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爹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這句話刺中的可不止一個人,且不說有爹跟沒爹差不多的探春惜春兩個,就說薛寶釵,她也是滿腹的傷心。
對於薛寶釵來說,一切的不幸似乎就是在她父親去世以後開始的。父親在的時候,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可以開開心心地玩樂,可是她的父親死後,她的母親軟弱無能,除了狐假虎威,倚仗着家裡的幾門姻親,根本就沒這個本事管着家裡上上下下;哥哥又是個糊塗的,天天花天酒地不說,還當自己家是金山銀山,有無數的銀子,卻看不見父親走了以後,下面的人人心浮動,更有不少掌櫃賬房中飽私囊。明明是掙錢的產業,變成了賠錢的,明明是大買賣,交上來的銀錢就只有那麼一點。
到最後,她這個女孩子不得不接手家裡的事情,絞盡腦汁,跟外頭的掌櫃賬房鬥智鬥勇,盡力收回每一分的銀錢,可終究是杯水車薪,不復父親在世時的盛況。
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每每看着賬本累得不行的時候,薛寶釵都會想着,如果父親還在就好了,自己家就不會成了如今的模樣,也不用自己一個女孩兒如此勞累。
不說薛寶釵拿着帕子,擋着半邊的臉,藉着咳嗽,掩飾着自己心裡的憂愁,就是林黛玉也不好受。
看着邊上,自己的弟弟低着頭,看上去非常專注地玩着姐姐手腕上的鐲子,再看看自己的姐姐,摟着弟弟,靜靜地坐着,林黛玉也抱緊了自己懷裡的那個孩子。
史湘雲的話裡話外字字句句,都羨慕她林黛玉有個高官的父親,可是她又如何知道這宦遊人的辛酸苦辣?如果林如海不做官,她們一家何嘗不能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度過每一天?可是,就是因爲林如海是朝廷命官,所以有諸多的不得以。初到揚州的新奇,還不如隨之而來的步步驚心來得強烈,跟在弟弟中毒痊癒之後,便是母親代父親而死。
每每想到這些,林黛玉就會整夜整夜地做噩夢。
爲什麼不勸賈寶玉上進?不是林黛玉真的就認同賈寶玉的那些奇言怪論,不過是因爲礙着賈寶玉有祖母父母在,他的教養不該由她這個外姓的表妹插嘴,也因爲林黛玉她知道,做了官會遇見什麼。賈寶玉的性子直適合做一個富貴閒人,不適合做官。在林黛玉的心中,自己的父親那樣出色,尚且落得失去愛侶、骨肉分離的地步,換了賈寶玉,只怕會成爲那富貴名利場裡的又一抔塵土而已。
所以,林黛玉不勸賈寶玉。
因爲賈寶玉的性子和賈家的教養方式,決定了她的勸說不會有用。
因爲賈寶玉如果上進了,只怕這富麗堂皇的榮國府裡將要迎來又一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縱然是大正月裡,縱然是賈母的好日子,林黛玉依舊難掩那滿腹的悲傷。宦遊人,不是那麼好做的,那個富貴場,不是想進去就能夠進去,想出來就能夠全身而退的。
賈寶玉不知道他的林妹妹在這一會會兒裡,就柔腸百轉,還以爲這位表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更是不住地往林黛玉這邊偷瞄。
可惜,林黛玉只顧低着頭,抱着懷裡的嬰兒,完全沒有看見他的神色。
林黛玉沒有看賈寶玉,並不是說其他人就看不見,至少,最溺愛賈寶玉的賈母是看見了,時時刻刻都不忘注意賈寶玉的史湘雲也看見了,心細的薛寶釵看見了,對賈寶玉一直很提防的林招娣也看見了,就是迎春惜春和探春也都看見了。
林招娣不欲與賈寶玉牽連過多,所以,很快就藉口弟弟們累了,要午睡,就起身告辭了。
回到梨香院沒多久,史湘雲也來了。林招娣抱歉地衝史湘雲笑笑,讓林黛玉帶着弟弟們回去睡覺,自己過來招呼史湘雲。
史湘雲衝着林黛玉揮揮手:“林姐姐,你先回去睡吧,我跟林大姐姐說說話就好。”
林招娣道:“雲妹妹,你有心事?”
史湘雲等林黛玉帶着林祈和小嬰兒出去了,這才道:“有這麼明顯麼?居然讓林大姐姐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近雲妹妹跟以往很不一樣。至少跟寶玉玩耍不像我上次來的時候那樣瘋了。”
“好你個林大姐姐,居然說我是瘋丫頭!”
