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武英殿。
入夜時分,韓彬接到了西苑送來的卷宗。
打開一看,近些時日來本就肅穆的面色,愈發沉重,目光深沉如山巒。
多事之秋啊。
“去請左相來。”
又看了遍後,韓彬心中一嘆,打發一軍機處行走去請左驤。
今晚,他二人留值宮中。
“元輔。”
左驤當日頭部被砸,臥病多時才醒,醒來後,當初就陰沉的氣質,如今愈發顯得陰鬱了。
新黨中,左驤原就以手段詭秘著稱,所以才能分掌刑部。
“秉用來了,看看罷。”
韓彬未多言,將卷宗交與他。
左驤接手看過之後,眉頭就擰成了一團,臉色愈發陰鷙。
韓彬淡淡看了他一眼,問道:“秉用,如何看此事?”
左驤冷笑一聲道:“紫薇帝星羸弱,自然是羣魔亂舞!這其中若說沒有賈薔的手筆,鬼都不信!”
韓彬提醒道:“若是賈薔所爲,會出現林如海的那些話麼?”
左驤搖頭道:“元輔何必明知故問?這種事一旦開了個頭,自然牛鬼蛇神齊齊跳出來,走向如何,怕是連始作俑者都無法掌控,作繭自縛也未可知。但大體上,暗箭都是對準天子的,其心可誅!此事,絕不可放縱。要從嚴從重從快,快刀斬亂麻的剎住這股歪風邪氣!”
韓彬緩緩道:“自古以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你防得住民口,防得住民心?便是防得住京城,又豈能防得住天下芸芸衆生之口?三人成虎,衆口鑠金,人家就等着你大張旗鼓的去動手呢!”
左驤聞言面色一變,他非庸類,只是剛纔一時激憤,這會兒冷靜下來,皺起眉頭道:“元輔所言甚是,僕所慮不周。只是,非如此,又如何與天子交代?”
韓彬意味深長的看了左驤一眼,道:“秉用,如今當差,僅僅是爲了給皇上一個交代麼?”
說罷卻也不給急忙想解釋甚麼的左驤開口的機會,擺手道:“當然要給皇上一個交代,但前提是,得把事情辦妥當了。不然謠言愈演愈烈,秉用的好心,也要辦成壞事。”
這算是側面敲打了……
左驤起身躬身一禮,道:“元輔之言,僕受教了。”
韓彬搖了搖頭,霜白的兩鬢在燭火下有些刺眼,他道:“且說此案罷。老夫記得賈薔有一句很有趣的話: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辦。論鼓譟生事,和輿情的掌控,就老夫所見過之人裡,還無人能與他抗衡。畢竟,不是誰都能在一道命令下,調動幾萬市井婦人去傳播他想說的話。”
左驤勉強笑了笑後,道:“元輔,所以僕才以爲,此次風波與他脫不了干係。”
韓彬嘆息道:“非老夫看在林如海的面上庇佑他,可是,你能想到的,皇上想不到?還是老夫並天下人想不到?既然天下人都能想到的,你說賈薔會不會想到?他即便出手,也不會這般顯眼,這般低劣。
秉用啊,難道你還看不透這些?
近來,你對賈薔的成見,似乎加深了些。”
左驤聞言,沉聲道:“元輔,還用僕以成見看他?他上書的摺子上,都以‘土芥’來自稱了,置君父於何地?皇上和娘娘待他親如皇子,再看看他,狼心狗肺,野性難馴,分明就是一條養不家的惡狼!”
韓彬聞言深深的看了左驤一眼,心裡對他爲何如此厭恨賈薔,也有幾分猜測。
第一,應是當日地龍翻身前,賈薔曾進宮提醒,但終究還是落得這個下場。
左驤眼下雖每日可以上值幾個時辰,但也要常常忍着頭痛惡疾,太醫束手無策。
但人性就是如此,左驤寧願賈薔並未提醒過,如此也不會顯得受傷之人的可悲和可笑……
其二,左驤心懷大志,但新政至今,大部分光彩都爲林如海、賈薔師徒二人所佔據,左驤心生不滿,也是可以預見到的。
其三,就是揣測聖心了。
只是……
“秉用,你可知皇上將卷宗交給我等的用意?”
韓彬問道。
左驤搖了搖頭,道:“難道不是教我等解決此惡謠?”
韓彬苦笑道:“皇上何等聖明,豈會看不出這種事上,朝廷素來沒甚好法子?若朝廷能解決芸芸衆生之口,新政被詬罵成惡政時,不早就出面解決了?事關言路,誰敢妄動?”
左驤似有所覺,道:“那元輔之意是……”
韓彬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正如賈薔所言,這等專業的事,還需要專業的人去操持。德林號麾下有衆多茶肆、酒樓、戲班子、說書先生,還有東城那數萬市井民婦,最擅長此類。且這種謠言不能硬來,只能以輿情對輿情。”
左驤皺眉道:“元輔,賈薔現在遲遲不肯回京,那些茶肆、酒樓、戲班子的書館都關門了,沒有他的命令,東城兵馬司背後的那數萬婦人也根本調動不起來……”
其實也沒誰有臉下這樣的命令,驅使婆婦罵街……
韓彬淡淡道:“所以,你還不明白天子之意嗎?”
