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了一口氣,換了一副苦口婆心講道理的神色:“此事若要追究起來,那也賴不得本王,倒是梅花谷主你,治下不嚴,縱容手下胡作非爲。本王殺了他們,一則爲國正法,二則爲民除害,原就是伸張正義之舉,可惜你們梅花谷不是個講理的地兒,本王也只能自認倒黴了。”
我擡眼一看,那個梅花谷主並沒接話,只是依舊冷眉冷眼地看着我。
我嘆口氣,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們梅花谷的人口味還真不是一般的重,居然連太監的褲子都扒!六個大男人啊!圍着一個小太監,嘖嘖,谷主啊谷主,瞧瞧你手底下都是些什麼貨色!”
話音剛落,我又打量了一下梅花谷主的臉色,卻見他臉色倏地黑了,沉聲喝道:“什麼扒太監的褲子?”
我猜他多半不知道那六個人是爲什麼死的,看他這副狂妄不羈的姿態,大約是一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被殺了,就火燒火燎地要去尋仇,根本沒去調查緣由。
我相信,再怎麼不講理的地兒,也由不得幾個大男人去欺侮一個小太監,這個梅花谷主這樣狂妄自負,必然容不得自己手下做出這樣扇耳光的事情。
果然,他一聽就怒了,身子猛然前傾,怒目瞪着我,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
我聳聳肩,撇着嘴說道:“就是你們梅花谷的那六個人欺負本王手底下的小太監啊,趁着酒性扒了小太監的褲子,六個大男人啊,圍着一個小太監說下、流話,還動手動腳的!”
那人雙眸倏眯,冷聲道:“當真?”
我倒吸一口氣,做出又驚又怒的樣子,斥道:“喂!你說話注意點好嗎?本王可是堂堂王爺,會欺騙你一個平頭老百姓?”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靠回去,冷聲道:“我梅花谷的人即便該殺,也輪不到外人動手。”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叫道:“如此說來,本王的太監就該被人扒褲子?本王就該被人輕慢侮辱?本王就該伸長了脖子等着他們來宰?”
那人不說話,只冷眉冷眼地盯着我。
我心裡一毛,但事已至此,他既然能容忍到現在不殺我,必然是有什麼目的的,只要他不殺我,一切都好辦。
我喘口氣,接着說道:“按着江湖規矩,他們技不如人,死也是活該。按着朝廷律法,侮辱大內侍監,非禮當朝王爺,哪一條都是誅九族的大罪。閣下可以不顧朝廷法律,江湖道義難道也不管了麼?”
那人驀地揚聲笑起來,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果然跟那個老東西一樣,上樑不正下樑歪!”
啥?
哪個老東西?
什麼上樑下樑的?
這一句話的信息量好大啊!不行,本王得慢慢理理。
我是下樑,那麼上樑只能是比我大的人。天地君親師,我沒有師父,那麼這個上樑只能是老爹,或者是皇帝。
我跟黎錚認識十五年,我敢打包票,他在江湖中沒有任何對頭。況且他那點兒年紀,不過二十歲,怎麼也稱不上老東西。
那就只能是老爹了!
我駭然望着他,這纔想起來爲什麼第一眼瞧清楚他時,會覺得他面熟了。
他的眉眼跟老爹很像啊!簡直比我還要像老爹啊!
我的天哪!我居然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你你你你……你你你……”我哆哆嗦嗦地指着他,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他該不會是老爹的私生子吧?就像蘇猩猩拋妻棄子一樣,老爹甩了他們孃兒倆,所以,他捉我來百般折磨並不是爲了報復我殺他的手下,而是爲了報復老爹!
老爹啊老爹,你這是專業坑閨女十五年吶!
那人冷冷地看着我,不屑道:“怎麼,見鬼了?”
我撲通一聲跪了,悽慘無比地嚎叫:“哥!咱爹錯了!咱爹不該這樣對你們孃兒倆!你相信我,咱爹已經受到懲罰了,這些年他一個兒子都沒生出來!哥!你跟我回家吧,我保證,我一定讓咱爹給你們孃兒倆賠禮道歉!讓你的母親跟我娘平起平坐!謝天謝地,咱們韶家有後了!”
這貨抓了我百般折磨卻又不殺,分明是留有餘地,這是等着老爹找到這兒,然後爲他們孃兒倆認祖歸宗鋪路吶!
