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孃……”
蔡金枝輕輕呢喃着,嘴角涌出鮮紅的血沫,兩行清淚沿着眼角緩緩滑落。
她彷彿回到了幼時,夏日,她躺在容孃的懷裡睡午覺,容娘爲她打着扇,輕輕哼着搖籃曲,溫暖而安寧,睏意漸漸襲上腦海。
她閉上眼,緩緩睡了過去,嘴角輕揚,帶着一絲恬靜的笑意。
青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虎毒不食子,再怎麼說,蔡金枝都是蔡丞相的親生女兒啊!他就算不救她,也不至於要殘忍地將她一箭射死!
這究竟要多喪心病狂!
楊晉彎下身來,手指探了探蔡金枝的鼻息,惋惜地搖搖頭,道:“已經沒氣了。”
青離鼻腔一酸,瞬間涌出淚意。
事實上,她一直是厭惡蔡金枝的,可是此刻,看着蔡金枝安詳的遺容,她卻覺得心酸。
蔡金枝,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蔡丞相看着死去的女兒,心緒翻滾,血液彷彿都沸騰了,洶涌地衝向腦海。
他已經陷入了半瘋癲的狀態,滿面紅光,不知是因爲受了刺激,還是過於興奮,有種迴光返照之感。
“慕容徹,金枝已經死了,你別想再威脅我!”蔡丞相瘋狂地笑着,一把揪住清妃的長髮,將她拖在地上,“可是清妃還在我手上!你要是敢亂來,我立刻殺了她!”
慕容徹緊抿着薄脣,墨色眼眸中風雲涌動,彷彿醞釀着一場壓抑的風暴。
青離卻覺得心頭的一根絃斷了。
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看着被蔡丞相揪着頭髮的狼狽女子,看着那張與自己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
清妃……
那就是清妃嗎?她的生身母親?
蔡丞相看着慕容徹陰沉的臉色,忍不住得意地狂笑起來,道:“慕容徹,我就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還想着這個娘們!你不顧倫常強娶了靜安公主,不就是因爲她那張相似的臉嗎?”
青離腦中一片混亂,心口怦怦直跳,五味陳雜。
她不知該怎樣形容這一刻的心情。
她知道,她不該懷疑慕容徹的,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容徹是真心愛着她的,可是清妃呢?這個他曾經的未婚妻,這個令他十多年來孤身未娶,耿耿於懷的女子,他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
這一刻,青離竟覺得有些懼怕。
慕容徹年長她十四歲,生命中有着很長一段她沒參與過的歲月,她明白,也能理解。
她不是沒有面對過情敵,他曾有過無數的女人,蔡金枝、惠妃、朵拉,他身邊的這些女子,她都可以勇敢面對。
可是清妃……
清妃是她的生母,母女兩人糾纏在一個男人身上,令她覺得害怕,心底不自覺地想要退縮。
如果,如果慕容徹心裡還有清妃,那她又該怎麼辦呢?
楊晉看着青離慌亂無助的神情,心頭微微刺痛,他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紫宸殿外,一片劍拔弩張之勢。
蔡丞相處於弱勢,終究底氣不足,叫道:“慕容徹,我也不要求什麼!只要你放我和我這兩萬精兵離開,我就放了你的老情人清妃!”
“老情人?”
慕容徹嗤笑一聲,目光變得森寒,冷酷道:“朕從沒有過什麼老情人!你所挾持的,是朕的皇兄,文昌帝的寵妃!”
蔡丞相卻以爲他在虛張聲勢,道:“少裝模作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愛慕清妃,當年不過是被文昌帝強搶了未婚妻,何必在這裡惺惺作態!”
“蔡相既然不相信的話,朕只好用行動證明了。”慕容徹冷淡地吩咐身邊的侍衛,“去取朕的弓箭來。”
等弓箭取來,慕容徹上弦拉弓,箭頭直指清妃時,蔡丞相才真的怕了。
嘴裡發出如貓頭鷹般尖銳古怪的鳴叫,雙腿嚇得直顫。
“等一下!”楊晉忽然開口,“還請皇上暫時不要射殺清妃,末將有話要說。”
慕容徹道:“楊卿有什麼話要說?”
楊晉朝慕容徹拱了拱手,轉身面向蔡丞相身後的兩萬精兵,揚聲道:“將士們,你們每日聽着號角,天還未亮,就晨起練兵,一直辛苦到日落,才能回營休息,這樣辛辛苦苦的訓練,是爲了什麼?”