左驤聞言一驚,道:“皇上是要我等,勸賈薔回京?”可是隨即又皺眉道:“賈薔眼下遠在南海之畔,相隔數千裡,這一來一回,至少二三個月,來得及麼?”
韓彬起身臨於窗前負手而立,輕聲道:“哪裡會那麼久?老夫未料錯的話,頂多半個月,賈薔就會出現在距離都中不遠的某處觀望起朝廷。這樁詆譭聖恭大案,起由未必是他所爲,但他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甚麼機會?”
左驤沉聲問道。
韓彬沉默了好一陣後,淡淡道:“和解的機會。秉用,你以爲賈薔願意撕破臉決裂麼?他終不過是想自保而已。朝廷,果真容不下一個一心出海的功臣麼?”
“……”
左驤一滯後,面色又堅定起來,道:“他果真出海一去不回,和大燕再無分毫干係也則罷了,可是,誰又能保證,這不是養虎爲患?”
韓彬聞言轉過身來,看着左驤,輕聲笑了笑,道:“也罷,老夫年事已高,頂多還有二年,或許二年都不到的功夫,也管不得許多事了。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將民間如洪水般詆譭聖恭的妖風剎住!秉用,說一千道一萬,我等執政披荊斬棘,都是依附聖意而行。若聖意不存,新政也就不存了。”
左驤點了點頭,道:“元輔所言甚是,僕素來如此認爲!只是,又該如何說動賈薔出面呢?”
朝廷強行以威權壓制民聲可以不可以?當然可以這樣做,也能讓百姓再不敢明目張膽的誹謗議論。
但那樣必定會喚起讀書人抗逆朝廷壓制言路的風骨,如今多隻是百姓私下傳謠,一旦天下書生士子清流們加入其中,愈演愈烈,那真的會發展成爲動搖皇統國本的傾國大禍!
若非如此,隆安帝也不會將中車府卷宗鄭重的送入武英殿。
韓彬淡淡道:“以朝廷的名義,爲賈薔請功。海糧爲一,遼東抗旱糧種爲二,疏散災民爲三。此三大功,活命無數。”
左驤聞言微微吸了口涼氣,道:“元輔,是要請封王爵?!若如此,以賈薔的年紀來算,他就沒有半點餘地了!”
韓彬好奇的看着左驤道:“秉用,你以爲,他現在還有甚麼餘地麼?”
這是他能爲林如海、賈薔師徒,做的最後的爭取了……
……
“朝廷會退讓的。”
南海之畔,觀海莊園黛玉臥房內,賈薔躺在閨榻上,將事情大概講了遍後,枕着雙臂笑道:“天子如今就靠那點虛幻的名聲撐着了,若連這點名聲都毀了,他連自己那關都過不去。所以,他一定會冷靜下來,想一想到底誰纔是功臣。”
黛玉眨了眨眼,又看向子瑜,道:“子瑜姐姐,他這樣做,會不會被人罵作亂臣賊子?”
子瑜與她對視一眼,落筆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黛玉見之“噗嗤”一笑,道:“一家子亂臣賊子!”
賈薔提醒道:“嗯?你雖生的好,也不能憑白誣人清白。我賈薔是出了名兒的太上皇良臣,兩代帝王都親口確認的,又從未想過造反,立功無數,怎會是亂臣賊子?分明是忠臣孝子!”
黛玉不笑,正經問道:“這些都是你臆想的,萬一你回去了,人家早安排好了刀斧手,又該如何?你縱是了得,雙拳焉能敵得過千軍萬馬?果真出了事,這一大家子,又該怎麼辦?”
賈薔挑起眉尖,笑道:“放心,我有萬全把握。你以爲我是不惜命的?我告訴你,自遇見你的那天起,這個世上就再沒有比我更惜命的了。如此美好的世間,我怎捨得離去?”
哎呀該死!
這話……怎好當着子瑜的面說?
黛玉鬧了個大紅臉,羞不可抑的啐了口,道:“呸!胡唚甚麼?”見子瑜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俏臉愈發滾燙,道:“你不能只欺負我一個,還得同子瑜姐姐說這樣的話!”
這有何難?
“子瑜,下回走道能不能小心點?”
這叫情話?
黛玉急的眉頭都蹙了起來,尹子瑜也是一怔,就聽賈薔責備道:“你走路總撞我心上!”
咦~~~
二女又好氣又好笑的嫌棄着,但從子瑜揚起的脣角來看,仍是開心。
賈薔見她們高興就來了勁,瞪黛玉道:“以後睡覺踏實些!”
黛玉剛緩和稍許的俏臉又熱了起來,繃起臉來也拿眼瞪他!
賈薔卻道:“總是往我夢裡跑,讓我一次次笑醒!”
“呸!”
黛玉着實繃不住,借啐來遮掩壓制不住的笑臉。
賈薔又看向尹子瑜,道:“用鐵做的門,叫鐵門。用幸福做的門,你知道是甚麼嗎?”
尹子瑜都懶得搭理他,賈薔嘿嘿笑道:“是我們!”
尹子瑜偏下螓首,想看看這貨到底能有多浪?
黛玉也是一連串的嬌笑出聲。
夜色漸深,賈薔一套接一套的情話,讓兩人歡笑之餘,也漸漸醉了。
迷迷糊糊的,直到不知何時,熄了夜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