史湘雲撲過來,撓林招娣得癢癢。林招娣最怕這個了,左躲右閃,還是避不過,連連求饒。姐妹兩個鬧了一會兒,這才坐好了,又理了理頭髮,林招娣這才道:“是上回寶姐姐說的話,讓你的心裡存了事兒?”
“林大姐姐怎麼知道?對了,林大姐姐也差一點就……我真是羨慕姐姐有個好父親,會爲姐姐打算。之前表姑父就將姐姐們和林弟弟都送來了這裡,又特別請了宮裡的嬤嬤教導着你們,不像我,跟個野丫頭似的。”
“妹妹爲何說這樣喪氣的話兒呢?妹妹的叔叔嬸嬸對妹妹也算是過得去了。”
“不要跟我提他們。”
“我知道,妹妹對保齡侯忠靖侯兩位侯爺心裡存的心結。不過,他們到底是妹妹的親叔叔。不說保齡侯大人,就是忠靖侯,他的爵位可是他自己拼回來的。妹妹有爲何惱了他?”
“可是,我母親……”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們年紀也小,對當年的事情也不瞭解,又沒有證據,妹妹怎麼能因爲這一點點的心結就跟自己的叔叔嬸嬸們分生了呢?妹妹如今沒個親兄弟,這叔叔嬸嬸家,就是妹妹的依靠,就是妹妹以後有了自己的家,史家也是妹妹的孃家、妹妹的倚仗,不是麼?”
“可是,可是……”
史湘雲哽咽着,卻什麼都說不出什麼話兒來。
“雲妹妹,雖然說保齡侯侯爺的爵位原來是妹妹的父親身上來的。但是,妹妹的父親沒有留下嫡子就沒了,按照朝廷的律法,妹妹的叔父作爲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有這個資格繼承哥哥的家業的。”
“可是我母親也有權利指定嗣子啊。”
“那也要得到朝廷的同意纔可以。如果朝廷更中意妹妹的叔父,那麼,就是妹妹的母親在世,又有養子也是沒有用的。”
“可是我母親……”
“我母親去的時候,我跟我妹妹也一樣難過。只是,雲妹妹,你爲什麼會一直堅信你的母親是被人害死,而不是她自己選擇了死亡呢?”
“爲什麼?林大姐姐爲什麼要這樣說?”史湘雲非常生氣。
“因爲我父親也是一樣。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就非常地難過,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好幾日都不吃不喝。如果不是有弟弟,只怕父親那個時候就跟着去了。”
史湘雲瞪大了眼睛:“怎麼會?”
“爲什麼不會?”
“那,那你們姐妹兩個呢?林大人就不顧你們了?”
“因爲我跟我妹妹是女孩兒。雲妹妹,你要記着,女孩兒跟男孩子是不一樣的。女孩兒是嬌客,哪怕是再嬌貴,將來也是別人家的人,也只有男孩子,纔是自己人。你,懂麼?”
“女孩子是嬌客?將來是別人家的人,只有男孩子是自己人?”史湘雲愣愣子重複着。她完全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說別的,就拿這榮國府來說吧。庶女出門,也就三四千銀子,外加自己存下的私房和長輩們的添妝。嫡女出門,一般就一兩萬銀子,得寵一點的,則有三五萬銀子。嫡女的私房比庶女多,親戚們的添妝也更多。女孩子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將來也不會用孃家的姓,生得孩子也不可能祭祀賈家的祖宗。也只有兒子生的孩子能夠承繼香火。”
史湘雲突然道:“所以,母親纔會捨下我一個跟着父親走了麼?因爲我是女孩兒?”
“也許不僅僅是因爲你是女孩兒。如果你母親在世,那麼照顧你,就是你的母親是事情,跟現任的保齡侯就沒有關係。也只有她走了,現任的保齡侯纔不敢欺負了你去。因爲他繼承的妹妹的父親的爵位,如果他薄待了妹妹,不但會被人指指點點,還會連累了自己的兒女。”
史湘雲一下子淚流滿面。
這纔是母親死去的真相麼?因爲她死了,自己才能過得更好?可是自己寧可母親在,哪怕母女兩個吃糠咽菜也是好的。
“雲妹妹,你要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你的母親纔會安心。”
史湘雲胡亂抹了抹臉,道:“林姐姐,你放心。我的今天是我娘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我會活得好好的,開開心心的,不會讓我孃的心血白費的。”
史湘雲嘴裡雖然這樣說着,可是心裡依舊難過。不過,她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叔叔嬸嬸絕對不敢虧待了自己去。就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只要不過分,她的叔叔嬸嬸照樣會滿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