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有着幾十年來黨齡、警齡的老警察,不說你是什麼分管治安工作的副局長吧,就僅僅作爲一個普通的人,難道你不知道這樣一來的嚴重後果嗎?”肖子鑫嚴肅地問阮濤。
的確,阮濤這個一向強勢的副局長,面對現實,面對肖子鑫突然個別找他在其審訊期間的這次個別談話,或者說叫質問,讓阮濤感覺到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好日子,好生活,不低的工資水平和有保障的工作與權力,長期以來的免費吃喝玩樂,老婆孩子,親情友情……
面臨着光榮退休前的最後幾年,所有的一切“抓錢”活動,看是一定已經看到了的,而且在金老八、徐小權、馬雙遼、馬雙通兄弟這些人沒被抓之前,他們內部應該已經開過會研究怎麼辦的對策,阮濤沒出事之前也曾經在跟這些人最後一起喝酒時,負責接待他的金老八應該已經被他罵過不知道多少回了。
懸圃縣,無論是公安局還是縣政府各機關,很多地方官員尤其是手握重權的官員一般都非常喜歡這樣遷怒下屬,不說自己乾的事情有多糟糕,反而總責怪自己下屬辦事不力沒有將矛盾發現在萌芽狀態並及時消滅之。
呵呵,反過來,在長期行走於黑白兩道,整天跟陰暗面接觸、如同在河邊轉悠且爲金錢和極其複雜的人際關係所累的副局長阮濤,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對待涉黑涉惡的仿古一條街上許多人,尤其是對待金老八、徐小權和跟他們關係非同一般的馬雙遼、馬雙通兄弟問題上,更是如此。
而被阮濤責罵的下屬或金老八他們也一般會一臉無辜的解釋,“嘿嘿,大哥,我們在外面沒有胡來,更沒有跟別人胡說八道啊……”
或者在接待縣政府一些官場時,他們表白:“他們那些當官的來的時候我們接待的很好啊,誰知道他們是這樣一些人!”
“吃喝玩樂,找最好的小姐,白玩,完了,回頭又去跟那個姓肖的反映情況?”
“草,神馬東西!這麼看來,懸圃縣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更不值得捨命交他們這些白眼狼!”
……
確實,肖子鑫從自己已經掌握的大量有關阮濤的犯罪事實和證據確鑿的一部分情況彙報來說,阮濤是一個令許多地方公安機關領導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人。這麼說,肖子鑫不是自我擡高自己。其實,全國範圍內,數千個縣級公安局像肖子鑫這樣相對來說比較正直的大局長一把手、或象阮濤這樣利用職務之便大肆撈取不義之財的人——甚至比阮濤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人還有許多。
只不過,老不信們一般而言很難撞上,他們內部的許多條條槓槓也限制了這一點,他們平素打交道最多的,一般都是那種以敲詐勒索作爲動機及出發點的各種真假犯罪嫌疑人,有些還掛着很嚇人的國字頭帽子,但,真正的有職業理想及專業訓練的警察,老不信們確實很難遇到一個……
而每次不幸撞上的,基本都是像懸圃縣公安局阮濤這種真警察卻是某些人保護傘的有權有勢的人,都會非常頭痛地問自己這樣一個實在難以解決的問題: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到底怎麼辦,這確實是個問題。
現在,肖子鑫面對難纏的現實,面對一個前同事、重要副手、一個屢次三番立功受獎、甚至於被評爲“破案能手”、“打黑英雄”——如今卻一直不開口說話,既不否認,更不痛痛快快承認跟金老八等人涉嫌諸多犯罪事實的阮濤,心裡也一直在暗暗自問:腫麼辦?
