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袁慶鬆從袁慶樹的話語中聽出了一層深意,卻感到難以置信。
袁慶鬆正視着袁慶樹,低聲詢道:“五弟,聽你此話之意,你享樂且任性,莫非還是故意爲之的?”
袁慶樹哂笑道:“我享樂任性,既因習慣了,也確實因我故意爲之。我如此了,纔不會被三哥防範着覬覦大權,乃至覬覦那個位子。”
袁慶鬆聞言再次暗歎,這位五弟果然藏着這般深沉的用心!
袁慶樹霍然起身,笑道:“借四哥的筆墨一用。”
袁慶鬆疑惑:“你要作何?”
袁慶樹道:“我作了一首詩,寫出來呈給四哥賞鑑賞鑑。”
袁慶鬆知道,在他們三兄弟中,他耽於詩詞之道,三哥慶柏對詩詞也喜愛,而耽於逸樂的五弟慶樹,雖說也寫過一些詩詞甚至序、論、賦、雜文,但多半是被動爲之,慶樹對作詩作文是稱不上喜愛的。
袁慶鬆見袁慶樹已步至案側,他沒有立即詰問,跟着走了過去,站在一旁靜立觀之,看着袁慶樹援筆在手,濡墨而書,頃刻間寫下了一首詩:
《金樽吟》
世事無常耽金樽,杯杯臺郎醉紅塵。
人生難得一知己,推杯換盞話古今。
袁慶鬆雖耽於詩詞之道,作詩水平卻算不上高,但他品鑑詩詞的水平是不低的。在他看來,袁慶樹眼下寫出來的這首詩可稱不上好詩,但袁慶樹寫完這首詩後說的一段話,卻是讓他又一次不禁怔住了。
袁慶樹哂笑道:“去歲有一日,我陪三哥把盞飲酒,當場作了此詩,特特藉此詩向三哥表達我的心意。我也同三哥明說了,此生我得爲父皇之子,三哥之弟,實乃幾輩子修來的大福氣。我這輩子啊,沒什麼鴻鵠之志,也不求成什麼大器,惟願安富尊榮享樂而已。”
袁慶鬆愣怔了一會兒,隨即微笑着開口迴應:“好詩!”
本來不是好詩的《金樽吟》,配上袁慶樹的這段話,就稱得上好詩了。
蓋因,這首詩寓意着,袁慶樹向袁慶柏表述自己對大權甚至皇位不感興趣,無覬覦之心,只想安富尊榮地享樂。
這種前提下,哪怕袁慶樹任性妄爲,只要他真心敬重袁慶柏,不鬧出大事,袁慶柏就能容得下他。
畢竟袁慶樹是跟袁慶柏一起長大的兄弟,承泰帝還特意在遺詔中叮囑袁慶柏跟袁慶鬆、袁慶樹誠心友愛,休慼相關。
如此看來,將這首《金樽吟》稱爲袁慶樹的“保命詩”也不爲過了。
重新落座後,袁慶鬆端起茶杯呷了兩口茶,放下茶杯後忍不住感嘆道:“未料到五弟竟有這般深謀遠慮!”
袁慶樹去年才十九歲,又素乏才略,他能有這般深沉的用心,着實出乎袁慶鬆的意料之外。
袁慶樹笑道:“不瞞四哥,這份深謀遠慮倒不是我自個兒想到的,是九叔傳授於我的。前歲九叔積勞成疾,溘然長逝,臨終前特特將我單獨召到了榻邊,有一番叮囑給我。”
“九叔說,咱們大周下一代天子必是三哥,三哥亦必能成一代之令主。又說我才幹有限得緊,且耽於逸樂。既如此,讓我對三哥表明此生惟願安富尊榮享樂而已。我這般表明了,只要我不犯大事,往後便能一直當個富貴閒王,也能保全妻妾兒女的榮華,這樣的人生已是大幸了。”
袁慶鬆恍然有悟。
原來如此,這般深沉的用心,竟是九叔在臨終前傳授五弟的!
事實上,九叔臨終前也特特將袁慶鬆單獨召到了塌邊,也有一番叮囑給袁慶鬆,當時九叔深刻感慨了他那一代弟兄們的殘酷鬥爭,告誡袁慶鬆務必要跟袁慶柏誠心友愛,勿蹈前轍,別鬧家務,以保皇室和睦。
袁慶鬆想來,九叔臨終前亦必定單獨召見過三哥袁慶柏,必定也有叮囑給三哥,只是這叮囑是什麼,他就不得而知了。
“九叔誠可謂用心良苦,深且遠矣!亦誠可謂忠貞敬重於父皇!”
“他爲了父皇,積勞成疾,齎志以歿,臨終前竟猶諄諄教誨咱們弟兄,生怕咱們也兄弟相殘,重蹈覆轍!”
