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正在程縣長辦公室說事,外面忽然有人嗵嗵嗵敲門,二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誰呀!當時程縣長臉色一下子就很難看。
這個聲音有點大了。一聽就是十分粗魯的人無疑。
一般來說,政府辦人員包括下面各局和鄉鎮領導來找程縣長,絕對不會這麼敲門,都是習慣成自然地“噹噹噹,噹噹噹”三下三下輕輕地敲。即使是偶爾有上訪告狀的人上樓來找縣長,也多數都是這樣敲,他們一是害怕,二是禮貌,一般人都是試探性地敲門,起碼的禮貌還是有的,何況是在政府機關?
但是,這個不同了,不要說程縣長,這還是肖子鑫到政府辦這麼久頭一回聽到如此放肆的敲門聲,不由自主皺了下眉。
“請進!”
儘管如此,程縣長頓了一下,馬上平復心態,對着門外大聲迴應了一句。
他的話音未落,門推開了,外面的人進來了,肖子鑫一看,好嘛,我考!你說來者是誰?呵呵,當然是那個過去橫慣了的城建局長王國明,雖然如今他喝大酒喝得整天裡倒外邪,不幹什麼正事,但是過去那種霸氣和牛逼勁兒還在,看上去一點兒沒少。
“程縣長!哈哈,”王國明直接朝程縣長走去,被肖子鑫攔住,“我找您哈,我是城建局長王國明,聽說您來了,我過來看看……”
程縣長還不知道來者是誰,聽他一說,也不易覺察地輕輕皺了下眉。
“哦,”程縣長說,一指沙發:“那你先坐那吧!”
“不了,不了,”城建局長王國明果真有脾氣,有個性,他沒坐,仍然直直地站在肖子鑫與程縣長之間,噴了口酒氣,“我還有事,得趕緊回去,就幾句話,跟你這個新縣長說說,也順便過來看看認識一下。”
程縣長不樂意了,當了這麼多年的副縣長、常務副縣長,如今又剛剛到懸圃縣來當縣長,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不懂禮節、不拘小節的人,而且之前他在鄰縣那邊就早已聽過許多對此人和他哥哥的傳聞,心裡早就沒什麼好印象。這次過來沒幾天,無論是從肖子鑫還是其他人的嘴裡,他耳朵裡也早就灌滿了有關此人的負面新聞。一見他這樣,冷笑。
“那好,王局長,”他哈哈大笑,“那我可不是罰你站哈,你要願意站着說,那你就站那說吧,什麼事?”
不料,程縣長這一問,王國明忽然哭了,哭出聲來,嚎啕大哭,就象舞臺上演小話劇的好演員,說哭就哭,哭得那叫一個突然和真切,把他身邊沒有防備的肖子鑫嚇了一跳不說,仔細一看,還真是哭了,鼻涕口水順順當當地一齊涌流出來……
他的這種粗獷不受任何拘束的哭聲,立馬引來政府辦的一些人跑過來,大家以爲程縣長辦公室發生了什麼事。
門開着,他們看見程縣長坐在他辦公桌的後面,肖主任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而背對門口的那個人一看就是平時愛穿一套鐵色西服的城建局長王國明。程縣長朝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去,沒事……
楊主任過來了,一瞅王國明那模樣,笑了:“呵呵,哭了?哭什麼啊,王局長!”
王國明沒理會他,回頭瞅他一眼,抹了把眼淚,其實他心裡明白,馬屁拍拍,對他的前途有好處,而且過去這小子是個有心人,難得的政治人才。可惜,在他哥哥當政的時候沒有把握機遇,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得罪了很多人,包括平時對誰都不錯的這個政府辦副主任楊立鑫。他見是楊立鑫,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好象春秋時的四公子(名人啊)之一(具體哪個我記不清了)曾說:“你別追問動機,只看結果”,現在也是如此。
原來這個城建局長王國明今天是來找程縣長要公平公正公開的,他說他的大哥王國清是叫人給暗算了,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政治清算,是懸圃縣前所未有的一個大陰謀!不愧爲曾經的政治人才和當了這麼多年的城建局長,說出話來的確是一套一套的,爲了來見程縣長,他今天少喝了不少酒,說話還清晰明白。程縣長認真聽了聽,笑了。
“是嗎?怎麼回事?”
