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國師(4)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吐露自己悲涼殘酷的處境。

然而,她並不打算聽他的承諾或勸慰,反而即刻用玉指彈着他的額角,像三年來他的每一次多思:“不想了,因爲想也無用。”

應是知道自己心緒紛亂、無法祈福,她執着仙杖走到正殿,在鮮豔奪目的賀儀前搖着玉石鈴鐺,目光不過蜻蜓點水般瞥了一眼,卻被一樣物什給吸引,直看得走了神。

是一條嫣紅色錦緞髮帶,五色彩線繡出精美的鸞鳳和鳴圖樣,但最爲精妙的是,金銀絲線勾繡出的一片星海,璀璨綺麗、絢爛如夢。

星痕拿起錦繡緞帶,溫柔地繞上她的青絲,她削肩一顫,有拒絕之意,但還是沉醉在他織就的花霄雲夢裡,任那緞帶挽住自己的三千青絲,而後……纏到了他的墨發。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他將緞帶深深繫緊,只恨這不是締結姻緣的紅繩。

國師動情,天下(災)殃。他的情在她心裡生長開花,但天象卻未見絲毫異樣。反而因爲太子大婚將近,朝內外頻頻出現“吉兆”。他劍眉緊皺,看着宮殿被佈置成和她不相稱的紅色,心裡彷彿有塊重石在往下沉。時光好似進入了倒數,一個陌生女子要擠進他本就憂愁煩懣的歲月了。

叮叮鈴鈴的仙杖鈴又在耳邊搖盪,他從袖口拿出一截枯枝,合着祝鈴聲,一下一下地敲着,嘴角泛起一絲決然的笑。

幾日前,他讓暗衛做掩護,悄悄潛進蒼氏祠堂深鎖的神秘後院,看了那樹天神山奇花,愈加斷定天命國師之說,是當初爲了王朝興盛、家族尊貴,所編出的巨大謊言。

“不行,你一己之力,鬥不過他們的。”清婉握着他的手腕,連連搖頭。

“那就這樣葬送一生嗎?”他緊握成拳的手微微顫抖,彷彿看着似水流年從指縫間流走,轉眼已頹喪白頭。

“不能在一起是莫大的遺憾,可你若像流星一樣綻放、於我而言纔是最可怕的災難……”她凝着他,眸中的冰霧溶成一顆晶瑩:“我是假國師,卻是真的想給你改命。”

於是,那位天生貴相,明媚.無雙的女子穿着瑰豔絢麗的嫁衣,擠進了他的生命。

他用金如意掀開喜紗,看着那玫瑰含刺的嬌媚笑容,嘴角連敷衍的微笑都牽不起來,即便沒有珠玉在前的清婉,他對這女子也無一絲好感。

張嬿娉是相府千金,自小驕縱慣了,而且張丞相權傾朝野,連帝王都要讓他三分,因此他並未叮囑女兒進宮之後要小心行事,反而告訴她太子秉性溫和怯懦,而且年紀很輕,最好讓其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此後對她言聽計從。

“這可不行,我都嫁進來沖喜了,太子怎麼還是這副陰鬱模樣。”所以,張嬿娉此刻便撅起嘴,一雙杏眼不樂意地看着星痕,等他露出笑容。

他不耐煩地轉頭,卻不慎碰灑了宮娥奉過來的合巹酒,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張嬿娉臉色一變、柳眉一橫,但終歸不敢對太子發脾氣,便將那宮娥厲聲訓斥了一番,見宮娥啜泣,更覺晦氣,命女官拖下去掌嘴。

“好了,大喜之日動什麼怒。”星痕出聲勸止,強壓下心頭怒火,重新將龍鳳金盃斟了酒,親手遞給她。

“謝過殿下,我們就該如是相處,當然,你還得多笑笑纔對。”張嬿娉這才展顏而笑,伸出皓腕同星痕交杯,那纖纖十指染着紅豔的蔻丹,他只覺得刺目。

清婉,你又在望天嗎?這欲雪的氣候,夜空定是一片灰濛吧,如同我們苦澀煎熬的心。

次日,宮廷朝堂皆傳着佳話,說太子大婚後容光煥發,東宮一派祥和之氣……但星痕看到的可全然不是這些景象。才從未央宮請安回來,他即刻催促內侍端水,他急於洗掉出門前張嬿娉讓宮娥給他敷的粉!