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他,不論怎麼說,畢竟是我韶家的骨血。娘這些年來一直爲沒能給韶家留一條根而內疚,有一個哥哥在,娘心裡也能好受些。
誰料那人的臉越發黑了,怒聲斥道:“誰是你哥哥!”
呀呵,還不承認!又是一個傲嬌的主兒!
我斜着眼睛蔑視他,確定了他不會殺我,我的膽子也就大了,不管不顧地站起來,歪歪倒倒地衝上前去,一手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
不對呀,年齡對不上號!老爹今年才三十五,這人看起來有二十四五的樣子,老爹肯定生不出這麼大的兒子。
我踉蹌着退後兩步,完了,判斷失誤。
但我確定,他跟老爹一定有關係!
老爹是韶家唯一的男丁,上無兄姐,下無弟妹,這人跟老爹長得有幾分相像,又不是老爹的私生子,他跟老爹會有什麼關係呢?
這時,突然有人闖了進來,跪地稟報:“稟谷主,老谷主回來了。”
梅花谷主霍的直起身子,嘴裡喃喃念着:“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一轉臉,朝那個紅衣女子說道,“快,把這丫頭關進暗房,別讓老谷主瞧見,給些食水,別讓她死了。”
於是我就被帶下去了。
這也讓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這個梅花谷主跟老爹一定有關係,第二,那個老谷主不出意外,應該是我的救星,當然,也有可能是煞星。
梅花谷主那麼怕我被老谷主瞧見,應該是一旦老谷主瞧見我了,要麼殺,要麼放,而這
兩樣都不是他所樂見的。
我再次回到暗房裡,撐着腦袋尋思該怎樣逃出去。這裡的守衛如何我不知道,但憑着我那連狗蛋都打不過的小身板,逃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決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個法子纔是。
沒等我想出什麼法子,救我的人來了。
出乎意料的,這人既不是輕寒,也不是如玉,而是一個我萬萬沒想到的人——小荷。
不過很可惜,小荷失敗了。
直到小荷被丟進暗房,我才意識到她是一個追蹤高手,只是武功不大靈光。想當初她追蹤我們的時候簡直是無處不在,卻被輕寒打了個半死不活。
小荷傷得不重,還有力氣懺悔自己的魯莽:“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找到了梅花谷就能找到你,卻不知道梅花谷居然有這樣多的守衛!我真傻,真的!我應該帶上一大批人來的!我真傻!”
“真的!你真傻!”我連忙截口,這丫頭是念上癮了麼?
“王爺,你別怕,他們一定能找到這裡來的!你失蹤之後,整個京城都翻天了,皇宮裡派出了好多好多御林軍,京城的護衛也出動了,敬安王府的親兵、定國公府的護衛、還有安國公府都出動了,就連護國公府都派出了一百人來尋你。”
小荷伸手胡亂摸着,摸到我的胳膊就緊緊抓着,我能感覺到她的手抖得跟篩糠似的,自己分明怕得要死,卻一個勁兒叫我別怕。
傻丫頭!
我心裡暖暖的,回握住她的手,卻越發擔憂了,事情越鬧越大,最終會怎麼收場?惹惱了梅花谷主,我這條小命隨時有可能玩完。
另外,我心裡有個隱憂,這梅花谷主雖然不是老爹的私生子,可他跟老爹明顯有着什麼關係,倘若真是什麼了不得的關係,我該怎麼辦?
我勢必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可若是朝廷的人解救了我,那麼他是必須要死的。
事實證明,我想太多了。
第二個被抓進來的是輕寒,就在小荷被抓之後大約有半天的時間,輕寒也被丟進了暗房。
他傷得不輕,是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進來的。我頓時怒了,暗暗下定了決心,他孃的,只要本王能活着出去,非要拿整個梅花谷給輕寒出氣不可!
但也因此,我放心了不少,小荷和輕寒都能找到這兒,其他人也能找到,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我沒想到,問題來得那樣快。
就在輕寒被丟進暗房不多時,又有人來了。
暗房的門一打開,一個頎長的身形就出現在暗房門口,我瞧着亮光中的那一道黑色身影,頓時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老爹!”
可那人卻沒叫我一聲“丫頭”,只是寒着臉問道:“就是這個女孩子麼?”
