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條筆直的長廊,見一座翹角盡檐的門樓正上方懸着一塊大匾,上書五個大字——謝氏博藝場。
謝老六生怕周宣沒注意到,提醒說:“周公子可知此匾誰人所題?”
周宣眯眼看了看,匾額的左下角寫着韋鉉題,故作驚歎道:“哇,竟是韋相題字,你們謝家賭場有大靠山啊!在下雖是金陵鹽商,家財百萬貫,卻無緣得見韋相一面,嘖嘖,失敬。”
謝老六謙遜道:“韋相與我謝家是姻親,雖然交好,但我謝家從不仗勢欺人,講究睦鄰友好,我謝家先富起來,也可帶動其他鄉親共同富裕嘛。”
周宣額頭冒汗,真沒想到在唐國也能聽到這樣的話!
從門樓進去,只見房子一進連一進,一共九進,每一進都有一個大天井,天井四周就是木板房,雕花門窗,頗爲精緻,一進就是一處專門的博藝場,第一進就是攤錢館。
所謂攤錢,又稱簸錢,攤錢遊戲漢代就有了,周宣小時候也玩過,就是參與者先持錢在手中顛簸,然後擲在臺階或地上,依次攤平,以錢正反面的多寡決定勝負,婦女、兒童尤其喜歡攤錢戲耍,王建《宮詞》:“春來睡困不梳頭,懶逐君王苑北遊。暫向玉花階上坐,簸錢贏得兩三籌。”就是描寫嬪妃宮女春日攤錢賭勝的場景。周宣一看,嗬,這賭場生意還相當紅火,圍繞天井四周的青石板上,約有七、八對人在兩兩攤錢,有的賭客是在和賭場莊家賭,有的是賭客與賭客賭,賭場抽取贏者的利錢,五等分抽其一,這些賭客有農夫、有小販、有商賈、有腳伕……一個個很起勁地攤錢賭勝。
小茴香喜道:“姑爺。小茴香就是賭這個。”
三癡道:“主人,我也玩兩把。”
林涵蘊湊熱鬧,嚷道:“我也來。”
周宣笑道:“好,那我也來一把——謝先生,叫四個莊家過來與我四人賭。”
謝老六趕緊叫了兩個人過來,人手不夠,又把兩個正在賭的莊家喊到這邊來,兩個賭客正輸紅了眼,扯住兩個莊家不放。
謝老六問:“他們兩個輸了多少?”
那兩個莊家答道:“總共七百文。”
謝老六道:“還給他們,照顧大客戶要緊。”周宣他們是大客戶。每賭必在五十兩銀子以上的,誰耐煩贏那些窮鬼的七百文哪。
李燾說:“周公子。小生先去尋我舅父。”
周宣點頭道:“好,李兄不要心焦,不要急着拉你舅父回去,讓他慢慢扳本。”
李燾知道周宣這話的意思是要幫助他舅父。當即深施一禮。主僕三人溼淋淋的進去了。
謝氏賭場地四個攤錢高手整齊地站着,衣着統一,精神抖擻,盯着來福提着的銀袋,好沉重哪。
謝老六問:“周公子,你說怎麼賭,總共七個錢,是銅錢正面多算勝,還是反面多算勝?”
銅錢有字的一面算正面。刻花的一面算反面。
周宣道:“正面多算勝,簸三次,三局兩勝,輸者立付白銀五十兩,我們這邊四個人。出賭銀二百兩。來福,亮銀。”
來福立即將四錠五十兩大銀擺在天井的石欄杆上。亮燦燦奪目。
謝老六拱手道:“周公子果真爽快,不愧是金陵鉅富,那就開賭吧,先驗錢。”
周宣道:“謝先生,你的賭銀還沒亮出來呢。”
謝老六一拍腦袋,趕緊讓身邊管事去取二百兩銀子來,也擺在天井欄杆上,是二十兩一錠的小銀,十錠。
其他攤錢的賭客不賭了,都聚過來看這場四百兩銀子的豪賭。
周宣道:“我、涵蘊妹妹、小茴香三人就賭一次,老三多玩兩把。”他知道對三癡這樣的高手來說,九枚銅錢撒下去,要它正面就正面,要它反面就反面,嘿嘿,就等着謝老六臉變綠了。
攤錢開始,周宣這方先簸,四方天井,四對人各佔一邊。
周宣地對手是一箇中年瘦子,將七枚制錢遞給周宣,這七枚制錢不知被簸了多少次了,光滑鋥亮。
周宣把錢合在掌中簸動,心裡默唸:“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周宣一定贏。”周宣玩這個的確需要保佑,全靠運氣了,唸完口訣,“嗨”地一聲,撒開手,七枚銅錢滾落一地,仔細一看,四正三反,贏面不大啊。林雷
中年瘦子將七枚錢拾起來,在手掌心簸了一會,撒錢一看,五正二反。
第一局周宣輸,好在三局兩勝,還有機會。
周宣對那瘦子說:“第二局你先簸。”
瘦子二話不說,簸了一會將錢撒下,六正一反,贏面極大,周宣只有七錢全正纔有進入第一局決勝的機會。
周宣將錢籠在掌心,惡狠狠地簸着,一邊的靜宜仙子看着他那樣子,忍不住抿脣輕笑。
周宣連唸了兩遍贏錢口訣,將錢撒下,頓時響起一片驚歎聲,竟然真的是七個正面。
謝老六嗬嗬笑道:“周公子好手氣,厲害!厲害!”心裡道:“我謝家開賭場八年,什麼運氣好地人沒見過,最後還不是輸個精光掃地出門!”
