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個人,身子陡然掙了一掙,僕向前,和另一個幾乎被利刃自胯下從中剖開的那個人,身子相碰,兩個人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們手中的刀所阻,未能完全傾跌,於是,以一種怪異之極的姿態斜傾着。
鮮血已完全離開了它應該循環的軌跡,向外急不及待地噴出看來有一股掙脫了軌跡的瘋狂。
石臺上還在活動的人已不多了,這時,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各剩下多少人。
大約還有八九個人,正在飛快地閃動,腳踏在殘斷的肢體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揮動着,殺傷他人,也保護自己。
天上本來有團團雲塊,這時都已散開,冷冷的下弦月,和着閃耀的星光,使得石臺上的廝殺,看起來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相碰的機會多了起來──這是很自然的,因爲人少了,碰到人體的機會自然也少了。
他們絕無法分辨自己人和敵人,就算平時再熟悉的熟人,這時一定也無法認得出對方是什麼人。誰能認得出從額到頰,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個人是誰?誰又能認出一個頭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子在他頭臉上不斷灑落的人是誰?誰又能認出一個肌肉全都變成扭曲的人是誰?
而事實上,他們也根本不需要認誰是誰來,參加這場大廝殺的六十個人,心中都知道:廝殺的結果,活下來的只能是一個人。
誰叫他們是上“金子來”?“金子來”參加一場有六十分之一生存機會的廝殺,已經算是極好的情形了,還能期望什麼?被削去頭皮的那個,一定是刀術雖精,但是疏於防範頭部,或是太急於進攻他人,陡然之間,電擊也似的光芒一閃,他的頭顱的整個上半部不見了,在那時候,他張大了口,居然還有一下慘叫聲發出來。
是的,人體的發聲器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個頭顱被刀削去,也不是被割破了喉管,當他的生命還有那麼十分之一秒的存在時,他自然可以發出叫聲來。
那是什麼樣的一下叫聲?聽了之後,叫人全身的血液,都會凝結,叫聲真的不到十分之一秒,他整個人衝向前,衝出了石臺,僕跌下來,跌在三個正在石臺邊觀看着大廝殺的人的面前。
在石臺旁觀看着廝殺的,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三個一組的三組之外,便是那一胖一瘦的兩個老者。十一個人盯着臺上,神情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觀看一場演出,全是一副漠然。
那頭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個人面前,三個人甚至不低頭看一看,那人居然還撐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邊頭上,冒出一大團又紅又白的東西來,然後,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來,就再倒了下去……”
直到這時,那三個人中的一個,才陡然一擡腿,踢向那人的身子,這一腳的力氣好大,把那人的屍體,踢得直飛了起來,跌進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時將屍體捲走,翻翻滾滾,不知卷向何處去了。只有江灘上的不少鵝卵石,染着他的血跡。
(那些石頭,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變成赭紅色?)
