開頭還在問,後來也懶得吭聲。街子天裡有好多老傣、老景頗揹着新鮮的水果蔬菜走過,問案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了一個人。他也想去趕街,可是不到放我們回去的時候,讓我們呆在這裡無人看管,又不合規定。他就到門口去喊人,叫過路的大嫂站住。但是人家經常不肯站住,而是加快了腳步。見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笑起來。

人保組的同志終於叫住了一個大嫂。陳清揚站起來,整理好頭髮,把襯衣領子折起來,然後背過手去。那位大嫂就把她捆起來,先捆緊雙手,再把繩子在脖子和胳膊上扣住。那大嫂抱歉地說,捆人我不會啦。人保組的同志說,可以了。然後他再把我捆起來,讓我們在兩張椅子上背靠背坐好,用繩子攔腰捆上一道,然後他鎖上門,也去趕集。過了好半天他纔回來,到辦公桌裡拿東西,問道:要不要上廁所?時間還早,一會回來放你們。然後又出去。

到他最後來放開我們的時候,陳清揚活動一下手指,整理好頭髮,把身上的灰土撣乾淨,我們倆回招待所去。我們每天都到人保組去,每到街子天就被捆起來,除此之外,有時還和別人一道到各隊去挨鬥。他們還一再威脅說,要對我們採取其它專政手段——我們受審查的事就是這樣的。

後來人家又不懷疑我們去了國外,開始對她比較客氣,經常叫她到醫院去,給參謀長看前列腺炎。那時我們農場來了一大批軍隊下來的老幹部,很多人有前列腺炎。經過調查,發現整個農場只有陳清揚知道人身上還有前列腺。人保組的同志說,要我們交待男女關係問題。我說,你怎知我們有男女關係問題?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你就交待投機倒把問題。我又說,你怎知我有投機倒把問題?他們說,那你還是交待投敵叛變的問題。反正要交待問題,具體交待什麼,你們自己去商量。要是什麼都不交待,就不放你。我和陳清揚商量以後,決定交待男女關係問題。她說,做了的事就不怕交待。

於是我就像作家一樣寫起交待材料來。首先交待的就是逃跑上山那天晚上的事。寫了好幾遍,終於寫出陳清揚像考拉熊。她承認她那天心情非常激動,確實像考拉熊。因爲她終於有了機會,來實踐她的偉大友誼。於是她腿圈住我的腰,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想像成一棵大樹,幾次想爬上去。

後來我又見到陳清揚,已經到了九十年代。她說她離了婚和女兒住在上海,到北京出差。到了北京就想到,王二在這裡,也許能見到。結果真的在龍潭湖廟會上見到了我。我還是老樣子,餓紋入嘴,眼窩下烏青,穿過了時的棉襖,蹲在地上吃不登大雅之堂的滷煮火燒。唯一和過去不同的是手上被硝酸染得焦黃。

陳清揚的樣子變了不少,她穿着薄呢子大衣,花格呢裙子,高跟皮靴,戴金絲眼鏡,像個公司的公關職員,她不叫我,我絕不敢認,於是我想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放到合適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質是流氓土匪一類,現在做個城裡的市民,學校的教員,就很不像樣。

陳清揚說,她女兒已經上了大二,最近知道了我們的事,很想見我。這事的起因是這樣的:她們醫院想提拔她,發現她檔案裡還有一堆東西。領導上討論之後,認爲是文革時整人的材料,應予撤銷。於是派人到雲南外調,花了一萬元差旅費,終於把它拿了出來。因爲是本人寫的,交還本人。她把它拿回家去放着,被女兒看見了。該女兒說,好哇,你們原來是這麼造的我!

其實我和她女兒沒有任何關係。她女兒產生時,我已經離開雲南了,陳清揚也是這麼解釋的,可是那女孩說,我可以把精液放到試管裡,寄到雲南讓陳清揚人工授精。用她原話來說就是:你們兩個混蛋什麼幹不出來。

我們逃進山裡的第一個夜晚,陳清揚興奮得很。天明時我睡着了,她又把我叫起來,那時節大霧正從牆縫裡流進來,她讓我再幹那件事,別戴那撈什子。她要給我生一窩小崽子,過幾年就耷拉到這裡。同時她揪住乳頭往下拉,以示耷拉之狀。我覺得耷拉不好看,就說,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別叫它耷拉。所以我還是戴着那撈什子。以後她對這件事就失去了興趣。

後來我再見陳清揚時,問道,怎麼樣,耷拉了吧?她說可不是,耷拉得一塌糊塗。你想不想看看有多耷拉。後來我看見了,並沒有一蹋糊塗。不過她說,早晚要一塌糊塗,沒有別的出路。我寫了這篇交待材料交上去,領導上很欣賞。有個大頭兒,不是團參謀長就是政委,接見了我們,說我們的態度很好。領導上相信我們沒有投敵叛變。今後主要的任務就是交待男女關係問題。假如交待得好,就讓我們結婚。但是我們並不想結婚。後來又說,交待得好,就讓我調回內地。陳清揚也可以調上級醫院。所以我在招待所寫了一個多月交待材料,除了出公差,沒人打攪,我用複寫紙寫,正本是我的,副本是她的。我們有一模一樣的交待材料。