第三局,決勝局,賭場規定要賭客先簸,周宣簸出六正一反,運氣真不錯,就要看瘦子簸出什麼樣子來了瘦子很慎重地將七個錢看了又看,疊在掌心裡,開始簸起來,雙手一分,七錢分散落下,在落在之前絕無相互碰撞。
六個錢分別落定,五正一反,最後一錢還在滾,只要這錢也是正,那麼同爲六正一反。就是莊家勝。
這最後一枚銅錢骨碌碌滾到夏侯流蘇裙邊,然後倒下,旋轉着顛動,夏侯流蘇是練過箭法地,眼力過人,雖然銅錢顛動得很快,她也能瞧出這面是正面。
“不妙,周宣要輸!”夏侯流蘇現在是完全站在周宣這一邊的,她不想周宣輸,當即裝作退避的樣子。裙裾一旋,同時左足一頓。那枚銅錢原本已經減弱了顛轉的速度,被裙風一拂、石板一震,竟又搖搖晃晃滾動起來,倒下時是反面。
周宣大笑道:“哈哈。我贏了!”
謝老六瞪了那瘦子一眼。怪他沒簸好,一個銅錢滾來滾去。
瘦子看了夏侯流蘇一眼,張嘴想說什麼,終於沒開口,他能說什麼?夏侯流蘇又沒碰那枚錢,都怪他自己想要給對手造成險勝的感覺,現在後悔莫及。
周宣倒是心知肚明,過來輕輕握住夏侯流蘇的手,在她耳邊說:“流蘇。幹得好!”
夏侯流蘇耳朵被周宣口鼻熱氣拂得麻酥酥的,俏臉通地就紅了,聽周宣這麼一誇,簡直是心花怒放,隨即覺得不應該這麼歡喜。心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我只是爲了讓他信任我,最終探得密旨的秘密而已。”但手被周宣地大手握着。讓她不禁生出自己好柔弱的感覺,好象周宣比她力氣大得多。
這時,其他三場攤錢也已分出了勝負,小茴香怯怯的走過來說:“姑爺,小茴香輸了,輸了五十兩銀子。”
小丫頭嘴一扁一扁,都要哭了,五十兩銀子呀,以前秦博士一年的俸祿也只有九十兩!
周宣安慰道:“沒事,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姑爺贏了就行。”
林涵蘊大大咧咧地說:“周宣哥哥,我也輸了,這攤錢我不拿手,我們鬥鵝去。”
三癡過來說:“主人,我贏了。”
這樣雙方打成二比二平,但周宣和三癡贏的一百兩銀子要付給賭場五分之一地抽頭,白白地就去了二十兩。
林涵蘊嚷着:“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平局也要我們的錢!”
周宣微笑道:“這是賭場地規矩嘛,要賭,就要遵守規矩,謝先生,對不對?”
謝老六見二百兩銀子只到手二十兩,很不滿意,笑道:“周公子還賭攤錢嗎?”
周宣道:“賭,幹嘛不賭?讓我這手下老三與你們賭,這一場賭銀加碼,一百兩銀子,如何?”
