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甄氏因怕弄亂了髮髻和釵環,不敢倚臥,一路端端正正的坐着,時間稍長便開始抱怨,“腰都酸了,怎地還沒有到?”
鳳鸞心裡正在琢磨事兒,敷衍道:“應該快了。”
前世裡,范進良就是今天墜馬摔死的,不知道今生是否仍舊一樣?要是事情出現了了偏差,范進良沒有死,伯父肯定更以爲自己之前是在撒謊,往後的話就不好說了。
“阿鸞。”甄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突兀道:“過幾天太子妃壽誕上,你不用穿得太華麗,就平常的打扮好了。不要和別人多說話,少出風頭,只和要好的姐妹一起說說話,等宴席結束就早點回來。”
鳳鸞心不在焉應道:“好。”
“你別當耳邊風。”甄氏加重了語氣,確認道:“記住沒有?”
鳳鸞見母親較真起來,忙道:“記住了。”
心裡一頓,前世母親似乎也說過這番話。
那麼母親是本身不喜歡出風頭呢?還是早就明白月盈則虧的道理,不想讓自己參和到皇室爭儲中去?繼而搖頭失笑,母親……,只知道保養打扮的母親,哪裡會想到這麼深刻?除非有人指點了她。
鳳鸞並沒有將這些細節放在心上,轉瞬撂開了。
倒是因爲太子妃壽誕,憶起前世赴宴的那些畫面,忽地想起一個人來。
端王妃穆氏,閨名令嘉,在姊妹中排行最長。
自己前世最要好的手帕交穆柔嘉,是她一母同胞的幼妹。
當年鳳家出事以後,自己貶爲官奴入了宮,柔嘉擔心不已,時常跑去找姐姐端王妃央求,希望她能進宮說動婆婆蔣恭嬪,對自己照顧一二。大約端王妃被妹妹擾得有些絮煩,便想法將妹夫調任外省,柔嘉跟着丈夫赴任,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不過說起來,多虧端王妃這麼釜底抽薪的一招。
否則柔嘉若是一直呆在京城,等到自己因故做了蕭鐸的侍妾以後,她夾在自己和姐姐中間,該多爲難尷尬啊。
不過,今生自己不會再讓柔嘉爲難了。
鳳鸞握了握拳,下定決心,然後從車簾縫隙隨意往外看去。
街面上,是高低錯落的酒樓、飯館、各色店鋪,忙碌的行人,吆喝的小販,京城和前世一樣熱鬧繁華,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
不遠處,天一樓二層臨窗位置。
成王蕭湛端着一盞綠瑩瑩的琉璃杯,美酒香醇,在杯子映襯下,泛出碧綠一泓的迷人顏色。他一點點的淺酌慢飲,想起最近幾次進宮德妃說的話,喝到嘴裡的美酒頓時變得沒滋沒味兒。
依照秦德妃的意思,自然是要讓秦八小姐做自己的王妃,但秦家看着顯赫,實際上卻是空架子罷了。
不過是仗着太后生了當今皇上,才混到勳貴圈子裡來。
秦家往上數三輩,不知道是哪個犄角旮旯的小官小吏,憑着女兒顯貴以後,家族中卻沒有撐得起來的人才,盡是一些仗勢跋扈之徒。就連皇上都看不大起秦家人,並不肯授實權官職,只是恩蔭了秦家爺們幾個爵位,哄太后高興罷了。
哪能跟鳳、範、穆這種世家大族相比?
就說鳳家,鳳淵是天子身邊有分量的重臣,他的族兄弟們、子侄們,有能文者居朝中要職,有能武者駐守邊關重鎮,有精通人情者封外省大員。
隨便拎出來一個,秦家的那些酒囊飯袋拍馬也追不上。
更不用說,三大世家盤根錯節的聯姻關係。
太子娶了範家女,端王娶了穆家女,難道自己不該娶個鳳家小姐?而秦家,也就是太后在的時候還能看,等將來太后撒手一去,什麼都不是。
哼!再說那秦八小姐,居然還是京中秦家沒有適齡姑娘,從外省匆匆趕來,臨時湊數的,不過是沒見識的鄉下野丫頭罷了。
秦氏一族爲了私心,就敢如此撥弄自己的婚姻前途,還不是欺自己年少無依?!