殿外的禁衛軍中,有名將士答道:“自然是爲了保家衛國,博取功名!”
“好一個保家衛國,博取功名!”楊晉繼續道,“先來說說這保家衛國!何爲保家衛國?首先就是一個忠字!當今聖上纔是這西晉之主,而蔡丞相,不過是個謀逆的叛賊,敢問將士們,你的的忠心,應該是對誰?”
蔡丞相身後的兩萬精兵忽然一陣騷動,發出嗡嗡的議論聲,顯然有些動搖。
楊晉又道:“再來說說這博取功名。衆位將士,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麼追隨着蔡丞相,究竟有沒有出路?現在,你們統共不過兩萬兵力,而這紫宸殿外,卻圍着五萬禁衛軍!就算你們負隅頑抗,也不過落得個戰死的下場!不僅如此,你們還要揹負叛軍的罪名!”
兩萬精兵聽了,都慌亂起來。
現在敵強我弱,如果繼續追隨蔡丞相,必然落個戰死的下場。
士兵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是一種榮耀,可他們現在,不僅沒有榮耀,反而是一種恥辱!
忽然有一人開口問道:“皇上,若是我們現在放下武器投降,能否網開一面?”
楊晉揚聲道:“皇上仁德,念及你們是被奸人蠱惑!現在,你們若能放下武器投降,一律恕你們無罪!誰能取下蔡丞相的首級,賞黃金萬兩!”
蔡丞相一聽,暴跳如雷,癲狂道:“你們不要被他蠱惑,他是……”
話音戛然而止。
蔡丞相短促的悶哼一聲,猛的噴出一大口鮮血,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原來,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士兵,在聽到賞黃金萬兩後,一戟刺穿了蔡丞相的胸肺。
事發突然,衆人一下子都回不過神來。
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朝着紫宸殿上的御座高呼萬歲,兩萬精兵也紛紛跪倒在地,齊呼萬歲,整齊洪亮,聲如雷鳴。
文武百官也紛紛下跪,高贊皇上乃真龍天子,蔡丞相謀逆作亂,咎由自取云云。
建鄴二年,震動朝綱的安王之亂,就這樣結束了。
史書上僅寥寥記載了一句,安王夥同丞相蔡潛謀逆,帝大敗之。
青離看着如潮水般涌出皇宮的軍隊,終於鬆了一口氣,轉身就朝慕容徹跑去,剛踏出一步,卻覺得一陣地天旋地轉,眼一黑,便軟軟倒了下去。
“青離!”
青離感到自己落入了一道安全的臂彎中,身體被輕輕抱起,一路搖搖晃晃的。
耳邊不時響起溫柔焦急的呼喚聲,她想聽清在說什麼,想睜開眼看看那人是誰,卻怎樣也逃不開沉睡的夢魘。
慕容徹慌手慌腳地將青離抱回未央宮,溫柔小心地平放在牀榻上。
“去宣太醫。”
徐太醫揹着藥箱匆匆趕來,隔着絲絹爲青離診了脈,道:“皇上,娘娘脈象平和,並無大礙。可能是這段時間勞累過度,思慮過甚,這才一下子昏死過去。待微臣開兩副調氣養神的方子,用水煎服了即可。”
慕容徹舒了一口氣。
夕月吩咐宮人跟着徐太醫去抓藥。
楊晉見青離昏迷,心中擔憂,也跟了過來,此時聽到並無大礙,一顆心才堪堪落了下來。
他單膝下跪,請罪道:“皇上,紫宸殿外,末將擅作主張,請皇上責罰。”
慕容徹淡淡道:“楊卿謀略過人,以智退敵,何罪之有?能得到楊卿這樣的良臣猛將,是朕之福。”
楊晉道:“今日的動亂,是諸葛先生早就預料到的,末將做的這些,也都是諸葛先生吩咐的。末將只是按令行事,不敢居功。”
“諸葛先生這般擡舉你,必有他的用意,楊卿不必謙虛。”慕容徹揮揮手,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末將告退。”
楊晉跪安後,緩緩退出殿外。
未央宮外,正立着一名白衣女子。
白皙的臉頰高高的腫着,嘴角破皮,脖頸上還有一道利劍劃出的血痕。
污濁的白衫破爛不堪,長髮凌亂地飄蕩着,她就這麼孤身立在炎炎夏日中,身形消瘦,脆弱得彷彿下一秒就會倒下。
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半分脆弱,神色冷清,眼神孤傲。
脆弱卻又堅強。
她在未央宮外站了許久,終於擡起腳步,朝殿內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