謝老六心道:“賭得越大越好。”當即指派謝氏賭場第一攤錢高手、就是那個剛纔惜敗於周宣的瘦子與三癡賭。
三癡簸錢手法與那瘦子相似,都是撒錢時不讓銅錢互相碰撞,這樣就不會改變每個銅錢下落地線路。
第一局,三癡攤出七個正,瘦子也是七個正,賭場規矩,只有到決勝局賭客與莊家平局纔算莊家贏,所以這第一局算平局。
第二局雙方又都是七個正,懸念留在了第三局,但如果還是戰平的話,那三癡就輸了。
第三局,三癡又是七個正。
謝氏賭場第一攤錢高手瘦子有點緊張了,沒見過這麼厲害地攤錢賭客,雖然他平時要那七個錢幾個正就幾個正,但這樣的大賭他還沒經歷過,心裡還是不踏實啊。
瘦子穩了穩心神,將手裡的七枚銅錢撒下,一、二、三、四、五、六,六枚銅錢分別落定,全正,第七枚旋轉不休——
瘦子覺得有點奇怪,這錢轉得久了點,按他經驗,早該定下了。
第七枚錢終於定下了,反,三癡贏了!
瘦子臉煞白,不敢看謝老六。
三癡贏了一百兩,又被抽去二十兩抽頭,除掉上輪的二十兩抽頭,算起來才贏了六十兩,太兒戲了,根本滿足不了周宣地胃口。
“謝先生,我這手下險勝,謝先生還敢應戰否?這回再加賭注,五百兩,要輸就輸個精光,我立即派人回鎮上搬銀去。”周宣加碼道。
謝老六看了看那瘦子,低聲問:“你怎麼回事?”
瘦子慚愧道:“失手了。”
“還有全正地把握嗎?”
“有!”
謝老六知道瘦子的本事,瘦子曾經連續攤出四十把全正,失手是很少有的事,既然已經失手一次,不可能連着失手的。謝氏賭場運氣沒那麼差,笑道:“這有什麼不敢應戰的,不就是五百兩銀子嗎?去,再搬三百四十兩銀子來。”
不一會,雙方共一千兩銀子就羅列在天井石欄上。
前兩局,雙方各攤出兩次全正,決勝局,三癡又是全正。
瘦子的手抖了起來,緊張啊,一千兩銀子。哪裡會想到有人攤錢賭得這麼大!
謝老六喝道:“乾柴,給我穩住!”
原來這瘦子名叫乾柴。乾柴繞着天井走了一圈,總算定下心神,開始撒錢,全面六個正。但第七個又轉個不停。瘦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禁顫聲喊道:“正,正,正。”
林涵蘊和小茴香尖聲大叫:“反!反!反!”
瘦子乾柴的聲音明顯敵不過林涵蘊二人,那枚銅錢最終定格在反面上。
瘦子乾柴失神了一會,指着三癡大叫起來:“他耍賴皮,他的腳爲什麼不停地抖?”
周宣哈哈大笑:“各人有各人地立姿,老三就愛站着抖腳,這犯賭場哪條規矩了?謝先生。如果你們這麼輸不起,那這五百兩銀我不要了,你收回去,我立即就走。”
謝老六趕緊道:“周公子說的哪裡話,我謝氏賭場是東南十縣首屈一指的大賭場。區區五百兩會輸不起。你儘管把這五百兩——不,四百兩銀子收起就是了。”
周宣贊道:“謝先生果然提得起放得下。是個辦大事的樣子,那還賭攤錢嗎?”
謝老六連連搖頭:“乾柴今天身體不適——乾柴是不是?”
瘦子乾柴趕緊捂着肚子:“我,我肚子痛。”
周宣微笑道:“那就進去看看鬥鵝吧。”
謝老六在前引路,走過三進房子,分別是鬥雞館、鬥鴨館、第四進纔是鬥鵝館,鬥鵝館比較冷清,沒看到有人鬥鵝,只見西廊下幾個鵝欄,裡面十幾只白銀鵝,頭頂象鶴頂紅一般有個大疙瘩,昂頸挺胸,“吭吭吭”地叫着。
謝老六道:“周公子,你們幾位誰要鬥鵝?”
林涵蘊踊躍道:“我!”
謝老六道:“那就請小姐在這十多隻鵝裡任選一隻,然後我賭場就在小姐選剩的鵝裡挑一隻,二鵝相鬥,哪方地鵝鬥敗不敢再戰就算誰輸。”
林涵蘊道:“好,我來選。”走到鵝欄前左看右看,指着一隻個子最大、脖子最長地鵝問周宣:“周宣哥哥,我選這隻鵝怎麼樣?”
