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可有字沒有?不若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此話一出,卻是引來了黛玉的怒視,只是賈寶玉沒有察覺。他仍舊站在那裡滔滔不絕的說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何況林妹妹這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是妙哉!”
說完,賈寶玉心下覺着這字取得實在是妙,不免有些得意的拿出扇子,在手裡轉了轉。
黛玉心裡怒急,面兒上反倒平靜了下來。她只淡淡的看向賈寶玉,對他說道:“表哥也是念過書的人。這何爲字?還請表哥教給我知道。”
原本還在得意自己給林妹妹取了個好字的賈寶玉,此時卻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竟是發不出一點聲音,臉上的笑意也跟着僵在了嘴角。
《禮記》中說,“女子許嫁,笄而字”。且這字,須有長者來取。黛玉雙親都在,還有個中了舉的親哥哥。論理怎麼排也輪不到賈寶玉來給黛玉取字的。這實在算是一種侮辱!
賈寶玉如何能不知道。只是他一時得意忘形,此時,卻是全都記了起來。當下,整個人便紅了臉,尷尬萬分的站在那裡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半個字來。
迎春心下嘆息,她能看出來黛玉已是非常的不滿。再者跟在黛玉身邊的嬤嬤此時已成怒目金剛狀,且兩個嬤嬤一身的氣勢叫她瞧得心驚不已,忙站出來打圓場的說道:“寶玉整日裡雜學旁收的,真是糊塗了。林表妹的哥哥,寶玉也該是已經見過了的。林表弟已是舉人了,學問上沒有不通的。你有什麼不懂的,儘可跟林表弟討教一二的。”
賈寶玉本在懊惱剛纔對林妹妹出言無狀呢,聽了迎春的話,腦子裡一時也沒轉過彎兒來,只憑着本能就開口說道:“我纔不要念書呢!那些個陳腐酸文有什麼好唸的?不過是將來要做國賊祿蠹的。林表弟這人我原瞧着也是好的,只是可惜竟一味的打算往朝中鑽營。入了那祿鬼之流。又有何可敬可贊之處值得我去他討教?!我原本還想着若是這次見了他,定要勸他一遭纔是。只是,我一心念着林妹妹,不想倒是耽誤了林表弟那裡……”
屋子裡死一樣的寂靜,只聽見賈寶玉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自顧自說着混話。
賈敏拿出懷錶來看了看,說道:“好早晚的了,我們也該家去了。”
賈母想挽留,賈敏卻是執意推辭道:“反正如今我們也住在京裡了,什麼時候不能見的呢。下次得空了,我再來看母親。母親若是想我了。也只管打發人來叫我就是了。”
說完。賈敏也不顧賈母的挽留。打發人去榮禧堂那裡叫上林翰,便自己帶着黛玉與賈母作辭後就走了。
賈母心裡知道,女兒這是惱極了,便只能嘆了口氣囑咐鳳姐好生送她們出去。
這時。賈寶玉卻是突然鬧騰了起來。
“姑媽不要走。要走也把林妹妹給留下來嗚嗚嗚嗚嗚……”後面的話音像是被人堵住了嘴一樣,只能發出吱吱嗚嗚的聲音來。
賈敏牽着黛玉的手只做不知,腳下卻是加快的步子,倒是叫黛玉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賈敏的步子。
出來送人的王熙鳳心下暗恨賈寶玉的混賬,面兒上卻只能故作輕鬆的跟賈敏笑道:“姑媽早點回去休息。表妹身子弱,又出來了這麼一天,回去可要好生養着……”
到了垂花門那裡,賈敏說道:“鳳哥兒不用送了,你也累了一天了。且回去吧。”
王熙鳳笑着說姑媽慈愛,又安撫黛玉道:“表妹別惱,那個寶玉最是個呆根子了,且別理他就是了……”
黛玉沒說什麼,卻是賈敏開口道:“我這個玉兒從小都是嬌生慣養的。不過她父親和哥哥也是知書識禮的,經常教訓着她一些好歹還是知道規矩的。她身邊跟着的也是太后/宮裡出來的嬤嬤,各個也都是好的,教導的規矩也沒有人能夠說出一個不字來。不是我自誇,我這個玉兒心胸還是有些的,不是那等小氣的人。”
王熙鳳饒是平時牙尖嘴利的,此時也說不出什麼來了。王熙鳳哪裡聽不出來,賈敏這是在有意敲打自己。萬沒想到,這位小表妹身邊跟着的教養嬤嬤竟是聘的宮裡出來的,還是太后/宮裡出來的……這宮/裡出來的嬤嬤有多難請啊?林家不僅給表妹請了兩位。請的還是太后/宮裡的……林家這位表妹又是長得那副樣子,日後怕是有造化的……
王熙鳳眼眸閃了閃,恭恭敬敬的把賈敏等人送走了。
等着轎子走遠了,王熙鳳咬了咬脣,氣得直跺腳。這個賈寶玉,也是個禍根子!!
王熙鳳扭身往賈母房裡跑去,把賈敏後來說的話一字不差的說給賈母知道了。
“叫人去把二老爺找來。”賈母已是被賈寶玉給氣得沒力氣了,聽聽這死孩子最後嚷嚷的都是什麼?!
真是作死了!