後來人保組的同志找我商量,說是要開個大的批鬥會。所有在人保組受過審查的人都要參加,包括投機倒把分子,貪污犯,以及各種壞人。我們本該屬於同一類,可是團領導說了,我們年輕,交待問題的態度好,所以又可以不參加。但是有人攀我們,說都受審查,他們爲什麼不參加。人保組也難辦。所以我們必須參加。最後的決定是來做工作,動員我們參加。據說受受批鬥,思想上有了震動,以後可以少犯錯誤。既然有這樣的好處,爲什麼不參加。到了開會的日子,場部和附近生產隊來了好幾千人,我們和好多別的人站到臺上去。等了好半天,聽了好幾篇批判稿,才輪到我們王陳二犯。原來我們的問題是思想淫亂,作風腐敗,爲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山裡去。後來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下山棄暗投明。聽了這樣的評價,我們心情激動,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鬥過這一臺,我們就算沒事了,但是還得寫交待,因爲團領導要看。在十五隊後山上,陳清揚有一回很衝動,要給我生一羣小崽子,我沒要。後來我想,生生也不妨,再跟她說,她卻不肯生了,而且她總是理解成我要幹那件事。她說,要幹就幹,沒什麼關係。我想純粹爲我,這樣太自私了,所以就很少幹。何況開荒很累,沒力氣幹。我所能交待的事就是在地頭休息時摸她的乳房。

旱季裡開荒時,到處是熱風,身上沒有汗,可是肌肉乾疼。最熱時,只能躺在樹下睡覺。枕着竹筒,睡在棕皮蓑衣上,我奇怪爲什麼沒人讓我交待蓑衣的事。那是農場的勞保用品,非常貴。我帶進山兩件,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從別人門口順手拿來的。一件也沒拿回來。一直到我離開雲南,也沒人讓我交還蓑衣。

我們在地頭休息時,陳清揚拿斗笠蓋住臉,敞開襯衣的領口,馬上就睡着了。我把手伸進去,有很優美的渾圓的感覺。後來我把釦子又解開幾個,看見她的皮膚是淺紅色。雖然她總穿着衣服幹活,可是陽光透過了薄薄的布料。至於我,總是光膀子,已經黑得像鬼一樣。

陳清揚的乳房是很結實的兩塊,躺着的時候給人這樣的感覺。但是其它地方很纖細。過了二十多年,大模樣沒怎麼變,只是乳頭變得有點大,有點黑。她說這是女兒做的孽。那孩子剛出世,像個粉紅色的小豬,閉着眼一口叼住她那個地方狠命地吃,一直把她吃成個老太太,自己卻長成個漂亮大姑娘,和她當年一樣。

年紀大了,陳清揚變得有點敏感。我和她在飯店裡重溫舊情,說到這類話題,她就有恐慌之感。當年不是這樣。那時候在交待材料裡寫到她的乳房,我還有點猶豫。她說,就這麼寫。我說,這樣你就暴露了。她說,暴露就暴露,我不怕!她還說是自然長成這樣,又不是她搗了鬼。至於別人聽說了有什麼想法,不是她的問題。

過了這麼多年我才發現,陳清揚是我的前妻哩。交待完問題人家叫我們結婚。我覺得沒什麼必要了。可是領導上說,不結婚影響太壞,非叫去登記不可。上午登記結婚,下午離婚。我以爲不算呢。亂秧秧的,人家忘了把發的結婚證要回去。結果陳清揚留了一張。我們拿這二十年前發的破紙頭登記了一間雙人房。要是沒有這東西,就不許住在一間房子裡。二十年前不這樣。二十年前他們讓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裡寫交待材料,當時也沒這個東西。

我寫了我們住在後山上的事。團領導要人保組的人帶話說,枝節問題不要講太多,交待下一個案子罷。聽了這話,我發了犟驢脾氣:媽媽的,這是案子嗎?陳清揚開導我說: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每天要幹多少這種事,又有幾個有資格成爲案子。我說其實這都是案子,只不過領導上查不過來。她說既然如此,你就交待罷。所以我交待道:那天夜裡,我們離開了後山,向做案現場進發。

(七)

我後來又見到陳清揚,和她在飯店裡登記了房間,然後一起到房間裡去,我伸手幫她脫下大衣。陳清揚說,王二變得文明瞭。這說明我已經變了很多。以前我不但相貌兇惡,行爲也很兇惡。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裡又做了一回案。那裡暖氣燒得很暖,還裝着茶色玻璃。我坐在沙發上,她坐在牀上,聊了一會兒天。逐漸有了犯罪的氣氛。我說,不是讓我看有多耷拉嗎,我看看。她就站起來,脫了外衣,裡面穿着大花的襯衫。然後她又坐下去,說,還早一點。過一會服務員來送開水。他們有鑰匙,連門都不敲就進來了。我問她,碰上了人家怎麼說,她說,她沒被碰上過。但是聽說人家會把門一摔,在外面說:真他媽的討厭!

我和陳清揚逃進山以前,有一次我在豬場煮豬食。那時我要燒火,要把豬菜切碎(所謂豬菜,是番薯藤、水葫蘆一類東西),要往鍋里加糠添水。我同時做着好幾樣事情。而軍代表卻在一邊碟碟不休,說我是如何之壞。他還讓我去告訴我的臭婊子陳清揚,她是如何之壞。忽然間我暴怒起來,掄起長勺,照着粱上掛的盛南瓜籽的葫蘆劈去,把它劈成兩半。軍代表嚇得一步跳出房去。如果他還要繼續數落我,我就要砍他腦袋了。我是那樣兇惡,因爲我不說話。

後來在人保組,我也不大說話,包括人家捆我的時候。所以我的手經常被捆得烏青。陳清揚經常說話。她說:大嫂,捆疼了,或者:大嫂,給我拿手絹墊一墊。我頭髮上繫了一塊手絹。她處處與人合作,苦頭吃得少。我們處處都不一樣。

