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林如海欲從林家族人內尋找品行端正、謙和聰穎的小男孩過繼一事,不久也傳回了江家大宅這裡。
江二老太太林氏聽到這個消息,腦海裡隱約閃過一道亮光,只是一下子又抓不住這個看似很重要的消息,直到一日午後,有門外婆子來報:“老太太,楓樹巷的那位老太太登門造訪,問您有沒有空見上一見?”
“哎?!快請!快請!”林氏慌忙地喊道。
門外婆子應和一聲,便又退了出去,不多時,一個穿着一身已經洗到發白的棉衣的佝僂老婦人緩緩地走進來。
“老身見過老太太。”老婦人巍巔巔地想要跪拜下去。
林氏連忙叫一旁的丫鬟將人扶住,然後說道:“老姐姐這是做啥?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妳我一同情如姐妹,哪裡需要行這等大禮?”
“蒙老太太擡舉,老身卻不敢忘本。”老婦人客氣地回了一句,只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聲比一聲還重的咳嗽聲。
“老姐姐這是怎麼了?看着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林氏聽着這聲音,又免不了多看了老婦人幾眼,才發現她的臉色極爲蒼白,幾乎不見半點血色。
“前些日子受了點風寒…今兒個好了些,便來見老太太了。”老婦人勉強地牽起嘴角,笑道。
“看過大夫沒有?要不要我讓人來瞧瞧?”林氏眉頭緊皺,她是真心憐憫眼前的老婦人。
這位老婦人本家姓陶,她與林氏曾是閨中好友,林氏未出嫁前,她便已嫁給林家宗族裡的一名旁支子弟,所以即使血緣關係已然淡薄,但在名義上,林氏還是得叫她一聲堂嫂。
陶氏婚後也沒過幾年好日子,先是丈夫因病去世,她獨力拉拔獨子長大成人,未料兒子也是個不長命的,某日出去作工之時,竟意外落水身故,當時,她的媳婦已有兩三個月身孕,可憐因思念丈夫,拖到七,八月就早產,婦人產子本就有許多難關要過,是以陶氏的媳婦也僅僅陪了兒子不到半年就撒手歸天。
這個陶氏從某種角度看來也算得上是另一位劉姥姥了,她眼看着祖孫倆的日子快要過不下去,族裡頭能幫得上的人又沒幾個,恰巧一日想起遠嫁外地的昔日閨密,便索性帶着不到一歲大的孫子,借了些許盤纏,然後大膽地前來淮安向林氏請求收留,也正好那時的林氏又想起久不曾謀面的家人,就一時心軟地將陶氏留下來。
陶氏也沒有因此拿翹,她婉拒林氏讓她住在大宅子裡的好意,只是向林氏求了一個輕巧又能養活他們祖孫倆的工作,然後在離江家大宅不遠處的巷子裡租一間房子,從此定居下來,除去偶爾進來探訪林氏,說些家常話,就不曾再提什麼要求。
三年前,林氏一時心血來潮,順口要陶氏有空帶他孫子進來給她瞧瞧,她才得已見過那個叫林煜的孫子幾回,看着林煜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她有心提攜,便向江二老爺提了一句,江二老爺也是見過了本人,覺得是個好苗子,於是允他進江家的族學裡讀書,連待遇都和其他孩子一樣,林氏偶爾問上一兩句那孩子的近況,只要聽到林煜被夫子誇讚了,林氏也不忘順手賞個吃食或筆墨之類的東西給林煜,表示稱許之意,而陶氏每次收到東西又會特地再過來感謝一回,如此一來二往之餘,林氏也對陶氏的印象越來越好。
不過這一回,一向少求於人的陶氏明顯就是有求而來的模樣,不由得讓林氏心裡生出幾絲詫異,只是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地與陶氏閒話家常。
“不…不必了,不瞞老太太說,老身今日來是有事想要請求老太太的。”陶氏彎着身子,語氣裡似乎夾着幾分不安。
“哦?妳說說看,要是我能做得到的,定然不會拒絕。”林氏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語調軟和地說道。
“夫人也知道煜哥兒那孩子在您家的族學裡一向學得好,夫人總說再過兩年去考童試,定然可以考得上,煜哥兒孝順,聽得夫人誇讚,就不忘說要替他奶奶掙個誥命,可惜老身這副身子…老身自己曉得再拖怕也是沒幾年了,若不是心裡放不下那孩子。”陶氏說着說着,一股水氣矇住了視線。
“唉!老姐姐快別這麼說…我懂妳的意思,不過煜哥兒今年也十二歲了,妳再熬也不過幾年的時間,哪裡就熬不過去了?可不要自己嚇唬自己纔好。”林氏連忙勸道。
“我、我是真不敢多想,我只求老太太,萬一哪天我不在了,請您能多看顧煜哥兒一些,想當初他有那機會可以入學讀書,也是您的善心所致,我不求別的,只求讓他能平平順順地考個功名,有份差事就足夠了。”陶氏此時已是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
“這哪算什麼請求?別說只是考個功名了,就是扶持他作官也沒什麼,如今大房的恪哥兒也要走仕途一路,日後總也要有人互相幫襯的,江家幾個小輩裡,只有恪哥兒一個有本事考取功名的,若能再多煜哥兒一個人,他們還會不上趕着幫忙?這事兒不用妳太操心,二老爺前段時間還跟我說起,他想着要不要收煜哥兒做義子…哎?!對了!”林氏說到這裡,突然眼神一亮,臉上露出一陣狂喜。
“老太太?”陶氏見林氏的臉色忽然來個大轉變,她有些轉不過彎,愣愣地盯着林氏。
“老姐姐,今日妳來也算討個巧了,前些日子,我才聽說我哥哥那一房如今只剩個丫頭了,所以我那侄子有心想找個合適的人過繼…老姐姐,妳也知道香火子嗣對家族來說是多麼重要的事,”林氏彷佛有些爲難又有些愧疚地說道。
“…老太太的意思是…莫非是想要…。”陶氏不瞭解林氏口中所說的她哥哥那一房的情況,只是隱約有個答案浮現在腦海裡。
“老姐姐應該記得我父親原先身上的爵位本來已是到頭了,後來蒙聖人恩典才又襲了一代,到我侄子那一代已無爵位在身,可虧得我那侄子爭氣,憑着科考也謀得一官半職,可惜…可惜人生無常啊,他這會兒也是日子不多了,就只求能有個子嗣繼承香火而已,雖說我這輩子從沒見過我那侄子,可是想到哥哥的香火就這麼斷了,我心裡也會覺得不捨…。”林氏一臉婉惜、痛心地嘆道。
“老太太不必難過,這許是我們林家的運道不好,家族子弟纔會一年比一年凋零,煜哥兒也是我們家的獨苗了,我實在是…。”陶氏哪裡聽不出林氏話裡的意思?可是她也捨不得呀!