“也難怪,思及父皇及九叔他們那一代,鬧家務鬧得忒嚴重了,父皇也特特在遺詔中命三哥同我及五弟誠心友愛,休慼相關。”
袁慶鬆心內慨嘆。
這時,袁慶樹忍不住對袁慶鬆道:“四哥,你去京外奔波了大半年,考查推廣那勞什子的土豆、紅薯、玉米,真真是受苦受累了,經常上山下田的,人都曬黑了一圈,額頭彷彿連皺紋都有了。”
“這還不算,正月一過,你又要離京繼續辦這差事,憑這差事的繁難,也不知要耗費你多少工夫心思,非竭盡心力不能辦好的。”
“你不心疼自己,我倒是怪心疼你的。而且,恕我斗膽直言,有你娘那檔子事犯在頭裡,你越是顯露才能,恐怕反倒讓三哥對你越是忌諱防範。”
袁慶鬆聞言沉默了起來。
今日袁慶樹對他說的一些話,可謂很真摯坦誠的肺腑之語了。
沉默了一會子,袁慶鬆重新擡頭,凝睇着袁慶樹,也坦誠地說道:“五弟,我與你不同,三哥容得下你當一世的逍遙富貴閒王,卻未必容得下我。”
“況且,頭裡爲給我娘求情,我已當面向三哥起過了誓,誓將赴湯蹈火報效三哥,結草銜環對三哥盡忠。”
“我尋思着,只要我矢志而行,三哥縱然對我心存芥蒂,忌諱防範,也多半能容得下我,我也想立些功勞,如此將來或許還能得以探望我娘。”
袁慶樹也沉默起來,沉默之中他重新拿起鼻菸壺,搗弄一番後,猛吸聞了一口,感嘆道:“四哥說得倒也有理,希望三哥能善待你吧。”
……
……
是夜,月如銀盤,月華似水,灑落人間。
皇宮內廷的御花園,張燈結綵,燈火輝煌。
月之華與燈之輝交映,映得夜色分外妖嬈。
園中也屏開孔雀,褥設芙蓉。
何太后、袁慶柏、元春、袁慶鬆、袁慶樹,以及袁慶柏的長子袁延詳、二子袁延誨、三子袁延諶,等等,團聚在一塊兒。
皇后元春來了,袁慶柏的妃嬪們倒是避席未至,蓋因有袁慶鬆、袁慶樹在場,不便相見的。
這算是一場特別的家宴了。
這場家宴是袁慶柏提議的,主要目的就是展現孝道,攜着袁慶鬆、袁慶樹,一同侍奉何太后飲酒賞月,樂享天倫。
袁慶樹頗爲喜悅,既因享受於此情此景,也因他已獲得袁慶柏的允許,許他明日進宮同生母團聚共度元宵佳節。
袁慶樹的生母是葛氏,承泰帝在位時,先封葛氏爲嬪,承泰八年才晉封爲妃,不出變故的話,以後袁慶柏會將其尊爲皇考貴妃。
袁慶鬆心內則有一份黯然,他也很想在明日跟自己的生母杜氏團聚,但他知道此事不便跟袁慶柏啓齒求情,袁慶樹本想幫他求情,也被他阻止。他知道,當他立了大功,纔有希望探視被永久圈禁的杜氏。
袁慶鬆將這份黯然的心情藏在了心底,不以形色露於外,以免影響到今晚這場特別的家宴。
何太后心內希望袁慶柏能如承泰帝遺詔中叮囑的那般,跟袁慶鬆、袁慶樹兩位弟弟友愛相處。因此,今晚她的興致格外好,特意跟三兄弟聊了不少他們以前的往事。
這場家宴算得上溫馨祥和,其樂融融。
趁着何太后歡愉之際,袁慶柏對何太后笑道:“去歲我剛踐祚,就封了四弟、五弟爲郡王,母后與我議過晉封他們爲親王之事,我尋思着如今四弟已二十一歲,連五弟都已二十,是時候晉封了,未知母后意下如何?”
“這可是好事。”何太后益加歡愉,“不知你打算何時晉封他們?”
袁慶柏迴應道:“正月一過,二月之初就下旨。”
何太后笑着點頭,對袁慶鬆、袁慶樹道:“你弟兄二人還不快快謝恩。”
袁慶鬆、袁慶樹忙起身趨至袁慶柏跟前,發自真心誠意地跪而叩謝:“臣弟叩謝聖上隆恩!”
因袁慶鬆的生母杜氏犯了大事,袁慶樹則耽於享樂,任性妄爲,這倆人本來都以爲自己或許不能晉封親王,即便能晉封,或許也要等上幾年。今晚袁慶柏突然開口要晉封他們,對他們而言,可謂驚喜一場了。
袁慶柏這麼做,主要出於理性,而非感性,此舉對他有利……
今晚袁慶柏心裡還有一件大事,對他而言,這件大事比起晉封袁慶鬆、袁慶樹爲親王,更重要得多。
一更將盡的時候,這場家宴才結束。
袁慶柏親自護送何太后回景仁宮。
因景仁宮是何太后在皇宮裡的寢宮,自是經過了精心裝飾。該宮雕樑畫棟,飛檐翹角,若翔鳳舞龍;門楣之上,瑞獸盤踞,以示祥瑞;殿內陳設,古玩奇珍,琳琅滿目,盡顯尊貴。
到了景仁宮,進了暖閣,袁慶柏屏退了一衆嬤嬤宮女太監。
何太后好奇地問道:“皇帝,你說還有事單獨與我相商,究竟是何事?”
袁慶柏凝視着何太后,鄭重其事地說道:“母后,我要秘密立儲了。”
何太后聞言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