陳清揚說,以前我不夠文明。在人保組裡,人家給我們鬆了綁。那條繩子在她的襯衣上留下了很多道痕跡。這是因爲那繩子平時放在燒火的棚子裡,沾上了鍋灰和柴草沫。她用不靈活的手把痕跡撣掉,只撣了前面,撣不了後面。等到她想叫我來撣時,我已經一步跨出門去。等到她追出門去,我已經走了很遠,我走路很快,而且從來不回頭看。就因爲這些原因,她根本就不愛我,也說不上喜歡。

照領導定的性,我們在後山上乾的事,除了她像考拉那次之外,都不算案子。像我們在開荒時乾的事,只能算枝節問題。所以我沒有繼續交待下去。其實還有別的事。當時熱風正烈,陳清揚頭枕雙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開了。這樣她袒露出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樣。天又藍又亮,以致陰影裡都是藍黝黝的光。忽然間我心裡一動,在她紅彤彤的身體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幹了些什麼了。我把這事說了出來,以爲陳清揚一定不記得。可是她說,“記得記得!那會兒我醒了。你在我肚臍上親了一下吧?好危險,差一點愛上你。”

陳清揚說,當時她剛好醒來,看見我那顆亂蓬蓬的頭正在她肚子上,然後肚臍上輕柔的一觸。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但是她還是假裝睡着,看我還要幹什麼。可是我什麼都沒幹,擡起頭來往四下看看,就走開了。

我寫的交待材料裡說,那天夜裡,我們離開後山,向做案現場進發,背上背了很多罈罈罐罐,計劃是到南邊山裡定居。那邊土地肥沃,公路兩邊就是一人深的草。不像十五隊後山,草只有半尺高。那天夜裡有月亮,我們還走了一段公路,所以到天明將起霧時,已經走了二十公里,上了南面的山。具體的說,到了章風寨南面的草地上,再走就是森林。我們在一棵大青樹下露營,揀了兩塊幹牛糞生了一堆火,在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然後脫了一切衣服(衣服已經溼了),摟在一起,裹上三條毯子,滾成一個球,就睡着了。睡了一個小時就被凍醒。三重毯子都溼透了,牛糞火也滅了。樹上的水滴像傾盆大雨往下掉。空氣裡漂着的水點有綠豆大小。那是在一月裡,旱季最冷的幾天。山的陰面就有這麼潮。

陳清揚說,她醒時,聽見我在她耳邊打機關槍。上牙碰下牙,一秒鐘不只一下。而且我已經有了熱度。我一感冒就不容易好,必須打針。她就爬起來說,不行,這樣兩個人都要病。快乾那事。我不肯動,說道:忍忍罷。一會兒就出太陽。後來又說:你看我幹得了嗎?案發前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案發時的情形是這樣:陳清揚騎在我身上,一起一落,她背後的天上是白茫茫的霧氣。這時好像不那麼冷了,四下裡傳來牛鈴聲。這地方的老傣不關牛,天一亮水牛就自己跑出來。那些牛身上拴着木製的鈴襠,走起來發出悶悶的響聲。一個龐然大物驟然出現在我們身邊,耳邊的毛上掛着水珠。那是一條白水牛,它側過頭來,用一隻眼睛看我們。

白水牛的角可以做刀把,晶瑩透明很好看。可是質脆容易裂。我有一把匕首,也是白牛角把,卻一點不

裂,很難得。刃的材料也好,可是被人保組收走了。後來沒事了,找他們要,卻說找不到了。還有我的獵槍,也不肯還我。人保組的老郭死乞白咧地說要買,可是隻肯出五十塊錢,最後連槍帶刀,我一樣也沒要回來。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裡做案之前聊了好半天。最後她把襯衣也脫下來,還穿着裙子和皮靴。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的頭髮撩了起來。她的頭髮有不少白的了。

陳清揚燙了頭。她說,以前她的頭髮好,捨不得燙。現在沒關係了。她現在當了副院長,非常忙,也不能每天洗頭。除此之外,眼角脖子下有不少皺紋。她說,女兒建議她去做整容手術。但是她沒時間做。

後來她說,好啦,看罷,就去解乳罩。我想幫她一把,也沒幫上。扣在前面,我把手伸到後面去了。她說看來你沒學壞,就轉過身來讓我看。我仔細看了一陣,提了一點意見。不知爲什麼,她有點臉紅,說,好啦,看也看過了。還要幹什麼?就要把乳罩戴上。我說,別忙,就這樣罷。她說,怎麼,還要研究我的結構?我說,那當然。現在不着急,再聊一會。她的臉更紅了,說道:王二,你一輩子學不了好,永遠是個混蛋。

我在人保組,羅小四來看我,趴窗戶一看,我被捆得像糉子一樣。他以爲案情嚴重,我會被槍斃掉,把一盒煙從窗裡扔進來,說道:二哥,哥們兒一點意思,然後哭了。羅小四感情豐富,很容易哭。我讓他點着了煙從窗口遞進來,他照辦了,差點肩關節脫臼才遞到我嘴上,然後他問我還有什麼事要辦,我說沒有。我還說,你別招一大羣人來看我,他也照辦了,他走後,又有一幫孩子爬上窗臺看,正看見我被煙燻的睜一眼閉一眼,樣子非常難看。打頭的一個不禁說道:耍流氓。我說,你爸你媽才耍流氓,他們不流氓能有你?那孩子抓了些泥巴扔我。等把我放開,我就去找他爸,說道:今天我在人保組,被人像捆豬一樣捆上。令郎人小志大,趁那時朝我扔泥巴。那人一聽,揪住他兒子就揍。我在一邊看完了才走,陳清揚聽說這事,就有這種評價:王二,你是個混蛋。

