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尋找,沿着江岸,從三十里外一步步往下游走去。
累了的時候,在沿途小村處找個人家暫時休息,喝杯茶水,然後,又接着尋找。
夏日炎熱,吟淺卻在心中生出一種冰涼。
一直一直沒有消息,再這樣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得了。
昨日對着江水,看着水中映照着那個傾城之色的女子,容貌仍是一如往昔的動人,面色卻憔悴許多。
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當初懷着希兒時,因不願待在皇宮中,那段時間的“自虐”,日日夜夜咳嗽,折了根基,這之後,倘若心神疲累,時常舊病復發。
有時候找到中途,常常涌起.眩暈的感覺,可是……不能停下來。
吟淺一遍遍對自己說。
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花冠.羣,就這麼一直找下去。只要一天沒有找到他,她就一直不相信他的死亡。
日日夜夜,沒有長時間的休息,.從春天到盛夏,她幾乎沒有停下來,好好吃過一頓飯。
除了偶爾的不吃不眠,吟淺時常在江邊發呆。
春日本是踏青遊玩的好季節,然後今次卻註定與.她絕緣。
一日在江邊,吟淺被一個樵夫打扮的老漢叫住。
“姑娘,小老兒看你守在這裡很多天,是不是在等什.麼人?”老漢放下身後揹着的柴火,抽出旱菸,吸了一口,“你一個小姑娘家,在外面也不容易,有什麼爲難的地方,小老兒要是幫得上忙的,小姑娘你儘管說。”
很久沒有開口,吟淺感覺話語都難以出口,舌尖.百轉千回,終於說了出來:“我在找一個人,三個月前,他掉到江裡,我從百里外一直找過來,不過,現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吟淺將花冠羣.的容貌身高簡單描述下,心裡一直沉甸甸的,周圍沒有人可以訴說,現在遇到雙手佈滿老繭,卻一臉真誠的老漢,吟淺忍不住說了出來。
“百里外的人衝到這裡,不太可能還……”……活着,老漢沒有說完,吟淺理會他的意思,臉色愈發增了一分蒼白。
“不過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我在江邊生活了一輩子,離奇的事也看了很多,”老漢抽了一口旱菸,將菸斗放在一旁,看着吟淺,說道,“小姑娘,你要找的那個人要是真的沒死,你應該去官府那裡找。”
吟淺面露不解,“爲何?”
“我們這邊啊,要是在江邊撿到沒死的人,都會送到衙門裡去,你去那裡找,可能會有消息。”
吟淺雙眼一亮,眼中閃過希望。
“哎,過了這麼久,官府裡要是找不到,小姑娘你還是放棄爲好,說不定他已經……”
“不會的。”吟淺阻止老漢接下來的話,深黑的眼中露出瑩潤,卻彷彿在哀求。過了片刻,看着遠處,彷彿重新看見希望,吟淺高興之下,幾乎站立不穩,一下子踏進水中,幸好旁邊侍從扶了她一把。
告別老漢,吟淺直接向桑國府衙奔去,說明來意之後,守門外的官兵卻不讓她進去。吟淺身上沒有帶足夠的錢,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先回到了君尋和希兒住的那間客棧。
三個多月沒有見到兒子,希兒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馬上纏上了她,死活都不放開,君尋慢慢凝視着眼前容貌瘦削何止一分的女子,長長嘆息一聲。
“哥哥,我想去見一個人。”吟淺看着窩在她懷中的小腦袋,愛憐地摸摸他的頭,“說不定這次也要一併帶上希兒了。”
“你要去見誰?”君尋沉聲問道,他在離國勢力極大,然而桑國畢竟不甚熟悉,何況,據他所知,小淺在桑國幾乎沒有認識什麼人。
“我想去見桑國皇帝,花冠羣的爺爺,希兒的……太祖父。”
君尋從手下口中早已聽說了樵夫的事,深深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出反對的話:“明日我替你安排一下,若是找不到人,小淺,記得在這個客棧,還有一個人,在等着你……”
“好,”吟淺眼神躲開,烏眸中卻泛出淚光,“哥哥,謝謝……”
“傻丫頭,跟我還說什麼謝謝的話,我在這個世上,只有你一個妹妹,不照顧你,還能照顧誰?”君尋摸摸她的頭,“這次我便不陪你去了,我以前畢竟是離國皇子的身份,雖然不稀罕,不過在桑國若是暴露了,恐怕會給你橫生許多麻煩。”
吟淺重重點頭,離國與桑國結怨已深,離國皇子若是出現,難保不會引起無休無止的追殺。
“明日去皇宮,要好好照顧自己。”君尋細細囑咐。
“嗯。”吟淺點頭,抱着希兒暫且去休息,今生今世,能有這樣一個哥哥,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論及輕生,或許那個人爲她而死的那一瞬間,她也會跟着跳下去。
衝動過去,還記得自己在這個世上尚有不能捨棄的親人:哥哥,希兒,爹爹沈雪語……還有云澈、小沐。這麼多人關心她,愛護她,如何能輕易尋死?死了一了百了,然而活着的人,卻要爲死去的人擔心。
不能這麼自私,將自己的解脫,寄予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不知道君尋用了什麼方法,第二日,吟淺攙着希兒肉乎乎的小手,一路走向桑國行宮,沒有受到絲毫阻攔。
金鑾殿上,吟淺順利地見到了一身威嚴、滿面風霜之色的桑國帝王,執政四五十載,如今仍舊勵精圖治的沉伐羌。
他的目光如箭,銳利得似乎要將懦弱的人整個穿透,用這樣的目光一直看着吟淺,皇位上終於傳來那個威嚴肅穆的聲音:“你就是軒兒的妻子?”
