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長的昏眩沉睡過後,我張開眼,眼前暗沉沉一片,曉夜的風吹得輕紗簾帳異魅地飄起,錦衾繡枕,馨香暗傳,夜涼如水,遠處跳動着的燭光搖曳生姿。這是在哪座大殿裡?
“吱——”有人從殿門處走了進來!
“皇后娘娘正安睡!你們進來幹什麼?”一個太監有些怒道。
“皇上正在御書房與幾位大人議事,讓高公公傳話說,夜來風涼,皇后娘娘急火攻心,又吐了血,身子骨虛弱,怕她着涼,殿內還是備個暖爐的好。”進門的人亦是聲音小到了極點。
“那好吧,小心點兒,別碰出聲響,吵到皇后娘娘,你擔當不起!”
“是,是,是!”來人肯定地道,然後一陣極輕的擺放安置之聲傳來。“好了!安置妥當了。”
守殿的太監開了口,“行了,行了,快出去吧!”
“唉,張公公,你說太傅大人是所爲何事被三司會審,打入天牢呀?”
“你問我我問誰去?唉,我說小靈子,你這嘴就不能別問東問西的?小心禍從口出。”
兩個人唧唧咕咕在一起說了半天后,殿門重新開啓,內殿歸於平靜。
許久,我用雙手費力地從牀榻上撐起半個身體,扶着牀柱,雙足落地,自己套上繡鞋,拂開盪漾的紗簾,走了出來。十月的夜,竟是沁涼入骨了,驟然感覺衣衫有些單薄,身體莫名地籟籟發抖,趕忙趁着暗淡的燭光,將放置在榻邊衣架上的衣衫取得,披在身上,摸摸索索朝外殿走。
頭暈乏力,我一步三晃。外殿靜悄悄地,沒有人。
將殿門推開一條縫兒,我側身出殿。清冷的月光瀉了一地,宮燈映襯,夜霧繚繞如煙,殿前有幾片桐黃葉打着旋兒飛舞下來,菊的香冷冷冽冽地飄來,籠罩着我那份慘然的情懷,幽怨又悵恨。
冬辰在天牢呢!我得去看他。
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宮殿,我走了百來米遠,也沒見着個人影兒,人卻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身體是越來越不見好了,便順勢坐在欄杆邊停歇片刻,心想總得找人問問天牢究竟在何處,才能想辦法去見冬辰。我要親口問問他整件事情的緣由,要想法救他,我不能讓他死,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
“是誰坐在那邊兒?誰?”
聲音喝來,我心頭一喜,來的人竟是高成!擡頭一看,他領着兩個端着金盤銀盞的小太監正朝我走來。
“是我!”我有氣無力地回道。
“皇……皇后娘娘,您怎麼起來了?您身子骨還弱着呢!”這下子把他給嚇壞了,趕忙跑至我面前。“奴才正爲您送剛熬好的人蔘湯過來,無極殿的宮女監都跑哪去了?這些個不管用的庸奴,怎麼能讓娘娘獨自一人坐在這兒吹冷風?你們兩個,快去給我把值夜的宮女太監都給我叫來,看我不好好治治他們……”
“不用了!高成,你帶我去天牢,我要去見冬辰!”打斷他絮絮叨叨的話,我直奔主題。
聽到我的話,他嚇得臉都白了,又是下跪,又是軟言相勸:“皇后娘娘,您鳳體違合,還是先進殿歇息吧!若是您有半點兒閃失,奴才可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的呀!”
“你帶是不帶?若是不帶,本宮自己去!”
“皇后娘娘,您這可使不得呀!您若是去,皇上一準兒發怒,就怕是這無極殿所有人的命都不保了呀!”
“你們就知道你們自己的命金貴!可是冬辰呢?他現在在天牢,誰來管他的死活?你若是不帶,我今晚就是爬,也要到天牢去。”我撂下狠話,雙手扶柱,歪斜着身體站起來。
“娘娘,您是有所不知。太傅大人的罪,就是您去了也無濟於事呀!”他急得滿頭大汗,竭力勸阻。身後的兩個小太監,呆呆地看着他和我兩人。
“什麼天大的罪,能讓有匡扶天子登基這要舉世之功的一國太傅去接受三司會審?還這麼快就打入了天牢?”這個罪名纔是關鍵所在。
“皇后娘娘,你若是一定要知道。奴才就知無不言了。前幾日,京中刑部接到一封密函,稱太傅大人曾假制兵符、調令軍隊,責令覈查,卻萬萬沒想到,其情屬實,證據確鑿。紙終究包不了火,一時之間,朝中上下沸騰起來。太傅大人原本年輕,位及人臣,平日裡執法嚴格,那些嫉恨他的官員一時都紛紛上奏此事。這事就是皇上也沒轍兒了,拼命下壓卻壓不住,只得命以三司會審,再三覈查,沒想到太傅大人卻供認不諱。”
假制兵符,號令軍隊?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可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難道國葬之圍時,趕來營救我們的焰月營是他用假兵符調來的?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還供認不諱?那,這是死罪呀,他怎麼能……“高成,那冬辰他……他豈不是……”
“皇后娘娘!太傅大人,他……九卿共議之下,痛判死罪,待押天牢,兩日後就……”高成說到最後竟也是落淚,泣不成聲。
“就什麼?”