其實我並非永遠是混蛋。我現在有家有口,已經學了不少好。抽完了那根菸,我把她抱過來,很熟練地在她胸前愛撫一番,然後就想脫她的裙子。她說:別忙,再聊會兒,你給我也來支菸,我點了一支菸,抽着了給她。

陳清楊說,在章風山她騎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極目四野,都是灰濛濛的水霧。忽然間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獨。雖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體裡磨擦,她還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後來我活過來了,說道:換換,你看我的,我就翻到上面去。她說。那一回你比哪回都混蛋。

陳清揚說,那回我比哪回都混蛋,是指我忽然發現她的腳很小巧好看。因此我說,老陳,我準備當個拜腳狂。然後我把她兩腿捧起來,吻她的腳心。陳清揚平躺在草地上,兩手攤開,抓着草。忽然她一晃頭,用頭髮蓋住了臉,然後哼了一聲。

我在交待材料裡寫道,那時我放開她的腿,把她臉上的頭髮撫開。陳清揚猛烈地掙扎,流着眼淚,但是沒有動手。她臉上有兩點很不健康的紅暈。後來她不掙扎了,對我說,混蛋,你要把我怎麼辦。我說,怎麼了。她又笑,說道:不怎麼。接着來。所以我又捧起她的雙腿。她就那麼躺着不動,雙手平攤,牙咬着下脣,一聲不響。如果我多看她一眼,她就笑笑。我記得她臉特別白,頭髮特別黑,整個情況就是這樣的。

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裡,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那時節她很想死去。她不能忍耐,想叫出來,但是看見了我她又不想叫出來。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肯當着他的面叫出來。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陳清揚後來和我說,每回和我做愛都深受折磨。在內心深處她很想叫出來,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樂意。她不想愛別人,任何人都不愛;儘管如此,我吻她腳心時,一股辛辣的感覺還是鑽到她心裡來。

我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有一隻老水牛在一邊看。後來它哞了一聲跑開了,只剩我們兩人。過了很長時間,天漸漸亮了。霧從天頂消散。陳清揚的身體沾了露水,閃起光來。我把她放開,站起來,看見離寨子很近,就說:走。於是離開了那個地方,再沒回去過。

(八)

我在交待材料裡說,我和陳清揚在劉大爹後山上做案無數。這是因爲劉大爹的地是熟地,開起來不那麼費力。生活也安定,所以溫飽生淫慾。那片山上沒人,劉大爹躺在牀上要死了。山上非霧即雨,陳清揚腰上束着我的板帶,上面掛着刀子。腳上穿高統雨靴,除此之外不着一絲。

陳清揚後來說,她一輩子只交了我一個朋友。她說,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在河邊的小屋裡談到偉大友誼。人活着總要做幾件事情,這就是其中之一。以後她就沒和任何人有過交情。同樣的事做多了沒意思。

我對此早有預感。所以我向她要求此事時就說:老兄,咱們敦敦偉大友誼如何?人家夫婦敦倫,我們無倫可言,只好敦友誼。她說好。怎麼敦?正着敦反着敦?我說反着敦。那時正在地頭上。因爲是反着敦,就把兩件蓑衣鋪在地上,她趴在上面,像一匹馬,說道:你最好快一點,劉大爹該打針了。我把這些事寫迸了交待材料,領導上讓我交待:

1、誰是“敦倫”;

2、什麼叫“敦敦”偉大友誼;

3、什麼叫正着敦,什麼叫反着敦。

把這些都說清以後,領導上又叫我以後少掉文,是什麼問題就交待什麼問題。

在山上敦偉大友誼時,嘴裡噴出白氣。天不那麼涼,可是很溼,抓過一把能擰出水來。就在蓑衣旁邊,蚯蚓在爬。那片地真肥。後來玉米還沒熟透,我們就把它放在搗臼墮搗,這是山上老景頗的作法。做出的玉米粑粑很不壞。在冷水裡放着,好多天不壞。

陳清揚趴在冷雨裡,乳房摸起來像冷蘋果。她渾身的皮膚繃緊,好像拋過光的大理石。後來我把小和尚拔出來,把精液射到地裡,她在一邊看着,面帶驚恐之狀。我告訴她:這樣地會更肥。她說:我知道,後來又說:地裡會不會長出小王二來,——這像個大夫說的話嗎?

雨季過去後,我們化裝成老傣,到清平趕街。後來的事我已經寫過,我在清平遇上了同學,雖然化了裝,人家還是一眼就認出我來,我的個子太高,裝不矮。人家對我說:二哥。你跑哪兒去了。我說:我不會講漢話啦!雖然盡力加上一點怪腔,還是京片子。一句就漏餡了。

回到農場是她的主意。我自己既然上了山,就不準備下去。她和我上山,是爲了偉大友誼。我也不能不陪她下去。其實我們隨時可以逃走,但她不樂意。她說現在的生活很有趣。陳清揚後來說,在山上她也覺得很有趣。漫山冷霧時,腰上彆着刀子,足蹬高統雨靴,走到雨絲裡去。但是同樣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還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殘。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裡重溫偉大友誼,說到那回從山上下來,走到岔路口上,那地方有四條岔路,各通一方。東西南北沒有關係,一條通到國外,是未知之地;一條通到內地;一條通到農場;一條是我們來的路。那條路還通到戶撒。那裡有很多阿傖鐵匠,那些人世世代代當鐵匠。我雖然不是世世代代,但我也能當鐵匠,我和那些人熟得很,他們都佩服我的技術。阿傖族的女人都很漂亮,身上掛了很多銅箍和銀錢,陳清揚對那種打扮十分神往,她很想到山上去當個阿傖。那時雨季剛過。雲從四面八方升起來。天頂上閃過一縷縷陽光。我們有各種選擇,可以到各方向去。所以我在路口上站了很久。後來我回內地時,站在公路上等汽車,也有兩種選擇,可以等下去,也可以回農場去。當我沿着一條路走下去的時候,心裡總想着另一條路上的事。這種時候我心裡很亂。