“是,”王國明點頭,他知道從程縣長這裡根本要不着什麼公正公平公開,但他還是想說,不過被肖子鑫截住了……
“我不管他什麼陰謀論不陰謀論,最重要的是它真的揭露出來不少黑幕,省紀委查處你大哥的那些嚴重問題都是真的,確有其事吧?”肖子鑫知道他想說什麼,耍無賴,真的有點兒看不下去了,自己本就對此人沒有任何哪怕是一點一滴的好印象,剛纔他跟程縣長說事又被此人無理打斷。這還是他頭一次當面跟他針鋒相對,程縣長不好說什麼,他應該站出來說:“這是鐵案如山吧?黑幕一揭,必有小民得益,這就不錯了。至於對你大哥的影響,他還在乎這個嗎?誰不明白現在他是爛官一個,能怪到誰頭上去?”
“你說什麼!”這一番話讓王國明怔忡了半天,忽然他惱羞成怒:“就是你往省裡告的黑狀!你當我不知道?”
“好啦,”程縣長拉下臉子,正色道:“你的事情,有時間再談,你哥哥的事情,你可以向市裡和省紀委反應。沒有其他事,你走吧。”
“我不走!”王國明火了,直接衝程縣長而去:“爲我哥哥開脫,很正常嘛,引導輿論嘛,估計這幾天懸圃縣各個層級的宣傳部和直屬機關的人都很忙,不過收入應該也增加了不少!我就不信,我王國明行得正,走得直,有能耐你們也查我啊——”公開跟新來的程縣長叫板了,莫名其妙啊……
“好吧,”沒想到,程縣長叫他給氣樂了,看看肖子鑫,暗示他別再說話:“我被你說服了,我現在堅決相信懸圃縣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平民知禮守法,官員克己奉公……你哥哥在懸圃縣發生的任何負面新聞在全國範圍內來講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關於你哥哥的負面報道都是一小撮敵人蓄意的陰謀和詆譭,你哥哥是無辜的,無辜到成爲整個中國這潭污泥裡的最後一塊白玉。”
王國明一愣。
“現在你滿意了嗎?”
程縣長臉色一凜:“不過,第一:你們的態度比你們做的事情更讓人噁心和齒寒。第二:儘量洗心革面,好好做好你本職工作,不要忘了王局長,你現在仍然在從事一份體面的工作,很明顯,你來找我談你哥哥貪污腐化的事絕對不屬於體面工作的一種。”
肖子鑫暗暗佩服,有水平!
“省紀委嚴格的組織工作觀念和紀律處分,我相信是公正公開公平的,屬實的查處對機關幹部和老百姓來說是一線昭雪的希望,也是免使其他人再受其害的保障。如果你有一點點信仰的話,建議你給自己和親人留一點福德,世人不曾信因果,因果何曾放過誰呢,也許終有一天你會爲你今天替罪惡的本源辯護而付出代價,你纔會悚然警覺吧……”
不得不說,作爲資深的老縣長,辦公室裡的肖子鑫和楊主任,能感覺到程縣長這些話平靜語氣背後凌厲的內涵,他說話的字裡行間好象行文絕不僅僅是一個在位的新任縣長,可以說一般領導是說不出這樣有水平有內涵有警告勸戒意味深長的話的,他的語言帶有明顯的機關文風。
呵呵……
佩服,佩服!肖子鑫心裡暗暗稱奇。先不說領導藝術或領導水平,程縣長的立意在於想說明一任清官具有改變一方吏治的能力,否則就或遲或早只能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便只能被歸於封建奴性思想了。懸圃也好,其他地方也罷,治腐治貪治庸不只是靠一個人的力量,個人頭上的光環再亮,也改變不了整個吏治的不堪。
“我最後一句話:你要找公平,找錯門了,請去紀委吧!”