周宣看了看,這隻鵝個子是大,但毛色不銀亮,脖頸有多處毛被揪掉,露出紅紅的鵝皮,就知道這鵝是常敗將軍,一般人自然以爲鵝大就厲害,選上這隻鵝那就輸定了,說道:“不選這隻,選那隻。”指着另外一欄裡那隻個子中等、腦袋轉動敏捷地鵝。
林涵蘊在賭博方面很聽周宣的話,說:“好,那就這隻。”
謝老六與鬥鵝館地莊家對視一眼,心道:“這姓周的眼力不錯,竟挑出鵝館裡排名第二地鬥鵝,不過就算讓你挑到第一的鵝也不怕,總有辦法贏你。”
賭場夥計把林涵蘊選中的那隻鵝拎出來,在脖子上系一條紅色綢帶,以便區別。
鬥鵝館莊家選了一隻個子最小的鵝,這鵝呆呆地樣子,遠沒有周宣選地那隻靈活。
謝老六問:“周公子爲你選的鵝押多大的賭注?”
周宣道:“在下賭博,喜歡孤注一擲,我押一千兩。”
賭客押一千兩,莊家自然要跟,謝老六三角眼一眯:“好,我也是一千兩,老吳,去取一千兩銀子來擺上。”
來福拎着重達六十多斤的近千兩銀子,喜孜孜道:“好沉,再加一千兩我就要拎不動了,等下老三先生幫我拎。”
謝老六兩撇鼠須歪了歪,心道:“這個死家丁想得美,還怕拎不動銀子,馬上就不用你拎了,輸光光了,傻瓜!”
東廊就是鬥鵝場地,打掃得倒也乾淨,兩隻鵝一入場地,就好象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脖子綁着紅綢的那隻鵝“吭吭”兩聲大叫,兇猛地撲上去張嘴就咬。
小個子鵝一直呆呆的,這時突然醒過神來,也是“吭”的一聲大叫,聲音很是洪亮,身子往一伏,就從紅綢鵝的翅膀下鑽過,隨即扭過脖子就進攻紅綢鵝的屁股,鵝屁股毛少,被咬到很痛地。
林涵蘊大叫:“快閃!快閃!”
紅綢鵝也算敏捷,急忙轉身,鵝屁股被小鉗了一口,受了點輕傷,“吭吭”叫着,更加兇猛地衝上去。
三癡和林涵蘊、小茴香等人站在圍欄邊觀戰,周宣陪着靜宜仙子站在天井邊,雨還在下着,天井裡不時濺出雨水,沾在靜宜仙子月白道袍上,道袍就有些透明起來,細圓腰肢影影綽綽。
周宣問:“道蘊姐姐不喜歡看鬥鵝是吧?”
靜宜仙子含笑道:“是不喜歡這些血腥鬥毆,但既然押了這麼多銀子,女道就很關心輸贏了。”
周宣“嘿嘿”一笑:“那我們走近點看,應該馬上就要決出勝負了。”
鬥鵝場中,小個子鵝已經佔了上風,紅綢鵝雖然頑強,但接連被啄了好幾下,有些畏戰了,急得林涵蘊連扯三癡的袖子,意思是讓三癡出手相助。
小個子鵝步步進逼,紅綢鵝步步後退,就在這時,小個子鵝突然鵝身一晃,腦袋歪了歪,似乎被什麼打了一下,紅綢鵝不愧是鵝館排名第二的勇鵝,覷準機會,伸頸急啄,竟把小個子鵝左邊鵝眼給啄瞎了,鮮血直流。
紅綢鵝乘勝追擊,對準對手的脖子一陣狂啄,小個子鵝瞎了一隻眼,這回真成呆鵝了,毫無還嘴之力,幾下子被啄翻在地,紅綢鵝得勝地曲項向天歌起來:“吭——吭——吭——”
謝老六和鵝館莊家半晌作不得聲,眼睜睜看着來福喜笑顏開收銀子,來福倒也懂規矩,只收了八百兩,留下二百兩的抽頭,與三癡一人一坨沉甸甸地提着。
靜宜仙子在周宣耳邊低聲道:“宣弟,這真象五蘊和尚贏薛昌那場鬥雞決賽呀。”
周宣“嘿”地一笑,說:“我也會象老五那樣把這贏來地錢散盡的。”
林涵蘊拍着手大讚紅綢鵝,提出要把這隻鵝買下,功臣呀。
“不行不行,鵝不能賣,哈哈。”謝老六覺得嘴巴有點發苦,笑得很勉強,半個時辰不到,他謝氏賭場已經輸了一千四百兩銀子出去,這是從未有過地事,謝氏賭場有兩個,在上饒縣城的那個賭場更大,而這小賭場只有四千兩流動的賭銀,賭場從來都是隻贏不輸,沒想到還有擔心賭銀不夠輸的時候!
周宣問:“謝先生還賭不賭?”
謝老六咬牙道:“賭。”心裡獰笑:“我看你能贏我多少銀子?只怕你沒那本事帶回永豐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