陳清揚說過;我天資中等,手很巧,人特別渾。這都是有所指的。說我天資中等,我不大同意,說我特別渾,事實俱在,不容抵賴。至於說我手巧,可能是自己身上體會出來的,我的手的確很巧,不光表現在摸女人方面。手掌不大,手指特長,可以做任何精細的工作,山上那些阿傖鐵匠打刀刃比我好,可是要比在刀上刻花紋,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所以起碼有二十個鐵匠提出過,讓我們搬過去,他打刀刃我刻花紋,我們搭一夥。假如當初搬了過去,可能現在連漢話都不會說了。

假如我搬到一位阿傖大哥那裡去住,現在準在黑洞洞的鐵匠鋪裡給戶撒刀刻花紋。在他家泥濘的後院裡,準有一大窩小崽子,共有四種組合形式:

1、陳清揚和我的;

2、阿傖大哥和阿傖大嫂的;

3、我和阿傖大嫂的;

4、陳清揚和阿傖大哥的。

陳清揚從山上背柴回來,撩起衣裳,露出極壯碩的乳房,不分青紅皁白,就給其中一個餵奶。假如當初我退回山上去,這樣的事就會發生。

陳清揚說,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因爲它沒有發生,實際發生的是,我們回了農場,寫交待材料出鬥爭差。雖然隨時都可以跑掉,但是沒有跑。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

陳清揚說,我天資平常,她顯然沒把我的文學才能考慮在內。我寫的交待材料人人都愛看。剛開始寫那些東西時,我有很大牴觸情緒。寫着寫着就入了迷。這顯然是因爲我寫的全是發生過的事。發生過的事有無比的魅力。

我在交待材料裡寫下了一切細節,但是沒有寫以下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和陳清揚在十五隊後山上,在草房裡幹完後,到山澗裡戲水。山上下來的水把紅土剝光,露出下面的藍粘土來。我們爬到藍粘土上曬太陽。暖過來後,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但是剛發泄過,不像急色鬼。於是我側躺在她身後,枕着她的頭髮進入她的身體。我們在飯店裡,後來也是這麼重溫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側躺在藍粘土上,那時天色將晚,風也有點涼。躺在一起心平氣和,有時輕輕動一下,據說海豚之間有生殖性的和娛樂性的兩種搞法,這就是說,海豚也有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連在一起,好像兩隻海豚一樣。

我和陳清揚在藍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隻海豚在海里遊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雲,慘白慘白,翻着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

我還存了當年交待材料的副本,有一回拿給一位搞英美文學的朋友看,他說很好,有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的韻味。至於刪去的細節,他也說刪得好,那些細節破壞了故事的完整性。我的朋友真有大學問。我寫交待材料時很年輕,沒什麼學問(到現在也沒有學問),不知道什麼是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我想的是不能教會廠別人。我這份交待材料不少人要看。假如他們看了情不自禁也去搞破鞋,那倒不傷大雅,要是學會了這個,那可不大好。

我在交待材料裡還漏掉了以下事實,理由如前所述。我們犯了錯誤,本該被槍斃,領導上挽救我們,讓我寫交待材料,這是多麼大的寬大!所以我下走決心,只寫出我們是多麼壞。

我們倆在劉大爹後山上時,陳清揚給自己做了一件筒裙,想穿了它化裝成老傣,到清平去趕街。可是她穿上以後連路都走不了啦。走到清平南邊遇到一條河,山上下來的水像冰一樣涼,像醃雪裡紅一樣綠,那水有齊腰深,非常急。我走過去,把她用一個肩膀扛起來,徑直走過河才放下來。我的一邊肩膀正好和陳清揚的腰等寬,記得那時她的臉紅得利害。我還說,我可以把你扛到清平去,再扛回來,比你扭扭捏捏地走更快。她說,去你媽的罷。

筒裙就像個布筒子,下口只有一尺寬。會穿的人在裡面可以幹各種事,包括在大街上撒尿,不用蹲下來。陳清揚說,這一手她永遠學不會。在清平集上觀摹了一陣,她得到了要扮就扮阿傖的結論。回來的路是上山,而且她的力氣都耗光了。每到跨溝越坎之處,她就找個樹墩子,姿儀萬方地站上去,讓我扛她。

回來的路上扛着她爬披。那時旱季剛到,天上白雲縱橫,陽光燦爛。可是山裡還時有小雨。紅土的大板塊就分外的滑。我走上那塊爛泥板,就像初次上冰場。那時我右手扣住她的大腿,左手提着獵槍,背上還有一個揹簍,走在那滑溜溜的斜面上,十分吃力。忽然間我向左邊滑動,馬上要滑進山溝,幸虧手裡有條槍,拿槍拄在地上。那時我全身繃緊,拼了老命,總算支持住了。可這個笨蛋還來添亂,在我背上撲騰起來,讓我放她下去。那一回差一點死了。

等我剛能喘過氣來,就把槍帶交到右手,掄起左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兩巴掌,隔了薄薄一層布,倒顯得格外光滑。她的屁股很圓。雞巴,感覺非常之好的啦!她捱了那兩下登時老實了。非常的乖,一聲也不吭。

當然打陳清揚屁股也不是好事,但是我想別的破鞋和野漢子之間未必有這樣的事。這件事離了題,所以就沒寫。

(九)