“是。”吟淺直視着他,絲毫沒有轉移目光,“我來這裡,是想知道他的消息。”
沉伐羌臉色驀然沉了下來:“若不是因爲你,軒兒怎會遭到那樣的厄運?我此生只有一個孫子,他最後卻因爲你,放棄了所有東西!”
吟淺默然,半晌沒有說話:“我今日來,只是想知道他的消息。”
沉伐羌冷哼一聲,“你竟還有顏面來此!”
“不許你這樣說我孃親!”希兒猛然從吟淺懷裡蹭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他大大的眼睛瞪着皇位上的那人,“混蛋爹爹纔不是被我孃親害死的。”
“你是誰?”沉伐羌聽到他口中的爹爹,不敢置信地望着希兒,“你……你是軒兒的孩子?”
“哼。”希兒轉開臉,不理睬他,轉過身卻偷偷對吟淺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吟淺輕笑了起來。
“我孃親想知道混蛋爹爹是不是在這裡,”希兒初生牛犢不怕虎,爬上殿中的階梯,在吟淺的驚呼聲中滿不在乎地說道,“娘,這裡這麼多金光閃閃的東西,舅舅說要是拿去賣了,能換上很多錢呢。”
集體黑線……
“你對我娘不禮貌,我也對你不禮貌了。”希兒抓抓沉伐羌的鬍子,“老頭子,我的混蛋爹爹到底在不在這裡?要是不在的話,我就走了,再也不來了。”
吟淺看着希兒的反常,心念一轉,頓時想到了哥哥恐怕在來之前,就跟希兒說了一些東西,不然希兒再精靈古怪,也不會像今天這樣。
沉伐羌仔細端詳着希兒的樣子,越看同自己的孫子越像,尤其是那雙桃花眼,想到百年之後終於有後,只感到老懷欣暢。
“你教的好兒子,”沉伐羌扣住希兒亂動的雙手,擡頭對吟淺不明深意地說道,“你跟我來。”
沒有讓任何人跟隨,沉伐羌帶着吟淺來到一處偏僻的密室,輕輕推開門,盛夏陽光猛烈,炎熱無比,密室中卻是無比的冰寒,一少一小同時打了一個哆嗦。
那個容顏輝煌目光沉靜的男子躺在冰榻上,他的肌膚鮮活柔暖,就如出春光下第一次見他時,那樣的明亮細緻。
吟淺放下希兒,不由自主走近,摸上花冠羣的臉。
肌膚寒冷,心臟……卻沒有絲毫動靜。
吟淺心中一涼,再看他清雋魅人的眉梢眼角,一肌一理,如冰雪下風華絕代的少年。
然而,卻不似活人。
他躺在那裡,仿若最容易融化的冰雪。
他沒有平穩跳動的心臟,沒有戲謔從容的聲音,沒有邪肆勾人的笑容。
全部都沒有了,只餘這麼一具冰冷的身體。
她的夫君。
吟淺慢慢地伏下身子,不顧寒牀上沁肌冷的冷玉,她小心翼翼的,唯恐弄碎一般,抱住了那個人。
她的花冠羣。
曾經愛過、惱怒過、傷心過、離開過的那個人。
即使後來離開,也從來不能讓她忘懷的那個人,每一次以爲自己放下了,然而深夜,他卻常常出現在最久遠的夢中,往昔的快樂生活,又一次浮上胸口。
“就算你永遠離開了,也是所我見過最耀眼的人。”抱着那個人,吟淺喃喃低語。
“我過去愛你,現在愛着你,將來也繼續愛着你。”吟淺貼上他的臉,“我一直是倔強的,尤其是,對今生今世第一次喜歡上的那個人。”
花花啊……
眼淚流不出來,吟淺微微張開嘴,喉嚨裡壓抑出破碎的嗚咽,撕心裂肺。
前世今生,並非沒有見過人死,戰場硝煙,動輒命喪數萬,可是如今,她還是會因爲一個人的離去,如此絕望。
“你讓我不要傷心,不要內疚,可是,在我的眼中,你是獨一無二的,誰也不能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