而到了這時候,石臺上還站立着的人,只有三個了。
這三個人一面揮動着手中的長刃,一面在石臺上游走着,行動根本叫人看不清,只看到他們手上的刀,發出閃耀的光芒了。
他們不約而同,把石臺上的殘碎的肢體,在迅疾的奔走間踢下臺去。由於他們的動作快,一時之間,殘肢亂飛,有的腿是整條的,有的還帶着肚子的一部分,有的比較大塊,是一半的上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隻腳,或是半隻手掌,全都在黑暗之中飛舞着,而且,全向着石臺的一個方向飛落下去。
那是石臺臨江的一個方向。
斷肢殘體跌進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濺起一陣又一陣的小水花,然後,水花消失,作爲生命存在的最後象徵,也隨之消失。
這三個人清理石臺,只花了極短的時間,就將石臺清理乾淨。只有積聚在石臺中間凹進去部分的鮮血,無法清理。
這時,積血已呈現一種半凝結狀態──人的鮮血是一種十分奇特的東西,在離開了人體之後,會變成了膠凍狀的血塊。
血液在離開了人體之後,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活的,如果採用適當的方法來保存,例如加進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十天,那時其中的一種成分,叫作血小板的,就開始發生作用,那是極複雜的生物化學變化過程,使血液從流動的狀態變爲凝膠,血漿中的溶解性纖維蛋白轉變爲不溶解的纖維蛋白,呈細絲狀交織成網,將血液細胞網在裡面,於是液體的血,在脫離了之後,成了另一種形態的獨立生命。
人類一直在追尋生命的意義和目的,可有想到過,單獨活下來的鮮血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那麼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聚在石臺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還成了膠凍狀,所以,當那三人,在石臺上的斷肢殘體,一起飛落進江中之後,再迅速地向石臺的中間部分聚攏之際,他們的腳步,重重地踏在積血之上,再沒有血花濺起,而是在凝膠狀的積血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深淺不同的腳印。
那些腳印看起來像是活的,一個腳印形成了,就開始蠕動變形,由大變小,終於又消失,而另一個腳印,又迅速地印了上來。
雜沓而迅速出現的腳印,表示了這三個最後生存的人,正在進行激烈無比的爭殺。
這三個人,能在大廝殺的第一節過程中存活下來,自然各有其精湛的刀法技藝和矯健絕倫的身手,這從他們在一秒鐘之內至少可以在凝膠狀態的積血之上,留下超過三十對腳印這一點上得到證明。
每一次添上一對腳印,就代表了一次閃避,一次騰挪,一次進攻,一次跳躍,一次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
三雙腳,踏在凝膠狀的積血上,發出一種奇異的,雖然不是很響亮,但是卻震人心絃的“拍拍”聲;大堆的凝血在顫動,沒有機會停止,因爲踐踏是來得如此之快速。
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紅色,而是一種令人噁心的暗紅色,這種顏色和形狀,使人聯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種以由鼻端迅速傳遍身體每一個細胞,使人體每一個細胞都發出顫怵的氣味。”
也正由於凝血的顏色和鮮血不同,所以,當又有大量的鮮血灑下來,加入了凝血的行列,很容易分辨得出來:是的,兩股血流灑下,很快就注滿了幾個正在逐漸變小的腳印。
在腳印變小的時候,注進去的鮮血被擠出來,冒着血沫,四下流散。
然後,是“拍”地一響——一條齊肩被削斷的手臂,落在積血之上,手指還在迅速地伸張,像是想抓到一點什麼,自然,手指抓到的,只是凝膠狀的血。
在臺上的三個人,其中一個,同時遭到了兩個人的進攻,一個把刀斜砍進了他的腰際,刀刃直剖進了他的身體,從腰到小腹,還留在他的身體之中,而另一個,則一刀削下了他的左臂。
削下了別人左臂的那人,長刃向下一沉,在斷臂落下,才一落到積血的同時,已飛快地一翻手腕,長刃再度揚起,反削向那個手中的刀還留在別人身上的那個人。
那人陡然後退,長刃自人體中,帶起一股血泉,抽了出來。
“當”的一聲響,及時擋開了攻來的一刀。
而那同時遭到了兩個人攻擊的一個,右手仍然緊握着刀,月色映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竟然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着幾分悽然,他仍然揮起手中的刀來。
而當他衝向前的時候,他再度受到另外兩個人的同時攻擊,兩柄利刃,分別自他身子的兩邊砍到,砍進了他的身體。
兩柄砍進他身體的利刃,在他的體內相交,甚至還發出了一下悶啞的金屬相碰撞的聲音。
那人向前衝的勢子被止住,攻擊他的兩個人,並不立時抽刀後退,顯然是在等待他的死亡。
那人的雙眼睜得極大,他自然必死無疑,可是這時,他顯然還沒有死。
血像是噴泉,自他身上的傷口處噴出來。血液在人體內循環不息,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把氧氣輸送到腦部去,維持腦部的存活,而人的腦部,如果三分鐘之內,得不到新鮮氧氣的供應,就會停止活動。
人的腦部停止活動,就代表了這個人的死亡。
這個壯健的漢子,在他左臂還在身上的時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據血液和人的體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來計算,這人休內的血,約有十二斤,這時,涌出體外的,至少超過了十公斤,再也無法供應他腦部以新鮮的氧氣了。
但是,他的腦部活動,還可以維持一兩分鐘。
這時,他甚至還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麼呢?腦部活動的最大功能是思想,這時,他雙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麼呢?