我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時,她還很白,太陽穴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後來在山裡曬得很黑。回到農場又變得白皙。後來到了軍民共建邊防時期,星期天機務站出一輛大拖拉機,拉上一車有問題的人到磚窯出磚。出完了磚再拉到邊防線上的生產隊去,和宣傳隊會齊。我們這一車是歷史反革命,賊,走資派,搞破鞋的等等,敵我矛盾人民內部都有,幹完了活到邊境上鬥爭一臺,以便鞏固政治邊防。出這種差公家管飯,武裝民兵押着蹲在地上吃。吃完了我和陳清揚倚着拖拉機站着,過來一幫老婆娘,對她品頭論足。結論是她真白,難怪搞破鞋。

我去找過人保組老郭,問他們叫我們出這種差是什麼意思。他們說,無非是讓對面的壞人知道這邊厲害,不敢過來。本來不該叫我們去,可是湊不齊人數。反正我們也不是好東西,去去也沒什麼的。我說去去原是不妨,你叫人別揪陳清揚的頭髮。搞急了老子又要往山上跑。他說他不知道有這事,一定去說說。其實我早想上山,可是陳清揚說,算了,揪揪頭髮又怎麼了。

我們出鬥爭差時,陳清揚穿我的一件學生制服。那衣服她穿上非常大,袖子能到掌心,領子拉起來能遮住臉腮。後來她把這衣服要走了。據說這衣服還在,大掃除擦玻璃她還穿。挨鬥時她非常熟練,一聽見說到我們,就從書包裡掏出一雙洗得乾乾淨淨用麻繩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掛,等待上臺了。陳清揚說,在家裡剛洗過澡,她拿我那件衣服當浴衣穿!

那時她表演給女兒看,當年怎麼挨鬥。人是撅着的,有時還得擡臉給人家看,就和跳巴西桑巴舞一樣。那孩子問道:我爸呢?陳清揚說:你爸爸坐飛機。那孩子就格格笑,覺得非常有趣。我聽見這話,覺得如有芒刺在背。第一,我也沒坐飛機。挨鬥時是兩個小四川押我,他倆非常客氣,總是先道歉說:王哥,多擔戴。然後把我撅出去。押她的是宣傳隊的兩個小騷貨,又撅胳膊又揪頭髮,照她說的好像人家對我比對她還不好,這麼說對當年那兩個小四川不公平。第二,我不是她爸爸。等鬥完了我們,就該演節目了。把我們攆下臺,攆上拖拉機,連夜開回場部去。每次出過鬥爭差,陳清揚都性慾勃發。

我們跑回農場來,受批判

,出鬥爭差,這也是一陣陣的。有時候團長還請我們到他家坐,說起我們犯錯誤,他還說,這種錯誤他也犯過。然後就和陳清揚談前列腺。這時我就告辭,除非他叫我修手錶。有時候對我們很壞,一禮拜出兩次鬥爭差。這時政委說,像王二陳清揚這樣的人,就是要鬥爭,要不大家都會跑到山上去,農場還辦不辦。憑心而論,政委說的也有道理,而且他沒有前列腺炎。所以陳清揚書包裡那雙破鞋老不扔,隨時備用。過了一段時間,不再叫我們出鬥爭差,有一回政委出去開會,團長到軍務科說了說,就把我放回內地去了。

有關鬥爭差的事是這樣的:當地有一種傳統的娛樂活動,就是鬥破鞋。到了農忙時大家都很累。隊長說,今晚上娛樂一下,鬥鬥破鞋。但是他們怎麼娛樂的,我可沒見過。他們鬥破鞋時,總把沒結婚的人都攆走。再說,那些破鞋面黑如鍋底,奶袋低垂,我不愛看。

後來來了一大批軍隊幹部,接管了農場,就下令不準鬥破鞋。理由是不講政策。但是到了軍民共建時期,又下令說可以鬥破鞋,團裡下了命令,叫我們到宣傳隊報到,準備參加鬥爭。馬上我就要逃進山去,可是陳清揚不肯跟我走。她還說,她無疑是當地鬥過的破鞋裡最漂亮的一個。鬥她的時候,周圍好幾個隊的人都去看,這讓她覺得無比自豪。

團裡叫我們隨宣傳隊活動,是這麼交待的:我們倆是人民內部矛盾,這就是說,罪惡不彰,要注意政策。但是又說,假如羣衆憤怒了,要求狠狠鬥我們,那就要靈活掌握。結果羣衆見了我們就憤怒。宣傳隊長是團長的人,他和我們私交也不壞,跑到招待所來和我們商量:能不能請陳大夫受點委屈?陳清揚說,沒有關係。下回她就把破鞋掛在了脖子上,但是大家還是不滿意。他只好讓陳清揚再受點委屈。最後他說,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說。您二位多擔戴吧。

我和陳清揚出鬥爭差的時候,開頭總是呆在芭蕉樹後面。那裡是後臺。等到快輪到我們時,她就站起來,把頭上的髮卡取下來銜在嘴裡,再一個個別好,翻起領口,拉下袖子,背過雙手,等待受捆了。

陳清揚說,他們用竹批繩,綜繩來捆她,總把她的手捆腫。所以她從家裡帶來了晾衣服的棉繩。別人也抱怨說,女人不好捆。渾身圓滾滾,一點不吃繩子。與此同時,一雙大手從背後擒住她的手腕,另一雙手把她緊緊捆起來,捆成五花大綁。

後來人家把她押出去,後面有人揪住她的頭髮,使她不能往兩邊看,也不能低下頭,所以她只能微微側過頭去,看汽燈青白色的燈光,有時她正過頭來,看見一些陌生的臉,她就朝那人笑笑。這時她想,這真是個陌生的世界!這裡發生了什麼,她一點不瞭解。

陳清揚所瞭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裡都凸起來。她知道是因爲她,但爲什麼這樣,她一點不理解。