賈敏跟鳳姐說的那些,老太太一聽就明白了。林家的姑娘是要參選的,而且老太太也想起來了,當年這個外孫女出生時正趕上萬歲爺南巡,聽女兒來信裡恍惚提過,萬歲爺是見過這個外孫女的。就像鳳姐猜測到的,以玉兒的品貌,日後定是個有造化的。而且這造化,只怕還不小呢……
榮禧堂那裡,賈赦等人正因林翰的匆匆離去而心下疑惑,此時卻又聽聞賈母使人來請賈政過去。幾人不知何故,賈瑚問來人道:“可知老太太找二老爺過去所爲何事?”
來人眼神閃爍,卻只說叫二老爺快些過去老太太那裡,至於原因卻是不知道的。
賈赦眉頭緊皺,心下一緊,難道這事兒與剛纔林家使人喚林翰匆匆離去有關?
“寶玉呢?怎的還沒見他回來?”賈璉狐疑的問道。
飯後沒有多久,賈寶玉便以更衣爲名離開了屋裡,卻是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衆人本與林翰聊的暢快,並沒有太過在意。現在想來卻是覺得這事兒實在蹊蹺。
“寶玉少爺,在老太太的屋裡……”來人低聲說了一句。
“這個孽障!”賈政氣急。今日老太太屋裡一屋子的女眷,這個孽障竟然編了個更衣的理由溜去了老太太的屋裡。
真真是個混賬!
“當初週歲抓鬮時。那個孽障什麼不抓,偏偏抓了個胭脂盒子。那時我就該直接掐死了他,如今倒也乾淨!”賈政怒道。
“先去母親那裡看看要緊。”賈赦拍了拍賈政的肩膀,嗓音低沉的說道。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賈赦對賈瑚賈璉說道,“我陪你們二叔到老太太那裡看看。瑚哥兒,你跟你母親說一聲,叫她先歇着吧。”
賈瑚賈璉不敢有異議,只能應了聲是。
慈暉院裡,三春早已被王熙鳳送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李紈原本一直就沒敢吭聲,見三春走了。也是早早辭了賈母回去照顧賈蘭了。只賈母臉色陰沉的坐在榻上。狠戾的眼刀不時剮向坐在凳子上裝木頭充背景的王夫人。
賈寶玉。曾是她最疼愛的孫子,也是她寄予厚望的孫子。這個孫子生來帶玉,很有幾分來歷。她私心裡認爲這個孫子將來是個有造化的。只可惜,這個孫子長歪了。怎麼也擰不過來了。都是王夫人那個敗家娘們不好!連個孩子都不會教養!瞧瞧這個孫子都被那娘們給教成什麼樣子了?還有三丫頭探春。賈母想起探春剛被接到自己身邊時的樣子,那副怯懦的小家子氣,活脫脫就是一個姨娘坯子!好在,那孩子還有幾分悟性,瞧着是能掰過來的。這才養在自己身邊沒多久,已有了幾分爽利的樣子。
“大老爺和二老爺來了。”
門外小丫鬟打起湘簾,賈赦和賈政相繼進了屋裡。
兩人與賈母問了安,賈赦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賈政卻是直接跪了下去沒起來。
“母親。可是寶玉又犯了錯,惹您生氣了?”
賈母又狠狠剮了王夫人一眼,這才說道:“寶玉惹得不是我,是人林家!”
“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得那些毛病!瞧瞧他說的都是些什麼?”賈母氣得拿柺杖直戳地板,老太太其實更想拿柺杖去戳王夫人那個不會教養孩子的敗家娘們。
“那個孽障又做了什麼?”賈政也是氣狠了。這個孽障每每惹出來的都是大事。
“鳳哥兒。你去跟你公公和你二叔學學!”賈母如今氣得直哆嗦,也不想再說話了,只吩咐着王熙鳳把前因後果跟賈赦賈政說了一遭。
王熙鳳嘴皮子利索,嘚吧嘚吧了一通,便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個清楚。末了,也說了賈敏離去前說的那番話。
“這事兒先封口要緊。”賈赦先不急處置賈寶玉,眼下要緊的是今天賈寶玉說的那番話不能傳出去一星半點兒。否則,這事兒要是害的林如海的閨女沒了名聲,林如海怕是要操刀子跟自家拼命了。便是妹妹賈敏,怕也是要發飆鬧起來了……
“我已經叫人下了封口令了。”賈母的口氣淡漠的不同尋常。
“那個孽障呢?”賈政氣得眼都紅了,只恨不得把賈寶玉抓過來胖揍一頓。
“我叫人把他堵了嘴,關在旁邊碧紗櫥裡了。整日裡說的都是些個混話!真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左一個“混賬”,右一個“孽障”的,叫王夫人坐在一旁聽着,深替兒子叫屈。
“不過是給那丫頭起了個字而已,有什麼了不得的,竟然搬出什麼宮/裡的嬤嬤來壓孃家人,也忒沒規矩了……”王夫人嘟囔着抱怨道。
“二太太,你在說什麼?”賈母的聲音裡透着一股子陰冷,叫王夫人聽了禁不止打起寒顫來。
“媳婦、媳婦沒、沒說什麼……”
賈政也是狠狠一眼瞪過來,斥道:“你且管好你那張嘴吧。”
說完,賈政起身去了碧紗櫥裡。
門“嘭”的關上,緊接着就從裡面傳出來賈寶玉扯着嗓子哭嚎的聲音。
“老祖宗,救命啊!老祖宗……老祖宗……救命啊……”
賈母閉着眼,只做沒聽見。
“鳳哥兒,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是。”王熙鳳依命,與賈赦作辭後,便滿臉擔憂的退了出去。從頭到尾,她連眼神也沒施捨一個給王夫人,氣得王夫人差點兒一口咬碎滿嘴的牙。
王熙鳳這個小白眼兒狼!真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