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河鄉共有23個村,馬駿利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帶着黨辦主任孫其羣,坐着帆布車篷的吉普跑了一個遍。每每到一個村,他都會找村幹部和羣衆詢問稅費情況,順便摸了摸村裡的底子,瞭解幹部羣衆的想法,筆記本記了厚厚的一本。回到鄉里,正趕上魯衛俠從青嶺凹村回來,兩位黨委、政府一把手握了握手,走進了鄉食堂。
食堂裡,在趙家橋村碰到的裘滿貴的女兒裘夢正在拖地。馬駿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對裘夢說:“這位就是我們甘河鄉黨委魯書記。”裘夢說:“魯書記您好。”馬駿說:“魯書記,她是趙家橋村支書的女兒,我沒跟你通氣,把她安排進來了。”魯衛俠心裡不樂意:你剛來甘河就安排人,雖說只是個食堂勤雜工,但好歹我同意了再招人啊,你只不過是個二把手而已。見魯衛俠不動聲色,馬駿說:“魯書記,我們邊吃邊聊吧。”
進了包間,馬駿說:“裘滿貴自殺死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魯衛俠驚了一下,問:“老裘自殺了?什麼時候的事?”馬駿把上任時路上的遭遇詳細地講了一遍,魯衛俠聽了後,給馬駿倒了一杯酒,說:“這件事情,馬鄉長你處理得當,來,我敬你一杯。”馬駿說:“老裘走了,他的一雙兒女沒有工作,年紀尚幼,生活沒有着落,所以我先斬後奏,魯書記請見諒啊。”
魯衛俠說:“讓這女孩到黨政辦公室去吧。”馬駿心裡一喜,看來魯衛俠這個人還蠻仗義,他最喜歡跟仗義的人交往,更何況魯衛俠是黨委書記,如果跟這樣的“一把手”搭檔,日後的工作開展起來就方便多了,他試探性地問魯衛俠:“魯書記,那趙家橋村背的債怎麼辦?”魯衛俠嘆了一口氣,說:“我這次到青嶺凹,就是找那些礦頭化緣的,我這個書記親自出馬,纏磨了一個星期,才弄回二十萬,幹部的工資已經拖了半年了,再不發,這年就過不安生了。”
馬駿知道,魯衛俠變相地拒絕了他,真正的原因是拿不出錢來。馬駿看了看窗外的辦公樓,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修的一幢兩層小樓,窗戶還是木質的破璃窗,很多玻璃都破了,用報紙糊住了,經過風吹日曬,報紙已經變成灰黃,一張張窗戶象是一顆顆被蟲蛀了的牙。
他的辦公室跟魯衛俠的差不多大,十二個平方左右,擺着一張桌子,跟自己在水利局的辦公桌明顯低了一個檔次,靠牆放了一個一人多高的文件櫃,是木頭做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的木頭積滿了烏黑的油垢,馬駿從門口打量了一下其它鄉領導的辦公室,他長嘆一聲,甘河鄉真的是窮啊!接下來的幾天,他又到七所八站轉了轉,對甘河鄉農村稅費情況有了個大概的認識。
事情的癥結其實就在於,鄉黨政主要領導爲了體現自己的“政績”,爲了博得縣領導的歡心,一味追求上繳更多的財政任務,而不顧自身實際承受能力。像甘河這樣一個不過三萬多人的偏遠窮鄉,一年比一年任務重,去年上交縣財政竟高達210萬元。這些錢從何來?鄉里沒有像樣的企業,只能向各村攤派,而村又是窮村,逼得沒有辦法,只好借債以圖眼前過關,卻留下嚴重的後患。裘滿貴之所以會死,就是鄉領導只管自己任期內完成上面的任務,或者說只管自己在上面邀功,而不顧下面的難處。
在村裡開展的調查過程中,甚至有一位村民這樣對馬駿說,鄉領導看到一些村借了不少債,“關係”用盡,“資源”用盡,繼續借債已經很困難,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便乾脆免其職務,“卸磨殺驢”,並默許、支持甚至慫勇“新官不理舊賬”,以讓“新官”集中精力完成新年度的任務。這名村民說過之後,嘆了一口氣,“也許鄉幹部也有苦衷,他們要對付上一級領導,所以啊,你也別一個勁問這問那,估計到頭來你也一樣。”
這最後一句話倒真的像點了馬駿的死穴。馬駿想,是啊,一級壓一級,縣裡下達的任務我能不去完成嗎?就算確實存在困難,可縣裡會說,你上一任都完成了,偏偏你就不完成,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人家是欠債抵任務,你有本事也去欠啊!
這就是現狀。馬駿知道,下面的這些幹部,有誰不爲自己的前途奔命,哪裡會顧得上羣衆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這樣一想,馬駿陷入空前的迷茫之中。前思後想,他找到了魯衛俠,他說:“明年的財稅任務,縣裡馬上要下達了,這幾天我一直在調查甘河的稅費問題,按實際情況來算,就算明天不加碼,我們連一半都完成不了,魯書記是不是跟縣裡說說,把我鄉的任務減一減?”
魯衛俠又是一驚,他不解地看着馬駿,心想你究竟是派來跟我做搭檔還是拆我的臺的?任務是你隨便能減的嗎?他淡淡地笑了笑,說:“別癡心妄想了,我剛乾鄉長的時候,跟上任尤書記也提過這個問題,你猜尤書記怎麼說?他說,你要麼老老實實地帶着人去催稅,要麼就在家裡看報紙拿工資,再提這樣的話,你最好是把辭職申請交到我手裡,等縣裡怪罪下來,我好交上去。”
這個魯衛俠,並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借上任書記斥責他的話,用在了馬駿的頭上,讓馬駿聽了心裡不是滋味,馬駿說:“每一任領導都看重政績,但政績不能是虛的,更不能去損害老百姓的利益,因此我們應該實事求是地定下明年的財稅任務。”魯衛俠站了起來,推開窗戶,把茶杯裡的茶葉渣子倒了出去,回頭說:“馬鄉長你在史縣長的身邊工作過,關係一定不差,你和史縣長說說,估計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