陳清揚說,出鬥爭差時,人家總要揪着她頭髮讓她往四下看,爲此她把頭髮梳成兩縷,分別用皮筋繫住,這樣人家一隻手提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揪她的頭髮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駛着看到了一切,一切部流進她心裡。但是她什麼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她就這樣在臺上扮演了破鞋。

等到鬥完了我們,就該演文藝節目了。我們當然沒資格看,就被攆上拖拉機,拉回場部去。開拖拉機的師傅早就着急回家睡覺,早就把機器發動起來。所以連陳清揚的綁繩也來不及鬆開。我把她抱上拖車,然後車上顛得很,天又黑,還是解不開。到了場部以後,索性我把她扛回招待所,在電燈下慢慢解。這時候陳清場面有酡顏、說道:敦偉大友誼好吧?我都有點等不急了!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個禮品盒,正在打開包裝,於是她心花怒放,她終於解脫了一切煩惱,用不着再去想自己爲什麼是破鞋,到底什麼是破鞋,以及其它費解的東西:我們爲什麼到這個地方來,來幹什麼等等。現在她把自己交到了我手裡。

在農場裡,每回出完了鬥爭差,陳清揚還要求敦偉大友誼。那時總是在桌子上。我寫交待材料也在那張桌子上,高度十分合適。她在那張桌上像考拉那樣,快感如潮,經常禁不住喊出來。那時黑着燈,看不見她的模樣。我們的後窗總是開着的,窗後是一個很陡的坡。但是總有人來探頭探腦,那些腦袋露在窗臺上好像樹枝上的寒鴉。我那張桌子上老放着一些山梨,硬得人牙咬不動,只有豬能吃。有時她拿一個從我肩上扔出去,百發百中,中彈的從陡坡上滾下去。這種事我不那麼受用,最後射出的精液都冷冰冰,不瞞你說,我怕打死人,像這樣的事倒可以寫進交待材料,可是我怕人家看出我在受審查期間繼續犯錯誤,給我罪加一等。

(十)

後來我們在飯店裡重溫偉大友誼,談到各種事情。談到了當年的各種可能性,談到了我寫的交待材料,還談到了我的小和尚。那東西一聽別人談到它,就激昂起來,蠢動個不停。因此我總結道,那時人家要把我們錘掉,但是沒有錘動。我到今天還強硬如初。爲了偉大友誼,我還能光着屁股上街跑三圈。我這個人,一向不大知道要臉。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雖然我被人當成流氓。我認識那裡好多人,包括趕馬幫的流浪漢,山上的老景頗等等。提起會修表的王二,大家都知道。我和他們在火邊喝那種兩毛錢一斤的酒,能喝很多。我在他們那裡大受歡迎。

除了這些人,豬場裡的豬也喜歡我,因爲我餵豬時,豬食裡的糠比平時多三倍。然後就和司務長吵架,我說,我們豬總得吃飽吧。我身上帶有很多偉大友誼,要送給一切人。因爲他們都不要,所以都發泄在陳清揚身上了。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裡敦偉大友誼,是娛樂性的。中間退出來一次,只見小和尚上血跡斑斑。她說,年紀大了,裡面有點薄,你別那麼使勁。她還說,在南方呆久了,到了北方手就裂。而蛤咧油的質量下降,抹在手上一點用都不管。說完了這些話,她拿出一小瓶甘油來,抹在小和尚上面。然後正着敦,說話方便。我就像一根待解的木料,躺在她分開的雙腿中間。

陳清揚臉上有很多淺淺的皺紋,在燈光下好像一條條金線。我吻她的嘴,她沒反對。這就是說,她的嘴脣很柔軟,而且分開了。以前她不讓我吻她嘴脣,讓我吻她下巴和脖子交界的地方。她說,這樣刺激性慾。然後繼續談到過去的事。

陳清揚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被人稱做破鞋,但是她清白無辜。她到現在還是無辜的。聽了這話,我笑起來。但是她說,我們在乾的事算不上罪孽。我們有偉大友誼,一起逃亡,一起出鬥爭差,過了二十年又見面,她當然要分開兩腿讓我趴進來。所以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罪惡一無所知。

然後她又一次呼吸急促起來。她的臉變得赤紅,兩腿把我用力夾緊,身體在我下面繃緊,壓抑的叫聲一次又一次穿過牙關,過了很久才鬆馳下來。這時她說很不壞。

很不壞之後,她還說這不是罪孽。因爲她像蘇格拉底,對一切都一無所知。雖然活了四十多歲,眼前還是奇妙的新世界。她不知道爲什麼人家要把她發到雲南那個荒涼的地方,也不知爲什麼又放她回來。不知道爲什麼要說她是破鞋,把她押上臺去鬥爭,也不知道爲什麼又說她不是破鞋,把寫好的材料又抽出來。這些事有過各種解釋,但沒有一種她能聽懂。她是如此無知,所以她無罪。一切法律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爲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瞭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要說明她怎會有這種見識,一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回我從醫院回來,從她那裡經過進了山。我叫她去看我,她一直在猶豫。等到她下定了決心,穿過中午的熱風,來到我的草房前面,那一瞬間,她心裡有很多美麗的想像。等到她進了那間草房,看見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醜惡的刑具。那時她驚叫起來,放棄了一切希望。

陳清揚說,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她走到院子裡去。那時節她穿着棉衣,艱難地爬過院門的門檻。忽然一粒砂粒鑽進了她的眼睛。這是那麼的疼,冷風又是那樣的割臉,眼淚不停地流。她覺得難以忍受,立刻大哭起來,企圖在一張小牀上哭醒,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