我傻眼了——不是老爹!
那聲音低沉悅耳,略帶沙啞,很有磁性,但卻不是老爹。
那身影頎長瘦削,與老爹十分相像,然而細看來,卻稍嫌瘦削了些。
我順着那人的身子往上看,他背光站着,眉目籠在光影裡,有些暈乎,但乍一看,分明就是老爹那張熟悉的臉龐。
我心頭一動,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小荷見我神情凝重,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輕說道:“王爺,這個人……好像敬安王,但又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因爲他根本就不是老爹!
可他跟老爹真的很像,像得簡直就跟雙生兄弟似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我確定,老爹沒有兄弟姐妹,那麼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扶着牆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那人走去,走得近了,漸漸能看清他的臉面了——像,真像,越看越像。
他的眉眼五官與老爹至少有九成相似,只是年齡要大些,看起來大約五十歲不滿些的樣子。
也許,他是老爹的哥哥,而從前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他的兒子纔會仇視我,故意折磨我,卻又不讓我痛痛快快地死了。
“我叫韶華,韶是韶華的韶,華是韶華的華。”我站在他面前,仰着臉看着他,“你一定是那個老谷主了,很高興見到你。”
我木着臉說道,雖然從眼下的境況看來,我應該很不高興,並且事實上,我也的確很不高興。
那人看了我一會兒,淡聲道:“你就是韶光家的二丫頭?”
果然,他認得老爹!
我點點頭,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大約是我大伯。那個梅花谷主,應該是我堂哥。”
老谷主淡淡應一聲:“你很聰明。”
我剛想意思意思,回一句“過獎”,誰知他又接着說道,“聰明的人都活不太久。”
我一噎,越發證實了先前的猜測,他們跟老爹有仇!而且看起來,是那個梅花谷主想要報仇,而老谷主並不想搭理我們。
“你過來。”老谷主淡聲吩咐,隨即轉身就走。
我看看小荷,再看看輕寒,丟下一句“幫我照顧輕寒”,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老谷主的步子很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等我的。我跟着他一直走到一間很古樸的小房子裡,他在斷了一條腿的桌子邊上坐下了,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坐下。
我在他對面坐下,他拿起桌子上的粗瓷茶壺,倒了兩杯茶,推了一杯給我。
“我沒想過這輩子會再見到韶家人。”他淡淡地說,端起茶一口飲盡。
我喝了一口那茶水,冰涼冰涼的,激得牙都木了,又苦又澀,我差一點就要吐出去了。
“但是你同樣沒想到你的兒子會抓了韶家的女兒。”我淡笑着看着他。
“我說過你很聰明,不愧是他的女兒。”他淡淡一笑,沒有絲毫溫度。
“我離開韶家的時候,他
還小,才只四歲,但是已經會背《詩三百》了。他小時候也很聰明。”老谷主看着手裡的粗瓷茶杯,幽幽地似在出神,嘴裡喃喃地說着,眼神卻很空濛。
我正襟危坐,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很可能就關係到我的命運,我不得不繃緊着皮。
“我與他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我叫韶時,大他六歲。當年我醉心武學,卻爲父母所不齒,十歲那年,我離家出走,外出學藝,十七歲上,有了雪兒,但雪兒的母親卻沒了。我帶着雪兒回家,卻被父母逐出家門。此後二十四年,我再沒回過韶家。”
所以說,老爹興許根本就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哥哥?
那麼我這個堂哥對我和老爹的恨意呢?
是不平祖父母對他父親絕情,卻對老爹包容嗎?
老爹出身書香世家,最終卻成爲了一名征戰沙場的武將,原來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人爲了理想而做出了莫大的犧牲,最終爲老爹鋪平了道路。
“所以,其實我有一個大伯,韶家下一代也有哥哥韶雪這個男丁?”我託着下巴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大伯。
他眼裡有很深很深的滄桑之感,疲倦,冷漠,悽楚,最終歸結爲空濛。
“不,他叫夜雪,我叫夜時,我們是梅花谷夜家後人,與韶家沒有關係。”他回看着我,淡聲道,“我不想難爲你,不是因爲你是韶家人,而是因爲你是王爺。梅花谷素來與世無爭,不想樹下朝廷與衆多權貴這樣的強敵。”
我愣愣地看着他,問道:“所以?”