王國明沒轍了。
他似乎還想說出更多難聽的話,比如歷史就是在狗咬狗過程中更替的,勝者王敗者寇,什麼爆光什麼內幕都是狗咬狗,這個貪官被咬下來另一貪官上去了,回頭再看,幾千年的歷史到近代到當代,就是狗咬狗的歷史,將來也是,就只苦了當事人……但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嘴巴動了動。
他心裡承認其哥哥有這樣那樣的負面新聞,但新聞沒有錯,程縣長的話讓他清醒了一些,而程縣長說完那些話,本身也需要警醒的是自己到懸圃縣上任之後,機關幹部不單要從懸圃下手,從面前這個沒事找抽的王國明下手,而且要通過這些負面人物來改變整個懸圃縣的幹部素質和工作作風。
他今天上門來“興師問罪”,以偏蓋全,想以其哥哥這個所謂的清官來改變整個現狀,未免過於天真。
“走吧,走吧,”程縣長客氣地攆他道:“你不說挺忙嗎,王局長,正好我和兩位政府辦主任也有事要研究……”他不是懸圃人,看到這樣的人物他也不爲其而痛心,痛心的是整個前段時間懸圃縣的負面新聞太多,不知這個王國明認爲這又是哪位領導的陰謀?
“醒醒吧老兄!”肖子鑫笑容可掬地拍打着王國明的肩膀,把他半推半扶弄出了程縣長辦公室的門。
看着他遠去的背景,忽然感覺真的象看一條被打斷了脊樑的賴皮狗。
不久,有消息靈通人士傳過話來,隨着懸圃縣原縣委書記王國清案件的逐步明朗,省檢察院介入調查王國清在省城別墅保險櫃中總數約三四百萬大額存單(數張)來源的工作已經提上工作日程。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都這樣說。對於王國清來說也許更是如此。本來,突發的被省紀委雙規已經令他痛不欲生,後來移交省檢察院之後這件事更讓他心驚肉跳,而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則無疑將他弟弟懸圃縣城建局長王國明拉進了倒黴的深坑。
雖然至今王國明還沒有受到嚴重的紀律制裁後果,但是其影響並不比其哥哥一家的命運好多少。老不信們對此議論紛紛。
那一段時間,被強行勸回到家裡的王國明已經無法正常工作了。他酗酒無度,誰也不敢管他,阿諛奉承的酒友比比皆是。
50多歲,風華正茂的年齡,他卻已經嚴重酒精中毒,天天喝酒天天醉,醉後發酒瘋,狂呼亂罵,打人罵人,以此發泄對大哥前同事及其下屬的詛咒和怨恨,也發泄出那次去找程縣長之後不久便被“處理”的不滿……
同時,他仍然忘不了要找省紀委和縣委縣政府的毛病,他不相信整個案子背後沒有個人陰謀詭計的影子。
這樣的人還能繼續負責城建局的工作嗎?
爲了這個狗皮膏藥一樣的無賴人物,高書記、程縣長等領導們煞費苦心。畢竟,其哥哥王國清之前作爲他們的同事,罪將未定,他們不忍心讓這位曾經跟他們一起搭過班子的人寒心,對於王國明每日不上班工作只胡亂喝酒,亂罵一氣,只給了一個行政撤職和記大過處分,十幾天後安排他到XX單位當一個副手。
王國明只是當個空頭副主任,巨大的心裡打擊和職位落差,讓他以吃喝玩樂、逍遙自在來表示自己的失落和牴觸。
人都有幾個朋友,王國明也同樣。每天,在他的周圍和家裡,重新聚集了衆多熱情洋溢的陪樂者,多是一些對懸圃縣責任領導不滿的失意者,也有具有一定社會“聲譽”的暴發戶和當時的所謂“大款名流”。這些人有哥哥的老部下,也有新加入進來願意跟他拉點關係的人……
一切都在繼續。
但是,名義上王國明是XX單位的副主任,事實上他連XX單位的大門都沒進去過。進去幹什麼?難道他這個曾經統管全縣城市建設、呼風喚雨、叱吒風雲的城建局長去那裡受別人拘束,丟人現眼麼?