陳清揚說,她去找我時,樹林裡飛舞着金蠅。風從所有的方向吹來,穿過衣襟,爬到身上。我呆的那個地方可算是空山無人。炎熱的陽光好像細碎的雲母片,從天頂落下來。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經脫得精光。那時她心裡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那時她被人叫作破鞋。

陳清揚說,她到山裡找我時,爬過光禿禿的山崗。風從衣服下面吹進來,吹過她的性敏感帶,那時她感到的性慾,就如風一樣捉摸不定。它放散開,就如山野上的鳳。她想到了我們的偉大友誼,想起我從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還記得我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論證她是破鞋時,目光筆直地看着她。她感到需要我,我們可以合併,成爲雄雌一體。就如幼小時她爬出門檻,感到了外面的風。天是那麼藍,陽光是那麼亮,天上還有鴿子在飛。鴿哨的聲音叫人終身難忘。此時她想和我交談,正如那時節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爲一體,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

陳清揚說,她到我的小草房裡去時,想到了一切東西,就是沒想到小和尚。那東西太醜,簡直不配出現在夢幻裡。當時陳清揚也想大哭一場,但是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這就是所謂的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那一瞬間她終於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麼,下一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接受摧殘,心裡快樂異常。

陳清揚還說,那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在門檻上痛哭的時刻。那時她哭了又哭,總是哭不醒。而痛苦也沒有一點減小的意思。她哭了很久,總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後面對小和尚。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面對小和尚。但是以前她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

陳清揚說,她面對這醜惡的東西,想到了偉大友誼。大學裡有個女同學,長得醜惡如鬼(或者說,長得也是這個模樣),卻非要和她睡一個牀。不但如此,到夜深入靜的時候,還要吻她的嘴,摸她的乳房。說實在的,她沒有這方面的嗜好。但是爲了交情,她忍住了。如今這個東西張牙舞爪,所要求的不過是同一種東西。就讓它如願以嘗,也算是交友之道。所以她走上前來,把它的醜惡深深埋葬,心裡快樂異常。

陳清揚說,到那時她還相信自己是無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逃進深山裡去,幾乎每天都敦偉大友誼。她說這絲毫也不能說明她有多麼壞,因爲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爲什麼要這樣。她這樣做是爲了偉大友誼,偉大友誼是一種諾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她許諾過要幫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面。但是我在深山裡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徹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十一)

我寫了很長時間交待材料,領導上總說,交待得不徹底,還要繼續交待。所以我以爲,我的下半輩子要在交待中度過。最後陳清揚寫了一篇交待材料,沒給我看,就交到了人保組。此後就再沒讓我們寫材料。不但如此,也不叫我們出鬥爭差。不但如此,陳清揚對我也冷淡起來。我沒情沒緒地過了一段時間,自己回了內地。她到底寫了什麼,我怎麼也猜不出來。

從雲南回來時我損失了一切東西:我的槍,我的刀,我的工具,只多了一樣東西,就是檔案袋鼓了起來。那裡面有我自己寫的材料,從此不管我到什麼地方,人家都能知道我是流氓。所得的好處是比別人早回城,但是早回來沒什麼好,還得到京郊插隊。

我到雲南時,帶了很全的工具,桌拿子、小臺鉗都有。除了鉗工傢俱,還有一套修表工具。住在劉大爹後山上時,我用它給人看手錶。雖然空山寂寂,有些馬幫卻從那裡過。有人讓我鑑定走私表,我說值多少就值多少。當然不是白乾。所以我在山上很活得過。要是不下來,現在也是萬元戶。

至於那把雙筒獵槍,也是一寶。原來當地卡賓槍老套筒都不希罕,就是沒見過那玩意。筒子那麼粗,又是兩個管,我拿了它很能唬人。要不人家早把我們搶了。我,特別是劉老爹,人家不會搶,恐怕要把陳清揚搶走。至於我的刀,老拴在一條牛皮大帶上。牛皮大帶又老拴陳清揚腰上。睡覺做愛都不摘下來。她覺得帶刀很氣派。所以這把刀可以說已經屬於陳清揚。槍和刀我已說過,被人保組要走了。我的工具下山時就沒帶下來,就放在山上,準備不順利時再往山上跑。回來時行色匆匆,沒顧上去拿,因此我成了徹底的窮光蛋。

我對陳清揚說,我怎麼也想不出來在最後一篇交待裡她寫了什麼。她說,現在不能告訴我,要告訴我這件事,只能等到了分手的時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車站。

陳清揚在各個方面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後,洗了個冷水澡(沒有熱水了),她穿戴起來。從內衣到外衣,她都是一個香噴噴的LADY。而我從內衣到外衣都是一個地道的土流氓,無怪人家把她的交待材料抽了出來,不肯抽出我的。這就是說,她那破裂的處女膜長了起來。而我呢,根本就沒長過那個東西。除此之外,我還犯了教唆之罪,我們在一起犯了很多錯誤,既然她不知罪,只好都算在我賬上。

我們結了賬,走到街上去。這時我想,她那篇交待材料一定淫穢萬分。看交待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鐵,水平無比之高,能叫人家看了受不住,那還好得了?陳清揚說,那篇材料裡什麼也沒寫,只有她真實的罪孽。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髮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撩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後我就不管別的事,繼續往山上攀登。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部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在車站上陳清揚說,這篇材料交上去,團長拿起來就看。看完了面紅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後來見過她這篇交待材料的人,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好像小和尚。後來人保組的人找了她好幾回,讓她拿回去重寫,但是她說,這是真實情況,一個字都不能改。人家只好把這個東西放進了我們的檔案袋。

陳清揚說,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裡,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這麼寫交待。但是她偏要這麼寫。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爲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爲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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