蕭湛眼中閃過一陣寒芒。
母親段氏,在自己兩歲那年因病早逝。
人人都以爲自己當時年紀小,不記事。可是自己卻清楚記得,母親臨死前一天,像是有了預感一般,仰或是知道了什麼似的。一直叫自己呆在身邊,眼巴巴望着,不停摩挲,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夜深了,乳母來抱自己去睡覺。
母親的手,是被人勸着強行掰開的,她眷戀無比的望着自己,哭道:“湛兒,你要好好活着。”她喃喃低語,“……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乳母嚇得臉色慘白,慌忙抱着自己走了。
次日,母親暴卒。
----從美人追封晉爲謹嬪。
母親究竟是怎麼死的,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自己現在也不能去查找真相。母親去世後,自己就被送到秦德妃身邊撫養,轉眼已經十五年。
蕭湛心情複雜,將酒杯狠狠地墩在桌子上。
“王爺。”小廝剛巧跑過來,見狀嚇得頓住腳步,又不敢不說話,指了指下面,“好像是奉國公府鳳家的馬車路過,並沒有爺們兒騎馬,瞧着都是女眷。”
蕭湛飛快往下看去。
一前一後,前面一輛金八寶頂珠的瓔珞華蓋車,如此華麗奢侈,定然是夫人小姐們坐的,後面跟着一輛藏藍色釉頂馬車,想來是丫頭僕婦們所用。隊伍前前後後,開路的家丁,拿刀的護院,跟着跑路的粗使僕婦,至少得有二、三十號人。
蕭湛飛快想了想,瞧着馬車的方向像是去珍寶閣的,應該是女眷去挑首飾。但奉國夫人馮氏有些年紀,人穩重,多半不會如此招搖過市,估摸是鳳家二房的女眷,那麼是鳳二夫人?……還是她?
他的心頓時活動起來,如果鳳鸞出來了,這倒是一個接近她的好機會,但是直接跟她來往又太明顯了。想了想,叫來小廝低語,“等下你這樣……”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交待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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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小姐,珍寶閣到了。”馬車停下,僕婦們搬來了下車的腳踏。
鳳鸞本來就對挑首飾沒興趣,上了珍寶閣的樓,只是坐在旁邊喝茶,由得母親一樣一樣反覆挑選,自己的心緒早飄遠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地聽見母親聲音拔高,“怎麼好端端的不賣?”
“夫人。”掌櫃娘子陪着笑臉,“原是妾身疏忽了,這對手鐲是一位貴人瞧過,還沒定下買不買,讓給先留着的。”又讓人拿出一盒子珠玉,“這幾樣也是新到的,成色頂好,夫人你再挑挑。”
甄氏很不高興的蹙着眉頭,“有你們這樣做生意的嗎?看好的不讓買,拿些不入眼的東西來敷衍。”
掌櫃娘子連連賠不是,“夫人見諒,夫人見諒。”
鳳鸞眼見母親要跟人慪氣,只得過去,瞧了瞧那對翡翠鐲子,勸道:“也不怎樣,就是綠些、水頭好些。”揀了旁邊一塊羊脂玉佩,“母親瞧瞧這玉佩。”又拿了一支龍眼大的東珠獨簪,“這也不錯,珠子又圓又大又潤,不如買了罷。”
可是人性便是這樣,越是買不着的東西,越心癢,甄氏不滿道:“我就看中那對翡翠鐲子了,別的都不愛!”
她說這話,帶着少女一般的任性賭氣。
鳳鸞沒有辦法了。
畢竟母親不是姐妹,只能勸,沒有小輩約束長輩的道理。
甄氏目光盈動,看着那掌櫃娘子,“你說一句準話,到底賣不賣?”甚至不惜威脅對方道:“往後還做不做奉國公府的生意了?”
