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梨香院。
內堂臨窗炕上鋪着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東西兩面設着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
薛姨媽臥倒在炕,唉聲嘆氣。
寶釵杏眼微紅,坐在炕邊,輕聲勸道:“媽又何必和哥哥生氣?他素來糊塗些,並非故意要氣你。”
薛姨媽深嘆息一聲,道:“我的兒,你當我在生你哥哥的氣?”
寶釵奇道:“那媽這是怎麼了?”
薛姨媽滿眼的憂愁,道:“你難道不見你哥哥如今和魔怔了般,中了薔哥兒的邪了!”
寶釵聞言“噗嗤”一笑,道:“薔哥兒又不是神婆巫士,哥哥怎會中他的邪?”
薛姨媽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道:“你想想,若不是中了他的邪,怎會把一番家業都託付給了他?那是薛家幾代人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基業啊!他是給了你哥哥七萬兩銀子,可這些銀子壓根兒也不是他給的,是從豐字號那麼多老掌櫃和老夥計手裡摳出來的。偏你哥哥想不到這點,連整個家業都託付過去,如今更是言聽計從,乖囡,咱們薛家快改成賈家了!”
寶釵眉心輕蹙,道:“媽,你可別往壞處多想。那二十多萬兩銀子的確是薔哥兒從豐字號老掌櫃和夥計手裡摳出來的,可他要是不摳,這些銀子不都被他們給貪墨去了?若不是他及時發現的早,咱們這些家業,才真正撐不起幾年了呢!”
薛姨媽聞言,嘆息擺手道:“罷罷,先不理論這些。乖囡,你想想,薔哥兒能在揚州府這般做法,是因爲仗着鹽院衙門在揚州權力最高。如今回到京裡,就算他要接手寧國公府,可除了一個空名頭外,他半點實惠都沒撈着。如今不過仗着太上皇的一點恩遇,就把西府得罪到這個地步,大老爺還有璉兒被他罵的擡不起頭來,他也不想想,太上皇還能活一萬年不成?等太上皇不在了,你瞧西府大老爺和璉兒會怎麼整治他!就是老太太,也惡他惡的厲害。若只這些倒也罷了……”
說至要緊處,薛姨媽強撐着坐起來,壓低聲音對寶釵道:“我聽你姨娘說,宮裡特意把東府給他,不過是想借用他太上皇良臣的名頭,去整那些太上皇舊臣。這樣一來,他是兩頭都不落好啊。他在揚州和林家老爺一下滅了四家鹽商,那些鹽商聽着只是商賈,可哪家背後沒有厲害的根腳?等將來反撲之後,他能不能落個好下場都難說,就是想好死,怕都難!”
寶釵聞言,面色一變,覺得一陣心驚,遲疑道:“媽,不至於此吧……”
薛姨媽搖頭道:“你當西府老太太他們爲何一直讓着他,就是早就當他是個死人了,撕破面皮就撕破面皮,乾脆鬧的人人皆知,等他倒黴時,纔不會牽累西府。可她們倒是省心了,咱們呢?”
寶釵聞言,一個激靈,看着薛姨媽道:“媽,莫非今天是你故意激怒薔哥兒,爲的就是和薔哥兒劃分清楚界限?”
薛姨媽嘆息一聲道:“一半一半罷……我也是真想把那窯姐兒送給他,左右都活不長。”
“媽……”
聽薛姨媽說的實在難聽,即便是私下裡,寶釵還是不忍心,道:“有林家老爺照看着薔哥兒,未必有事。”
薛姨媽嗤笑了聲,道:“你沒聽你姨母說,那林家老爺病的和癆病鬼一樣,還不知道甚麼時候就要一病嗚呼了呢。這一回林丫頭把你姨娘惱到骨子裡了,別說你姨娘,就是西府老太太,心裡也不受用。你等着瞧吧,等林府老爺沒了,林丫頭再回到西府來,她的好多着呢。”
說着,又長嘆息一聲,道:“就是不知該怎麼勸你哥哥和那掃帚星離的遠一點……”
寶釵蹙了蹙眉心,道:“媽,怕是不容易,再說,有二叔在,你又擔憂甚麼?”
薛姨媽沒好氣的白了寶釵一眼,道:“我素來道你聰慧,沒想到連這一層都看不破……我防的,就是你那個二叔!”
寶釵:“……”
“乖囡,等後日你去林府做客,可千萬莫要和薔哥兒說話,一句話也不得說。這幾日我耗着你哥哥,不讓他出門,不許他去見薔哥兒。那掃帚星也是要體面的人,必能察覺出咱們家對他的態度,慢慢也就疏遠了。再尋機會,我把豐字號給討回來,斷個乾乾淨淨,纔是萬全之策!你記下了麼?”
“……唉,知道了。”
應下母親之言,寶釵轉頭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甚麼也看不到。
她心裡很是不安,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尋不出道理來反駁她母親的話。
那些話,都是薛姨媽和王夫人商議而來。
兩人都是聰明人,又會有多少漏洞?
