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婚(3)

“公子、你在說什麼傻話。”女子幽柔的目光驚訝而感動,可惜片刻後,又似將燃盡的燭焰般微弱下去:“是不是以爲這樣能渡我?”

白謹墨無言,輕輕伸手握住她的衣袖,清冷虛無的感覺,彷彿拽着一抹月亮光。方纔那句話是脫口而出的,連他自己都不禁有些詫異,是緣分冥冥的牽繫,還是魂魄自有指引?

“謝謝你的心意,但我要結陰婚,不是因爲生前心願未了。而是、我母親擔心我魂魄無依、永世孤寂。”她的聲音很輕,宛若夜風的低吟:“你趕緊走吧。”

然而,世間情就是如此奇妙,說不清道不明,已悄然入心。眼前的女鬼,並未用任何伎倆,連最常見的嬌怨盈盈、梨花帶雨都不佯裝,只若月影般守在寂寞的角落裡,卻讓白謹墨久久停留。

“你叫什麼名字?”白謹墨仍不願放開她的衣袖。

“別因一念之差,葬送永生年華。”她默然側頭,等着他離去。

陰風忽起,提燈中的微弱火焰終於完全熄滅,只聽“刺啦——”一聲,衣袖似紙片般破碎,白謹墨吃了一驚,女子卻鬆了口氣。清冷纖細的身影搖曳着,消失不見,唯剩白謹墨手中那半片紙張,殘夢幽涼。

白謹墨看着掌心的紙片,原來是畫着水墨畫的宣紙。她說,母親和她陰陽相牽。那這個、是她母親用紙給她做的衣裳?陰風扯開一角暗雲,白謹墨藉着閃爍的星光,看紙片上的畫,乍看以爲是花紋,細看才哀然看清,是一枚一枚的糖果,拼成的花朵。

桂花糖、麥芽糖、雪花糖……甜暖的香味,融成孩童歡樂無憂的時光。七歲,是蹦蹦跳跳、撒嬌吃糖的年紀,卻絕食自盡。不,哪是什麼自盡,根本就是、被狠心之人餓死,只爲一座能“揚名”的貞節牌坊、只爲他們的富貴夢想。

那位母親,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痛苦至瘋狂,但她的神思仍是清醒的,纔會一筆一劃傾訴着思念,給女兒的鬼魂,作這般悽楚虛無的補償。白謹墨只覺一陣揪心,邁步到女子方纔佇立的位置,感受着她的孤寂。

“凝月,還未尋到麼?”悲痛愁苦的聲音,似從夢中飄來,讓人心生悱惻。

“嗯……”

“我方纔依稀聽到男子的聲音,爲何不、”

“那個人、我不喜歡。我想尋一個喜歡的。”

“快些吧,母親沒幾天了。”

*

範氏查清了白謹墨的家底,重新囑咐了家僕和婢女,於是,衆人對白謹墨的態度從客套轉爲恭敬。一個善於逢迎討巧的小廝見他在廂房裡悶得無趣,遂引着他去後花園遊賞。

白謹墨遞給小廝一塊銀錠,輕描淡寫地問起史家的情形,小廝得了好處,又有範氏的叮囑,自然回答得花團錦簇。

“我們府上,老爺主外、二夫人主內,其餘幾位姨娘不過是花瓶擺件,一切都由二夫人說了算。二小姐年芳二八,是兩人的掌上明珠,才貌超羣、明媚伶俐,和白公子您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唯一的小少爺也是二夫人所出,年紀雖小,但活潑可愛。二夫人說了,以後還請公子您多加照應提點、”

白謹墨含糊地應了一聲,又佯裝好奇道:“我來時有聽聞,街上那座貞節牌坊,是爲貴府嫡出的大小姐所立,那正室夫人是?”

“哦……大小姐自盡後,大夫人就病了。”小廝的反應還算機靈,愣了片刻後,立即解釋起來,但聲音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許多:“外頭閒話傳她得了失心瘋,其實並不是。我娘是府上的舊人,知道原委,大夫人是傷心過度,又覺自己無子嗣可倚靠,故心灰意冷,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見人。”

“所以,白公子您大可放心,我們史家絕無什麼瘋病惡疾,門風清白良善。”小廝信誓旦旦。

“唔、這就好。”白謹墨的脣角揚起一絲冷色,轉身爬上假山,他要在高處望景,找尋這華麗的宅院裡,陰沉愁鬱的氣息,那對人鬼母女,在何處相依?

然而,他側頭間卻看見長廊那邊,二小姐一襲緋色紗裙,在丫鬟的簇擁下,娉婷而來。白謹墨擡起手來遮擋陽光,避開那因爲“邂逅”而驚喜嬌羞的眼神。

“還真是湊巧,白公子竟也在這裡。”二小姐聲音嬌脆,當真像小廝所誇讚的那樣,明媚可人。

白謹墨向她作了一揖,看着她似豔麗的玫瑰般灼灼盛開,眸中映進一片絢爛霞光,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底已栽下一株亭亭的百合,清逸絕塵、清冷絕望。

“是啊,真巧。凝月小姐、”

死寂。所有人的臉上都蒙了一層陰影,二小姐靚麗精緻的妝容,更是如被冤魂詛咒般,陷進了猙獰的黑暗裡。

“怎麼,二小姐不是喚這個名字嗎?我昨夜在窗下看書,分明聽見有人喊‘凝月’,還以爲是你的芳名呢。”白謹墨繼續裝傻,藏在衣袖中的手,則緊了緊那半張紙片。

是哪個該死的舊僕在破壞自己的婚事!二小姐想發作,好在被貼身婢女緊緊攥住胳膊,示意她不可衝動,有損自己富家千金的身份。

“白公子,我們二小姐芳名‘凝仙’。”婢女勉強笑道。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白謹墨漫不經心地致歉,心底卻再次悄悄喚了聲“凝月”,是錯覺嗎?指間的紙片好像在、輕輕扇動,宛若蝴蝶被倏然斬斷的翅膀,不知生命終結,幽幽殘魂在紅塵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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