“聽說我那侄子是個厚道的,原先他也想過替女兒招婿,可是老姐姐想想看,這年頭肯做上門女婿的,能有幾個是好的?何況還有一筆爲數不小的遺產…煜哥兒是個好孩子,想來不會虧待妹妹的。”林氏委婉地說了一句。
“讓我想想吧,煜哥兒也未必願意呢。”陶氏心裡何嘗不明白這個機會?一個能讓孫子少走許多路、少吃許多苦的機會?可是縱然都是林家人…到底還有些不同啊…。
林氏也沒真的期望陶氏立馬就答應下來,若是陶氏立刻就應好,她反而還要替那未曾謀面的侄子和侄孫女擔憂呢,所以聽到陶氏已經願意退一步了,她就沒再繼續多說,不過招呼着丫鬟婆子張羅東西讓陶氏帶回去的語氣裡依舊透出幾分歡快。
林煜回到家裡,就看到病了好幾天的奶奶垂頭喪氣地坐在桌邊,連他回來了也彷佛不曾查察似地發着呆。
“奶奶?”林煜又發現他的奶奶身上穿的是平日去江家時纔會穿上的衣服,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
“哎?!你回來了,唉唷!我還沒做飯呢!你再等會兒啊!奶奶這就去做飯。”陶氏聽到孫子的叫喚聲,這才如大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又看了看天色,然後急忙忙地起身要去廚房做飯。
“奶奶,妳還病着呢,飯菜我自己會做,妳不要多勞累了。”林煜連忙拉住陶氏,有些無奈地嘆道。
“哦…可是…你不用讀書嗎?這點小事,奶奶還做得來,你先回房看書吧。”陶氏語氣很堅持地說道。
“奶奶!妳今天去江家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林煜見陶氏的情緒分明不在狀況內,忍不住就追問起來。
“能、能有什麼事?”陶氏有些慌亂地應道。
“若沒事,奶奶爲什麼坐在客廳裡發呆?是不是他們拿什麼事來爲難妳了?”林煜話纔出口,自己又覺得似乎不太可能,江家裡雖不是人人都看得起他們,但也不至於當面給人難堪,更別說江家的二老太太對奶奶一向很好,有她在,誰敢爲難奶奶?
“這事……也是我自己強求了,怨不得人家。”陶氏幽幽地嘆一口氣,到底還是沒有瞞着林煜,畢竟林煜年紀再小,還是他們這個家的主心骨,又是攸關他人生的大事,她怎麼也不敢瞞着他。
“奶奶說的是人…該不是叫林海吧?還是林如海?”林煜臉上閃過一絲愕然,彷佛發現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大、大概吧?老太太那一支很久前就搬去京城了,老太太因爲侍奉先前的老侯夫人回姑蘇養了好幾年的病,我和她纔會熟悉的,京城的事也就隱約聽人家說起幾句,記得當年那位林探花中榜的時候,還回蘇州祭祖過呢,曾經那麼風光的人,誰知道呀…唉!”陶氏大約也是因爲被林氏勾起了回憶,林煜沒回家前,她就隱約想起不少年輕時的舊事。
“如果是他的話…其實我過繼過去也沒什麼不好。”不但能有筆財產讓他日後不必爲生活煩憂,還能找機會救林妹妹一把,何樂而不爲?!
是了,這個林煜原來也是個穿越過來的呢,只是他的運氣…似乎沒有林黛玉好,一來就吃了不少年頭的苦日子,雖說很是明白這年頭想出人頭地,不是靠經商就是靠科考,偏偏他對做買賣沒興趣,最多就是做到守成而已,可惜家徒四壁的林家讓他連守成都做不到,最後只剩讀書還能有點出路了,這也是他如今會這麼拚命唸書的原因。
只是林煜從來沒想到自己來的地方是個紅樓夢的世界,他穿來的時候,正好陶氏來到淮安定居,過去的十一年裡,他沒聽過什麼林家、賈家的事蹟,就是什麼金陵四大家,對他來說也是個遙不可及的世界,怎麼沒想到在突然之間,他竟和林如海有了那麼點千絲萬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