可是,寶釵總覺得,那個背影清瘦孤寒的少年郎,不會走到她母親說的那個地步……
……
翌日清晨。
一大早,賈薔就接到了宗人府派人送來的考封公文,讓他在午時前,至宗人府考封。
宗人府在崇文門內大街上,緊鄰皇城。
得知他有正事,雖未驚動每日起的比較遲的林如海,但黛玉和梅姨娘還是通知到了。
二人將賈薔叫進後宅,好生搗拾了番。
頭戴紫金冠,上面是一身月白緙絲雲錦緞身襖,外罩石青倭鍛排穗褂,腳上登着玄緞青底小朝靴。
外面又披一厚錦鑲銀鼠皮披風……
雖然賈薔恨賈珍入骨,但是黛玉挑選衣裳時,卻還是刻意避開了紅色,到底在孝期。
打扮完畢後,梅姨娘端詳了稍許後,轉頭看向星眸含笑凝望着賈薔的黛玉,道:“俊俏不俊俏?”
黛玉俏臉飛霞,眸光在賈薔面上流轉一圈後移開,哼了聲,道:“俊俏甚麼?”
梅姨娘聞言笑道:“這般丰神俊秀的哥兒,還不算俊俏嗎?旁的不說,要不是哥兒眼中有英氣,他作女兒妝,怕是要把天底下大部分女兒家也比下去了。”
黛玉聞言,眉眼古怪的端詳了眼賈薔,強忍笑意,道:“是極是極,姨娘說的極是呢!薔哥兒,要不尋一身女兒家的衣裳,你換上試試?”
賈薔沒好氣看了她一眼,對着一人高的玻璃鏡子照了照,覺得還行,便道:“那我先去了,估計也沒甚事,射箭十五支我能中一箭就不錯了……”
見他自嘲一笑,黛玉反倒不忍心,勸道:“你從沒做過那事,自然射不好。回頭得閒了,你多射兩回,不就能中了?”
梅姨娘也道:“有你讀書那耐心,還怕射不準?”
賈薔哈哈笑道:“有道理!回頭就在後院擺一個箭靶,不過我射箭時姨娘和姑姑可別開窗戶,不然萬一失手了,箭矢跑偏了,射中你們那我可就百死莫贖了!”
“呸!”
“呸!”
梅姨娘先啐了口,隨後黛玉也啐道:“敢射偏,仔細你的皮!”
……
崇文門內大街,宗人府。
看着五間獸頭大門前,站着的兩排侍衛,賈薔一時有些恍惚……
那大門門檐上掛着的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威嚴貴重,告訴世人,這就是和皇權挨着邊兒的衙門了。
賈薔深吸一口氣,讓高隆、商卓帶人去附近候着,賈薔則手持宗人府考封憑證,邁過臺階,一步步走向大門。
待與侍衛提交憑證後,就有人引着他進門,繞過一尊青綠古銅大鼎,和隨朝墨龍大畫照壁,穿堂過門,直到正房。
早有宗人府主事接手,至正衙前,令賈薔候在門外,主事進去通秉。
一盞茶功夫後,主事出來,傳大宗正令,命賈薔入內。
賈薔面色淡然,挑起氈簾入內,至外堂,有人打量他一番後,示意他進內堂。
賈薔拱手還禮後,再入內堂。
內堂門內,一入門便可見一獸頭香爐,不斷噴出沁人的香菸。
臨窗設一炕,炕上鋪着織金繡龍大褥,設一炕桌,桌上擺着些書籍茶具。
炕桌兩側,各坐一人,一年長,一年輕,皆着蟒龍大袍。
見賈薔入內,二人皆以審視的目光看着他。
賈薔深吸一口氣後,拱手拜道:“賈薔見過二位王爺。”
“哈?!”
年輕宗王見他如此,冷笑一聲,道:“也是開了眼了,你如今還未承爵,無官無職的,本王一個郡王你不放在眼裡也就罷了,可叔王乃當朝親王,宗人府大宗正,你就拱一拱手?等你襲了爵,怕是連這拱手都沒了,反過來讓我們給你見禮了罷?”
賈薔沉吟稍許,正要答話,不想那年長王爺,也就是宗人府大宗正,忠順親王李祐卻淡漠道:“恪勤郡王也不需着惱,畢竟太上皇許他一世富貴,除天地君親師外,可見官不跪。”
恪勤郡王李曜,天子次子,側妃白氏,出身揚州白家。
一瞬間,賈薔心中就將此人的來路和淵源想了個明白。
這位皇子賈薔倒不很在意,一個只在宗人府擔個差事的皇子,對朝局影響微乎其微。
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這位忠順親王,居然會替他解圍?
不過看着這位年老宗王的冷漠眼神,賈薔心裡有數,必是秉承天意,方會如此。
念及此,賈薔心中的擔憂一掃而空。
恪勤郡王又如何?
你老子要用我當刀,你跑來爲你的側妃出氣,這種糊塗種子,或許可以利用一回?
賈薔看向李曜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深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