誰知他臉上的水漬還未擦淨,內寢又傳來了訓斥和抽泣的聲音,最後連茶盞也砸碎了,顯然是要逼他聽見。

“這又出了什麼事?”他走去內寢,但只站在隔門邊,心煩地問道。

張嬿娉卻是一臉算賬的神情,由於早上趕着給皇上皇后請安,她來不及發脾氣,忍了這麼久,怒火愈旺,現下見星痕還如此不知好歹,遂直接挑釁道:“殿下還真是緘默,心事深藏不露,但爲何不再厲害些,能不做夢、不說夢話!”

星痕神色驟變,眼中的慌亂幾乎藏不住。

“清婉是誰?”

“……我夢中的女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思從何起?”

“不知所起……”

張嬿娉將東宮所有的內侍宮娥,甚至侍衛全都盤問了一遍,愣是沒問出關於“清婉”的隻言片語。

“太子他、真的沒和哪個女子相處過,一直都在寢殿裡靜養,除了國師、”

“國師?國師是個年輕女子吧,叫什麼名字!”張嬿娉警覺道。

“是,國師確實年輕美麗,可是、國師有名字嗎……沒有的吧。”

張嬿娉不僅氣勢上得到張丞相的真傳,聰明才智也頗有父風,因此纔會被張丞相視若掌上明珠。雖說她平素驕橫任性,但真遇到緊要之事,倒十分沉得住氣,此時便啜着瑪瑙盞中的香茗,斂眉思量起來。

這日,她隨星痕去太后宮中問安回來,不動聲色地吩咐駕車的侍從,說自己還未好好遊賞皇宮,讓他駕車在途經的幾座宮院緩緩繞上一圈。星痕雖不願同她在車輦上獨處,但她神色端靜、語氣從容,他也不好反駁。

才上車輦,星痕就從袖口拿出一冊小書卷,低頭看了起來,這是他避免談話的妙招。張嬿娉在心底啐了一聲,十分怨恨他這冷淡的秉性,但今天這樣倒是和了她的心意。因爲低頭看書,他便不會覺察,車輦正向瑤仙閣的方向駛去。

“咦,這棟樓閣真高,瑤仙閣,是國師住的地方吧?”

星痕握緊了手中的書卷,儘量平靜地對上張嬿娉那溢滿挑釁的眼。

“我們大婚是國師選的良辰吉日,真該好生向她道謝。”張嬿娉絳脣一勾,巧笑倩兮,連那嫣紅紗裙也被襯得流光溢彩。

可這光彩映不進他的眼睛,他皺眉看着她嫣紅鮮麗的裙襬,簡直想倒一盆水將那觸目驚心的色澤洗盡……如是想着,他的眼前忽然朦朧一片,唯剩下清婉濯洗七彩裳裙時的模樣,清逸絕塵、夢中伊人——

怎料,他還未及回神,張嬿娉已經一甩織錦車幔,命令侍衛拉開赤金門環,將寒光凜凜的白玉石門打開。

侍衛們甚是躊躇,可被這嬌貴榮寵的太子妃一瞪,只得低頭聽命。

“國師在清修,別攪擾、”星痕急忙下了車輦。

“太子,我們成婚後本就該向國師道謝,現下經過瑤仙閣,怎有過門不入之禮,豈不太失敬了。”張嬿娉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帝王或太子若是造訪瑤仙閣,皆會選初一或十五,且提前幾日就遣人通報國師,從未這樣臨時起意。

寂寞無涯的荒野,會是怎樣的落魄景象……

星痕心一揪,慌忙追了上去。

好在情形並不怎樣糟糕,玉薰爐嫋嫋散發着香氣,仙杖鈴也搖漾着細細碎碎的清音,只是……不見其主人。

星痕正想讓張嬿娉回去,卻被她譏誚的話語給捅了一刀。

“不會是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吧?確實,一個失意女子,被困在這孤獨的囚籠,自盡一點也不奇怪。”

“你胡說些什麼,怎麼可能!”星痕惶然無措,急忙四處尋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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