值得表揚下金老八及金老八手下、背後那幫小兄弟的是,肖子鑫分別親自出馬問過這些傢伙,所提出問題的幾個事件當事人,他們都表示到目前爲止還有壓力,不敢說,有些重大的事情更不能說,擔心心狠手辣、作事不良後果的金老八、徐小權、關小宗和馬雙遼、馬雙通兄弟這些老大一旦不倒,出獄後要了他們這些亂說話人的命,家庭說不定也要跟着遭殃……
作爲農村的孩子,作爲大學生時代受過許多欺負的肖子鑫,當然理解他們的苦衷與害怕。
所以,他也不強求,一方面承諾公安局會保護他們,更要做好加強保密工作,另一方面,這些相對來說只是一般參與者的人也沒有因此被維穩或受到人身安全方面的威脅。
阮濤雖然沒有直接回答肖子鑫的質問,不過,對於肖子鑫的這一番話,他也不再保持沉默,點點頭。
阮濤頗有同感地意外忽然開口說道:“很好,很不錯,請繼續保持。”
“恩,什麼意思?”肖子鑫問。
對於阮濤一直對這次受審在採取對抗和牴觸態度,肖子鑫並不意外,而關於這個問題,他和局裡許多對社會人——尤其是跟金老八那些人有過接觸、對整治社會上這些惡人抱有偏見的警察都反覆強調過,不要以爲懸圃縣總曝出各種各樣負面新聞就以爲懸圃就是全國最黑暗的地方,其實,天下烏鴉一般黑,懸圃的官員未必全國最壞。
“相反,咱們比全國其他一些地方諸如……、……等地的一些警察和官員可愛的地方在於,他們知道自己是個王八蛋,遇到事情儘管面子上需要打腫臉充胖子,但總算不至於壞到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盡情作惡的程度,因爲懸圃的官員做了惡之後,心裡非常清楚自己在道德制高點上佔不到任何上風……這就是人的良知沒有最後泯滅啊!”
肖子鑫說:“而且,作爲咱們當警察的,不管是我這個局長,還是你們副局長或普通民警,因爲懸圃官場內部內鬥非常激烈的緣故,他們要想做出一些非常出格的事情前,除了需要考慮可能遭致的來自外界的輿論及道義譴責外,還要尤其考慮來自體制內部的借題發揮。”
對此,安心深有體會,他是指眼前的這個阮濤的,感嘆道:“是啊,咱們公安局不就有這麼一號嘛?”
肖子鑫明白,點頭笑了,阮濤的確是這樣的一種人。
一般而言,對那些做了惡不以爲恥反以爲榮以及自認爲體制內部鐵板一塊可以放心作惡的一些地方而言,遇到這種事情,頭腦裡首先冒出的實則非常拙劣但他們往往誤以爲簡單,又容易奏效的解決方案大概有這麼幾個:一,殺之或搞殘之;二,抓之;三,找他們單位領導和諧之,四,花錢搞定之,五,花錢找人收拾之或乾脆利落地讓其消失之,等等等等。
手段奇異,不一而足啊……
從肖子鑫到縣公安局當大局長以來所破獲的各種不同類型的重大犯罪事實來看,真的可以說現在社會上的犯罪活動也跟形勢發展一樣,與時俱進了。
但,問題是,作爲一個政府官員,懸圃縣公安局的副局長,阮濤畢竟不是什麼黑社會老大,也不是仿古一條街上財大氣粗、人際關係廣泛的金老八之類,他們“手下”的那幫官員——科長、局長、書記神馬的大概也不是什麼職業殺手出身,殺一個人或者搞殘什麼人而又不留下什麼後遺症,這種事情即便有公權力的鼎力配合及幫忙擦屁股,依然會是一個需要極大專業要求的技術活。
所以,一般地說,現在通過不斷審訊和那些人的交待,肖子鑫才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這些殺人越貨的溼活,一般還是金老八他們找人或替死鬼來做。
不行時,情況危急或恨一個人咬緊牙關時,金老八他們纔會親自出馬去幹,不計後果!
比如這次最終讓他們徹底栽進來的槍殺鮑軍嶺案……
有時候,肖子鑫在思考此案的前因後果時,翻看着那些案卷,居然會突發奇想:虧得殺錯了人,纔給了自己嚴懲不貸這個金老八等人的絕妙時機!