他看來絕不會超過三十歲,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這短暫的一生?據說,人在臨死之際,一生中的一切經歷,或者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快樂的和痛苦的,歡愉的和憂傷的,深愛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會飛快地一幕一幕地清楚地出現在腦際,重新再經歷一遍。
自然,這是誰也無法證實的說法,因爲就算真有其事,曾經其事的人都已經死了,而死人是無法告訴別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間,開始迅速轉動,轉動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經歷都出現了?眼珠的一次轉動,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個片段?或許,他曾深愛過一個俏媚動人的姑娘而她卻不愛他,或許,一個俏媚動人的姑娘曾深愛過他而他卻不愛她。又或許,兩人互相深愛過?
又或者,他積聚了不少金塊,已準備離開這滿是金塊的金沙江,回到他來的地方,用他的性命博取來的金塊,過安靜的日子?
(不,不,這個可能不大,沒有人肯離開這裡的,這裡有拾不完的金塊,誰會離開一個有拾不完的金塊的地方?金塊絕不會嫌多的,絕不會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不夠,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萬座……爲了能擁有越來越多的黃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離開!笑話)
“真是笑話,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牽起了一個笑容。
“他在笑什麼呢?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有什麼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還帶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麼人?是他自己?金塊再多,也用不上了,是爲了這個在嘲弄自己?
他最後的思想,很可惜並沒有能維持那麼久,那兩個人陡然抽刀後退,同時起腳,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飛了起來,僕跌進了江水之中。神明共鑑,他的情形算是不壞了,他的身體算是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進江水之前,他的斷臂,也飛了起來,在他的身體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長回他的身上,然後才一起墮進了江中。
雖然他是最後生存的三個人之一,可是奔騰的江水,並沒有給他什麼特別的優待,一樣在一瞬之間,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見了。
在這最後的一-那,如果他還在思想的話,他在想些什麼,自然也是永恆的秘密。
石臺上,只剩下了兩個人,兩個人各自退到了石臺的一角。
大廝殺已經接近尾聲,或者說,大廝殺已經結束了,因爲再接下來,必然是單對單的決鬥。
兩個人的動作一致,一手仍緊握着刀,一手在臉上抹拭着,把臉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沒有法子沫得乾淨,因爲他們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鮮血浸透。
月色更詭異幽寒,這兩個人,一個年輕得叫人吃驚,雖然他的身形,看來是如此壯碩高大,可是那張臉,年輕得還有稚氣,這時,是稚氣和殺氣的結合。這是多麼奇怪的一種結合,可是卻又出奇的調和,並不使人覺得怪異,只使人覺得驚訝──在這樣的結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類的本性,根本不必有什麼複雜的解說和說明。
而另一個人,是飽歷風霜的,有着比月色還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岩石還要無情的眼神,在他的臉上,找不出半絲的純真,他用他的神態,直接地說明了人應該怎麼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們兩人都凝立着不動,隔着那一大灘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掛在天際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來。
剛纔血肉橫飛的大廝殺已經過去,可是如今靜止的場面,卻更令人喘不過氣來。
胖老者的聲音打破了靜寂,他的聲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帶任何感情的:“報所屬幫會。”
那年輕的一個先開口,可是他張開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年長的一個後開口,先發聲,聲音低沉,兩個字自他的喉際運氣吐聲,再加上胸膛的共鳴,雖然低沉,卻有着綿綿不絕的氣勢:“外幫。”
這時,那年輕的一個,才發出了嘶啞之極的聲音:“哥老會。”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時轉向一組三個人,胖老者道:“鷹煞幫已沒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沒有鷹煞幫的份了。”
那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便走,步履十分矯捷快速,轉眼之間,沒入黑暗之中。那瘦老者再度揚起手中那個手指一揮上去就會發出怪異聲響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