不。
他不幹。
撤職不查辦,換湯不換藥,王國明照常在懸圃縣聲色犬馬,優哉遊哉。
如果就這樣下去,高書記和程縣長——包括縣人大、縣政協領導也只能由他。誰讓他是王國清書記的親弟弟呢?
可糟糕的是,王國明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人,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每當他喝醉了酒之時,一邊狂飲濫吐,一邊破口大罵:罵縣委書記高文泰,害得他哥哥進了監獄;罵政府辦副主任肖子鑫害了他哥哥和全家,也害了他這個城建局長;罵新任縣長程凡是市委派來的奸細,一起謀害了他大哥王國清;其他一些縣人大、縣政協領導也被他指名道姓地隨意謾罵。而他從來沒有不喝醉的時候。
這令一些人很惱火。
當張主任、肖子鑫和楊主任他們從不同渠道將這些信息彙報給高書記時,高文泰書記心中冒火,不象話!但念在跟其哥哥過去的情份上,不能變臉太快,在一次找他談話時便壓住火氣,溫和地暗示他要忘掉過去,振作精神,畢竟年齡還不算太大,許多事情經過努力會實現的。
當時,肖子鑫正好和張主任他們都在高書記辦公室,看到了這一幕。王國明這時候犯了一個大錯誤。也許他仍然固執地沉浸在哥哥和自己以往的狂妄權威裡不願意醒來,也許他根本沒把面前的人放在眼裡,他把脖子一擰,硬繃繃地吐出了兩個字:
“行啦!”
高書記把臉一沉,嚴肅地說:“我是以縣委書記身份,代表組織正式和你談話。你要清醒一些,不要再放任自己了。”
王國明任性地回答:“放任又怎樣?”
高文泰書記真的火了:“那你就什麼也不要乾了。”
王國明輕蔑地冷笑一聲:“隨便!”說罷,呼地站起來,挺胸凸肚地徑自離開了縣委書記高文泰辦公室。他心裡也有氣:“哼!想嚇唬我?”
他仍然把自己當作特殊人物。殊不知,今非昔比,一夜之間,他已經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雖說高書記並沒有立刻讓這種情況發生,然而,此後無論什麼人也不再對他客客氣氣,圍繞在他身邊吹捧和打算拉點關係的人也越來越少。王國明身邊漸漸變得清冷無聊起來。
王國明驚異,困惑,心灰意懶,常常一個人在家裡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他幾乎成了孤家寡人,整天泡在以前收受的那些名酒裡,昏沉度日,度日如年。好在那些名酒名煙至少也夠他消受十年八年的,偶爾來人就拉人家在別墅裡面喝酒、罵人。
而且矛頭直指縣委縣政府領導,罵的都是正在臺上的人。他的瘋狂行爲使當權者深惡痛絕,卻又不好拿他怎麼樣。
他的弟弟和妻子一起去找高書記說情。
希望恢復他的原職。
身爲一家地產公司老闆的王國明弟弟和自己的嫂子在高書記面前表現得很令人同情。大哥的庇護沒有了,將來他是死是活都成了未知數。
他們被哥哥(丈夫)神經質的糾纏和完全喪失尊嚴的現狀弄得苦不堪言又異常尷尬,誰能想到半年前還如日中天的家族榮譽和聲望,會變得這樣連一個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了。一點人最起碼的尊嚴都成了奢侈品?
懸圃縣的人們都知道,他們向來清高,恥於開口求人,可是,他們如今不得不爲了親人和自己奔走求情,他們的心情是矛盾的,痛苦的。他們沒有得到任何承諾和明確答覆。就像他們的大哥在懸圃縣當縣委書記時許多人遭遇的一樣。
衣食無憂又怎樣?有當時連一些市師院教授都會羨慕不已的好房子又怎樣?進口傢俱、電器、設施、條件一應俱全又怎樣?站在寬敞的陽臺上,依然可以飽覽仿古一條街五光十色的燈紅酒綠,只是來他們家裡打牌、彙報工作和送禮、賄賂的情景早已一去不復返。當然,他們仍然可以呼吸到清新而溼潤的空氣,僅此而已。
過去的一切,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真是落配的鳳凰不如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