否則,儘管在懸圃縣範圍內,老百姓以爲他這個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無所不能,掌握着幾乎所有人的生殺預奪大樹,想抓誰就抓誰——其實不然啊!
至少,肖子鑫想抓這個更加重要和真正在懸圃縣無所不能的仿古一條街黑社會老大,就不那麼輕而易舉!小小不然的事,叫是有人替他頂缸,即使是想治他,也治不了。再大點事,真正查出了是金老八指使或他個人所爲,肖子鑫下令抓了,關了,然而金老八前腳進去,後腳馬上就有電話打進他這個公安局長辦公室,要求放人……
同在懸圃縣官場上混,肖子鑫他敢不放人嗎?
呵呵,所以,這次金老八指使人槍殺鮑軍嶺案,虧得是他們本意想殺的是蘇大頭,而陰差陽差地卻意外殺死了本不該死的稅務局一個局長!這不是上帝有意無意讓肖子鑫報他自己剛到公安局當政委時,那金老八居然敢當面給他一個下馬威——公然威脅利誘他的一箭之仇麼?
在這個奇怪的特色體制下,什麼時候都有法外開恩,唯獨,人命關天的大事上,尤其是在懸圃縣這樣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小縣城裡,並不多見。
因爲種種原因,替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出面說好話,官場之人得不償失、避之不及啊……
肖子鑫正是緊緊抓住了這一大好時機,在案發之後案情剛剛有點兒眉目但已經確認此案與作惡多端的金老八等人有關時,迅速下令將這一干人馬收入了網中,直接送入看守所嚴加關押。
呵呵,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不,嚴格說是從那個金老八的鐵桿兄弟徐小權意外從看守所長於大成、獄醫屈學強和管教雷永生手上順利脫逃之後開始,面前這個自己的副局長——同樣有着不可告人犯罪活動和事實的阮濤纔在一次又一次的追捕中暴露無遺。
一箭雙鵰,通過槍殺鮑軍嶺案,既抓獲了金老八等人,又拿下了阮濤這個永遠算了朝天的強勢副局長。
tnnd,不是天意,是神馬呢?
畢竟,共產黨的天,共產黨的地,平時再有錢能使鬼推磨,再有錢有勢,畢竟是邪不壓正啊!不動你,不是你身上沒病,而是大勢所趨,就這麼個吊社會了,而一旦決定動你,面前你們平日裡養的那幫號稱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或者……,在肖子鑫和副局長安心指揮的大隊刑警大隊、派出所警察面前就tm神馬也不是了,傾刻間土崩瓦解。
過去,平時在仿古一條街或整個懸圃縣,金老八、徐小權、關小宗或馬雙遼、馬雙通兄弟等人乾點罵罵人打打小攤販之類的粗活及半夜裡丟個板磚扔個蛇蠍蜈蚣之類的下三濫事情大概還可以,但經常會因爲不專業而給他們帶來不小的麻煩,遇到類似這種事情,作爲一縣之強勢的公安局長,肖子鑫他們是指望不上的。
那麼,僱兇嗎?