“所以你可以走了,帶着你的人一起走。今日之事,全當沒有發生過,所有的過節一筆勾銷。”
我輕笑一聲,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邊小口啜飲邊笑着說道:“一筆勾銷?大伯覺得可能嗎?”
他固執地說:“我不是你大伯,我姓夜。”
我站起身,冷聲道:“好吧,依你。但是有一點我得先說清楚,若是韶家人惹了我,看在老爹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外人惹了本王,很抱歉,公事公辦。”
“你是在逼我殺你?”老谷主淡淡地看着我,不喜不怒。
我聳聳肩,兩手一攤:“怎麼會!我才十五歲,還沒活夠呢!我只是覺得,我受了那麼多罪,不能就這樣白受。”
“那你想怎麼樣?”驀地,我耳邊多出了一個冷冷的聲音,一轉臉,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夜雪那張冷然的臉。
夜雪,夜雪,這人跟他的名字還真是絕配。夜裡的雪啊,真冷!
“我不想怎麼樣,我只是想,要是你是我哥哥的話,之前你害我受的那些罪,我貌似還有機會討回來。”我衝他眨眨眼睛,他孃的,敢坑本王,不扒你三層皮,本王跟你姓!
夜雪冷聲道:“做夢!”
呀呵,還挺高冷!
我順口接道:“聰明!本王就喜歡做夢!”
夜時,也就是我大伯,沉着臉斥道:“我說過不許任何人去招惹韶家人,雪兒,你不知道麼?”
夜雪垂頭道:“雪兒謹記父命,只是這一次是韶家人先殺了咱們梅花谷六人,梅花谷谷規‘有恩不報,有仇必究’,孩兒遵循谷規行事,並未違反父命。”
呀呵,還挺有理!
我冷眼看着,卻見夜時微微擰眉,淡聲道:“送他們出去,別再生事。”
夜雪應下了,轉臉朝我冷聲道:“走吧!”
我心知夜家父子態度堅決,說服他們認祖歸宗不是一時半刻的事情,於是便跟着夜雪出去了。
夜雪還算厚道,派了一輛馬車送我們出去,出了梅花谷,走了大約半天功夫,來到一個小鎮,打聽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就在這短短几天功夫,我竟然已經離開京城三百里地了。
難怪大隊人馬那麼久還沒找到我,敢情是藏得深啊!
等我一路走下去,碰到溫如玉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晌午了。果然,他們能找到我,只是慢了點兒。
溫如玉一見我,頓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下官援救來遲,讓王爺受苦了!”
我擡手示意他別說那些有的沒的,指明瞭方向,道:“去把那個該死的梅花谷給本王圍了,先圍個三天,別急着動手。”
溫如玉驚奇地看着我,我沒等他發問,又道:“隨便找個人販子什麼的,或者強盜也行,直接辦了,該怎麼跟上頭交代,如玉想必是知道的。”
溫如玉愕然片刻,見我一臉彆扭,會心一笑:“下官明白了。”
很好,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啊!
這事本王還是得兜下來,不能讓梅花谷擄了我的消息傳出去,否則梅花谷的人必死無疑。旁人死了不打緊,我韶家人可不能死,那個夜雪,雖然人很壞,卻是我韶家目前最後一條香火。
但黎錚那邊是要給個說法的,只好委屈人販子或者強盜來替夜雪背黑鍋了。
處理完這邊的事情,我們便徑直回京。大約是他們摸不清我到底被抓到了什麼地方,採取了地毯式搜索,老爹、定國公、蘇猩猩、護國公等人的勢力是各自爲戰的,回京的路上,我只碰到了溫如玉。
京中果然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丟了個王爺可不是小事,城門口的盤查前所未有的嚴厲,見我回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我回到王府的時候,老爹還沒回來。問明瞭老爹的去向,我差人快馬加鞭地尋回老爹,自己只隨便洗漱收拾了一番,給娘報了個平安,立刻馬不停蹄地進京。
因着在馬車裡歇了一天兩夜,我的精神體力都恢復了些,見到黎錚的時候,我已經能夠正常說話行禮了。
誰料,沒等我跪下,黎錚就一把將我拉起來了,大力將我摁進懷裡,怒聲道:“死丫頭,你死哪兒去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