“問斬!”
問斬!“不,不會的!高成,你快讓人準備小轎,我要去天牢,我要去見他!這一定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是爲了烈焰明,爲了他能登上皇位。快,帶我去天牢!我要他親口對我說這不是真的!我要爲他翻案!我不能讓他死!”
“皇后娘娘,皇上下令……”
“你去不去?你若是不去我就撞死在你面前!”我略低額頭,衝着粗大的木柱作出要撞頭的姿勢。
他身後的兩個小太監嚇得連蔘湯都灑了,尖聲叫着:“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奴才實在是……”高成面有難色,乞求着道。
“你倒是快去呀!冬辰可是烈焰明的授業恩師呀,難道爲了他的帝位,就要讓冬辰去死嗎?”怒斥着高成,我心裡有了另一個想法,當即打了個激靈靈的寒顫。烈焰明身爲帝王,他一定有辦法救冬辰纔對,可是他爲什麼放任羣臣判冬辰死罪?爲什麼?難道……難道是他故意這麼做?我不敢想下去,卻又不得不朝那方面想。假意安排紗國公主被刺殺的消息他都做出來,冬辰……怕也是他的得意手筆吧!烈焰明,你太可怕了。
想是被我沖天般的火光與威脅嚇到,高成再不敢多言,骨碌碌起身去安排乘轎去了。
順利地坐上轎,在高成的引領下,我直奔天牢。
由錦衣衛重兵把守的天牢,嚴密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我剛下轎,牢前便火光明亮,照得地上連只螞蟻都能看清楚,數個錦衣衛將我攔了下來:“天牢重地,請皇后娘娘切勿爲難微臣。”彷彿,他們早就知道我的真實意圖一樣。
“是皇上吩咐你們嚴加防範的吧?怎麼?還怕我放走了欽命要犯不成?”內心一陣莫名的翻滾,本就難過的我更加糟糕,勉強支住身體,我朝衆人不屑地道。
“皇后娘娘只是去看看,並無他意,你們且讓開!”卻是高成上前扶住我的手臂,亮了話。
“高公公,來天牢探視要犯,是需要皇上親筆手諭的。不見皇上手諭,本統領無法放行,還請高公公原諒。”一位打扮更加嚴謹的統領擋在了我們面前。
“如果不讓我見,我就死在你面前,我倒要看看,你到時候拿什麼去向皇上交代!”或許現在最直接的就是以死去要挾了,因爲在烈焰明的心裡,我的地位可以高於一切,甚至高到他要不擇手段地得到我!這是衆所皆知的事情。
雙方的目光如電光火閃,將彼此的心態就看了個透,最終還是我勝了,那統領以眼神示意所有錦衣衛讓開了一條通道,看着我一步一步走進天牢。
自下而下,穿過深暗的牢階,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天牢就在眼前。泛着森冷氣息的石壁上懸空掛着一隻只以固定距離隔開的火盆,焰火光亮,柔柔灑下來。整個空間並非電視劇裡所像想的那般駭人,比我曾有幸坐過的江州大牢要好上太多了,心裡不覺有了些微好轉,至少他在牢中不用遭受皮肉之苦。
“娘娘,您小心!”高成牽引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了。
今晚,高成的表現似乎比平常熱心不少。我暗自這麼想,疾步前行,不住地朝左右兩排的由堅實石牆隔阻的房間裡張望。
“皇后娘娘,太傅大人在往前轉彎的右方第二間。”說話的是剛纔攔我的錦衣衛統領。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頭領已閃身至一旁,不再多言。
天牢裡對間而設的牢房裡都有設木製牀、椅、桌、櫃,較爲整潔,關押的人並不多,有的房間還是空的。
得了提點,我的心恨不得立馬就飛到冬辰身邊,腳下步子更快了,身形一轉,只數步,就到了那統領所指的牢舍。我衝上去,雙手握住精鐵所造的柵欄,用力至指節都變白了,眼見他那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溫柔背影,側身臥在木牀上,思及三日後他就將赴刑場被處以極刑,早就蓄滿眼眶的淚水決堤而下,似江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好半天哽咽,才溫情地喚道:“冬辰!”
聞聲,他迅速翻騰下牀,那姿勢即使是身在牢房,也顯得無與倫比地優雅。“點點,你怎麼來了?”