比如說後來突然發生的那起槍殺鮑軍嶺案,現在肖子鑫面對面質問自己原先的副局長阮濤,要質問清楚的問題,就是希望除了金老八團伙內部個別人的交代之外,通過跟阮濤直接接觸,多方求證並證實這一重大案子背後的諸多疑點與關節所在。這既是肖子鑫的個性所在,也是他希望將這一重大案件做成自己走上公安局長之後經典鐵案的重要一步。
肖子鑫要搞清楚,首先一點,槍殺鮑軍嶺案,誰來出面組織,誰來負責經費的問題比較棘手。
二來,經過審訊和案卷顯示,更爲恐怖的是,那般號稱專業的流氓打手是些毫無操守及絕對不敢予以充分信任的人,萬一找他們做了這些事情以後被他們沾上從此成爲他們敲詐勒索的對象那可是會成爲一個終身的夢魘。所以,這個案子,金老八沒有花錢利用別人,而是親自出馬帶領同樣心狠手辣著稱的徐小權、關小宗來做……
三來,也是最關鍵的問題是,在金老八他們的涉黑犯罪團伙體制內是有縫隙的,跟他們的重要保護傘阮濤也是如此。
官場體制內與黑社會體制內那種因爲分贓不均而導致的爭權奪利互相猜忌互相下絆子的現象也是無處不在,如此嚴重,從他們已經犯下的犯罪事實考慮而言,他們其實比肖子鑫他們這些來自外部的執法機關監督者及挑戰者更爲可怕,以至於他們和阮濤之間一旦有了事情,需要考慮最多的是提防來自黑社會體制內部的明槍暗箭。呵呵,一人被抓,尤其此次是作爲懸圃縣真正的黑社會老大金老八都被肖子鑫他們給抓了……
所以,在肖子鑫下令抓獲這些人以後,包括在決定“動”阮濤之前,他曾敢於捋過許多像阮濤一樣位高權重乃至比阮濤更貌似龐大不可冒犯——政府部門其他個別局的一些人的所謂虎鬚,許多人爲肖子鑫的生命安全擔憂的時候,肖子鑫卻並不以爲然,總會拿出這番道理告訴他們。
其實,肖子鑫認爲,從公從私,從整個社會環境而言,無論是黑社會如金老八、徐小權、關小宗和馬雙遼、馬雙通兄弟等人,還是作爲他們保護傘的阮濤,事實上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可怕,古人曾傳說“滅門的縣令”這個說法,來,肖子鑫偏偏不信那個邪:“你過來把我滅滅試試,放馬過來吧!”
他相信那些人一定做得到,但這個後果及成本會是什麼?
如今這個吊社會,不怕死的人滿眼都是,然而,但凡頭腦尚未完全發昏做人尚未瘋狂到真正以爲老子天下第一,可以一手遮天爲所欲爲的境地的人,特別是還沒有走到無路可走地步的人,肖子鑫相信,一般的人不會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呵呵,敢殺一個正直善良但也一身是膽的縣公安局長肖子鑫?更何況,他們心裡也清楚,自己幹過些什麼樣的爛事,別人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來監督他們,對於他們,即使是不當這個懸圃縣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說實話,肖子鑫心裡也會一直懷着憎惡而非常同情的目光審視他們這幫人,包括眼下的這個所謂的公安局副局長阮濤!
這些道理,與肖子鑫的所思所想,在平時阮濤就有所耳聞目睹,沒請他進來前,他這麼有經驗豐富的老警察,又何嘗不明白呢?
肖子鑫一直樂觀地認爲,包括阮濤在內,金老八們雖然壞,但並非生來就壞,在他們在懸圃縣一出生,尤其是小學、中學、高中畢業之後初踏入社會進入他們那個娛樂場所的“體制”時,未始沒有過像肖子鑫們這些人現在依然堅守的理想及激情,還有人應該有的基本道德與善良……
只不過,金錢、權力及金錢與權力帶來的利益綁架矇蔽了你們,讓他們越來越發瘋、無法無天——那種在狡黠的犯罪活動中,一些單位和體制內真正想秉承良心做點好事反而處處能夠感受到的無力感綁架了他們,也慫恿了他們!
於是,這些十惡不赦的傢伙終於始而隨波逐流,繼而同流合污,繼而推波助瀾,繼而興風作浪,最終以金老八爲首,做成了老大,大哥。
而阮濤呢,一個也曾經立功受獎愛人民受人尊敬的堂而皇之的懸圃縣公安局副局長,反倒成了他們的保護傘。
自然而然,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另一種馬仔……
但肖子鑫相信,每當午夜夢迴或者噩夢初醒,阮濤即使是在自己面前仍然緊不吐實,但他一定反覆問過自己:自己這個曾經滄海,在公安局的大小會議上滿嘴冠冕堂皇出席各種場合在主席臺上裝作人模狗樣,但滿肚男盜女娼的人真的就是自己嗎,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真的就是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真的人生只能有這麼一條道路可走嗎?
想到這裡,肖子鑫笑了。這次笑,阮濤有點兒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