“是啊,是啊。”丫頭們跟着一起幫腔,“你們珍寶閣膽子可真是不小!我們夫人看得上你們東西,是給你們面子,居然還敢推三阻四的不賣?回頭把你們店鋪給拆了。”
掌櫃娘子一頭冷汗,卻不肯鬆口,“今兒、今兒實在是對不住夫人了。”
甄氏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冥頑不靈,氣得不行,“好,你是硬骨頭。”她從小養尊處優頗爲嬌貴,罵人的話說不來,想了半天,才甩下一句,“等着,回頭叫你親自送到我手上。”
鳳鸞瞅着母親越說越生氣,越說越不像,趕忙給甄嬤嬤使了個眼色,上前挽住母親的胳膊,“走啦,時間不早,咱們再去看看胭脂水粉。”
好說歹說,和甄嬤嬤一起把人給拉走了。
甄氏因爲生氣上火,逛了半上午,胭脂水粉只隨便挑了幾盒,衣服料子也是胡亂買了幾匹,還一直都沒個笑臉,早早的就回了鳳府。
鳳鸞陪着母親回屋歇下,出了門,在偏廳和甄嬤嬤說話。
“不值得爲這個生氣。”她低聲道:“不過是個玩意兒,買便買了,買不着自然有更好的等着,嬤嬤等下好生勸勸母親。”
甄嬤嬤點頭道:“小姐放心罷。”
心下暗歎,小姐最近忽然懂事起來,做女兒的,倒比當孃的強一點兒。
鳳鸞卻怕甄嬤嬤不放在心上,叮囑道:“煩請嬤嬤看着明珠她們,別慫恿着母親爲了鐲子去找事兒。反正母親首飾多,家裡的一天帶一套還戴不過來,那裡差那點兒?找點別的事情,淘個胭脂,做個花露,打岔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明白。”甄嬤嬤目光微微閃動,低聲道:“那掌櫃娘子說是有貴人相中,小姐想想,滿京城能壓奉國公府一頭的貴人,該是什麼人?奴婢知道輕重。”
鳳鸞不由高看了甄嬤嬤一眼。
前世倒是沒有留意,這位還是真人不露相,心裡門清兒着呢。像母親這般不知高低輕重性子,又嬌氣,就得有這樣的人護着、看着,纔不至於吃了虧。
也好,自己往後多了一個可以商量的人。
正要告辭回去,外頭忽地跑來一個小丫頭,稟道:“大夫人那邊讓人傳話,說是輔國公府的範大老爺沒了。讓準備着,明兒都穿素淨顏色的衣裳,家裡人一起過去範家弔祭。”
范進良死了?鳳鸞心頭一跳,那塊一直懸着的總算落了地。
甄嬤嬤則是面色吃驚,在旁邊唸佛道:“神天菩薩,好端端的,這事兒是怎麼說來着?”朝小主人打招呼,“二小姐,我進去跟夫人說說。”小聲嘀咕,“這可趕巧,不用再給夫人找事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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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了自己的望星抱月閣,靜坐良久,心緒還是起伏不定。
范進良終於還是死了。
伯父身處朝堂,應該已經先知道這個消息。
那麼,他會重視自己的“夢”嗎?要是順利的話,自己就可以說出前世經歷,依舊託言是“夢”,這樣……,就能讓伯父對鳳家的命運警醒了。
只要他有心改變,趁着皇上目前還沒有發難,一切都還來得及!
鳳鸞等了半晌,沒等到伯父傳喚自己的消息,反倒是母親那邊的一個丫頭先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二小姐,甄嬤嬤有話單獨轉告。”
“甄嬤嬤有事?”鳳鸞放下茶,揮退了身邊的丫頭。
那小丫頭走近了,低聲道:“今兒小姐出門沒有多久,就有人專門送了東西給夫人,不是別的,正是之前在珍寶閣看的那對翡翠鐲子,說是主家聽說夫人喜歡,特意割愛。”
這麼巧?鳳鸞心下起疑,問道:“可知道那主家是誰?”
小丫頭臉色僵硬,“是成王殿下。”
蕭湛?鳳鸞的心思轉得飛快,他這是什麼意思?是像掌櫃娘子所說,趕巧他之前看過那鐲子沒買,然後聽說母親喜歡,所以送過來?還是……
一時之間猜不透真相。
不由微微煩惱,自己可不想攪和進成王妃的爭鬥裡去。
鳳鸞當即起身道:“走,我過去母親那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