未語,淚已千行,我凝視着他深黑的眼眸,那是我最愛的桃花眼,他仍是擔心我多過對他自己的擔心,仍是那樣多情思戀的樣子,偏又文質彬彬得讓人忘記他是焰國獨一無二的男子。
“高成,這是怎麼回事?”得不到我的回答,他轉而問一帝扶住我的高成。
“太傅大人,奴才……”
“冬辰,你告訴我你沒有以假兵符調兵,對不對?那是風將軍自願的對不對?”我要聽到他親口對我說實話。雙手從柵欄裡伸過去,想要牽他的手,他的手卻停在永遠與我差一點距離之處,我無論如何也夠不着,哀傷泛肆開來。
“點點,你的臉色很差!你怎麼這個時候來天牢?十月夜冷,還有你的手……曉芙、曉荷沒有按時爲你塗消痕的春肌玉露膏嗎?”他總是擔心着我,擔心着我的一切,然而他爲什麼選擇承認以假兵符調兵之事?
“是娘娘她一定要來看您,奴才攔不住呀!而且昨個兒下午,娘娘聽說太傅大人被關押至天牢,當場吐血昏迷……”
冬辰的臉已然變了顏色。我瞪了高成兩眼,他馬上乖乖閉嘴不言,我又朝他吩咐道:“高成,去叫錦衣衛統領來開鎖!”
高成馬上領命去了!少了他的攙扶,我腳下突然軟了軟,好在抓住欄杆,沒有歪倒下去。看得冬辰一把就捉住了我的雙手,兩手兩觸,溫暖如春,心疼至極地道:“點點,你何苦要來?我身爲太傅,匡扶太子登基職責所在。當初我與你同去焰月營,無法調兵,後又從靖王的信使處得知太后與施相的陰謀,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其實早在我受皇上密令前往江州時我就命人造好了假兵符,寄存在四少的梅苑。”
“可是,你是爲烈焰明才這麼做,就算如此,你也不該一個人獨自承擔後果!”原來他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在他赴湯蹈火地同時,早就準備承受這樣的結果;可是我呢?“你捨得下我嗎?難道你的心裡只有家國天下,沒有兒女情長?難道你所說的陪我遊山玩水、一世逍遙的話都是假的麼?冬辰,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他不知道我的心痛了,他不知道我依賴他,他不知道我可以爲他勇敢,那麼我要怎麼辦纔可以挽回這一切?
“那本就是我身爲太傅的職責,焰國的律法不可以因我而改變,否則一國朝綱豈不是變爲兒戲?”認真的眼神,始終掛在脣邊溫馨的笑,他是那樣美好,卻爲何總是遙不可及?
“可是我呢?冬辰?你想過我嗎?沒有你,我怎麼辦?”我哭訴着,也許這一輩子的傷心都將在這座標誌着死亡卻並不可怕的天牢耗盡,但是他可曾爲我想過?他怎麼可以在進駐我心扉之後,這樣輕鬆地離去?他怎麼可以選擇與我背道而馳?
“我一生中唯一遺憾的事,就是無法實現我對你的承諾!”他的手掌穿過冰冷的鐵柵欄,滑過我的臉頰,輕輕地拂去不住滑落的淚珠兒,那抹掩藏在他眼底的痛色稍縱即逝,臉上仍是笑,燦若桃花的笑,唯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那該是如何的悲傷。“別哭,點點!你已經在我這裡了,永遠在我這裡。”他用另一隻手指着他心臟處,淡淡的話語,濃濃的深情。
“我拒絕遺憾!如果你不能實現諾言,那就讓我去實現。”我是爲你穿越而來呀,你不知道嗎?我不會讓你選擇你所選擇的結局,因爲那根本就不該由你去承受。
“皇后娘娘!”高成出聲道,顯然與那個錦衣衛統領已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
“不用開門了!你帶我去御書房,我要見烈焰明。”那個高座在帝位之上的人,他應該爲這件事負上一大半責任。
“點點,不用去了。九卿共議的決定,就是皇上也無法改變!”他細語勸說於我,好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表情那麼淡定,不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該有的。
“我不會讓你死!一定不會。”我曾因爲他而勇敢,爲保命而拼命反抗錦衣衛,爲救他想救的烈焰明奮不顧身地與鐵甲兵對峙,爲他憂國憂民的心思而假扮皇后,所以我不會也不可能放任他這樣做。即使我萬劫不復,我也要用自己小小的力量爲他撐起一片天!“高成,帶我去御書房。”
他反握住我的手,一點一點因爲我的遠離慢慢與我的手脫開,繾綣眷戀。
我知道的,他不捨,但我不要他放棄。我要救他,哪怕犧牲我一生的幸福,也要救他。退後幾步,看他珍珠色的身影斜倚在欄邊,那一身衣衫是我爲他添置……他的美麗,他的平和,從見他第一眼開始,就讓我着迷;他是我的冬辰,是我的。腳下步調悠然從容起來,雖然乏力又柔弱,卻無比堅定,直到我終於退後至轉彎處,不得不掉頭,身體踉蹌得差點倒下,卻聽到從身後傳來的他的話語:“點點,他纔是最愛你的人!”
是嗎?烈焰明纔是最愛我的人?可是我愛的是你呀,冬辰!閉上眼,淚花涌現,“高成,走吧!”
“是,娘娘!”
一路階梯,每踏上一級都仿似他在遠離我的生命軌跡,仿似那些桃花盛開的日子已然在歲月裡漸漸消逝,再也尋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