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從清晨弈至午間,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師。
第四局愚大師空佔子力優勢,偏偏被小弦不斷以閒着求和兌子,弄得縛手縛腳,終又是一局和棋。他雖是老成心性,卻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大袖,將棋盤拂亂,氣鼓鼓地道:似你這般下棋有何趣味?難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沒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擺戰場:弈天訣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戰屈人,這隻說明你學得還不到家。愚大師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這孩子雖是不通武功,但從小修習《天命寶典》,慧心獨具,對這弈天訣卻比自己還掌握得精深,假以時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想到此處,愚大師心中驀然一涼:他師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羨慕他人的天倫之樂。這些天與小弦相處得十分快樂,簡直就當他是自己的親孫兒,卻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師預見的煞星。要知爭霸天下、身懷絕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卻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打造出了一個少主的對頭?難道自己也應該如景成像一般毀了他?
愚大師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正思度間,忽聽山中傳來一聲長嘯。其音清越悠長,在山谷間蕩然不絕,足有一竈香的時間亦不停歇,就似發嘯之人不需要開口換氣一般,顯見懷有絕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動,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來接我了又連忙掩住口。愚大師聲明要他陪着老死這荒山中,如何肯讓林青帶自己走。而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顧着下棋玩樂,稍有空暇又忙着去看《天命寶典》,卻從未想過若是林青來接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從小父親許漠洋就告訴他江湖險惡,想到自己身無武功怕是難以在江湖上立足,倒還不如就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內心深處卻又總覺得有那麼一絲不甘
小弦心中百轉千回,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覺捨不得愚大師,更怕林青與愚大師鬧僵,一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一生之中,倒難得有這一刻的猶豫不決。
愚大師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話音才落,洞外響起數人的腳步聲,一人恭聲道:點睛閣弟子景成像,恭請物師伯開關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戰御泠堂。卻是點睛閣主景成像的聲音。
那嘯聲驟然而止,一個聲音傳入衆人耳中:好極好極,原來物由蕭物老爺子尚在人世。晚輩自幼聽聞六十年前的慘烈一戰,只恨生不逢時,無緣一睹那一戰的風采。今日可續舊時心願,實是不勝欣然。他口說欣然,卻全無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間尚迴響不停的嘯聲,更增一種妖異的氣氛。
小弦這才知道來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聽聲音似是頗爲年輕。這個聲音于謙然平和中隱露鋒芒,就如喉間含着什麼東西,使舌尖頂住上顆般帶着濃重的鼻音,又如一個人短了半截舌頭般捲動不靈,聽起來有種抑揚頓挫的怪異感;但偏偏他每個字又說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如同經過計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個音節都像鼓點般均勻而鈍重地敲在小弦心頭,令他霎時如墜夢魘,彷彿又回到那日困龍山莊,乍聽寧徊風的哨音,重又泛起滅絕神術在體內引發的感覺。
愚大師淡然一笑:從那日起,這世上便只有愚大師,再也休提物由蕭這個名字。那人的語調似遠似近飄忽難定,聽得小弦心內極不舒服、煩悶欲嘔,直聽到愚大師雄渾的聲音,方驀然從回想中驚醒。他這才知道愚大師的真名叫做物由蕭,而許漠洋給他講過那老頑童物由心,如此算來物由心竟還是英雄冢的上一輩高手。
原來如此!那個怪異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輩先要恭喜前輩已跳出五行、得脫凡塵。既然連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這次賭約亦將置身事外了?愚大師朗聲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塵心境,便知二者原無分別。
來人裝模作樣地失聲驚呼:大師前輩高人,若是一意與晚輩爲難,豈不讓晚輩有負堂主所託?愚大師眼中精光一閃:紅塵紫陌、碧葉青霜,你是哪一位?來人謙笑道:前輩法眼如炬,晚輩青霜令使,暫忝居副堂主之位。
愚大師眉頭一皺,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雲、衆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另有一人專職掌管御泠堂中聖物青霜令,便被喚做青霜令使,身份僅次於堂主。那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七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參詳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後青霜令使有名無實,而此次來人既然自稱青霜令使,還代堂主出戰,只怕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來,也未可知。
要知這場賭約事關重大,歷屆賭戰皆是御泠堂主親自率衆而來,二百多年來御泠堂連敗四場,自是千方百計要贏這與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賭戰。可如今連堂主都不親自出戰,實是有些蹊蹺
想到這裡,愚大師沉聲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託大,莫非有把握勝得今日的賭約麼?青霜令使仍不現身,似遠似近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本欲請堂主親來,堂主卻道:四大家族這些年人才凋零,無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讓你有機會多經些江湖歷練,日後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聲威。
昔日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賭約,一方敗北,六十年間決不插手江湖諸事。愚大師冷笑,老夫卻聽說不久前貴堂炎日旗紅塵使已將擒天堡鬧了個天翻地覆,大違雙方約定。如今連御泠堂主都不親自出戰,看來已是打定主意,棄信毀諾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驚奇:前輩既然閉關多年,又如何知道這些?愚大師低哼一聲:御泠堂自以爲能封住天下人的嘴麼?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輩千萬莫信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紅塵使,嫁禍御泠堂?
景成像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以御泠堂睚眥必報、趕盡殺絕的手段,誰敢冒充紅塵使?景兄此言差矣。紅塵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卻非要說他大鬧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證、物證?青霜令使輕籲一口氣,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賭戰勝望不大,索性先挑起爭執,日後也好有毀諾棄約的藉口。若說睚眥必報,確是御泠堂的一貫風格,但這趕盡殺絕四個字麼,怕纔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雖是信口雌黃,但這般強辯卻也頗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不願與對手口舌相爭,一時也想不出應該如何反駁,只得不語。
愚大師心頭暗驚這青霜令使反應敏捷、能言善辯,於閒談言笑中暗露鋒芒,當是一大勁敵。他心中如此想,口中卻悠然嘲道:看你巧舌如簧,卻不知有幾分把握勝得這一戰?那要看前輩是否顧惜聲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輩以大欺小,晚輩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愚大師冷然道:以御泠堂的情報,怎會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經這二百餘年的一挫再挫,卻不知御泠堂還剩下些什麼本事?青霜令使怪聲怪氣地笑道:一會兒前輩自然會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這青霜令使的陰陽怪氣,忍不住對愚大師叫道:爺爺不要低估了他們,御泠堂至少還有一樣本事:大言不慚。青霜令使口中嘖嘖有聲: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輩出,這等場面也輪得到小孩子說話。小弦不忿道:你在愚大師面前不也是個小孩子?愚大師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頭以示讚許。
青霜令使也不動怒:既然如此,便請前輩袖手旁觀,讓我等與景兄放手一搏,免得讓世人說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來他說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師不出手。
老夫纔不與你這後輩許多廢話。愚大師驀然大喝,除魔衛道乃我輩本色,自是當仁不讓擔起一肩道義,豈能讓爾等陰謀得逞。又對洞外揚聲道,成像進來吧,老夫閉關五十年,等的便是這一天,定會擔當起本門重任,與御泠堂奮力一搏!
二十餘人魚貫而人,領頭一人正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他顯是早知小弦的下落,雖見小弦與愚大師坐在石桌旁對弈,卻絲毫不見動容,隨即長揖到地:點睛閣十七代閣主景成像見過物師伯。
小弦細細看去,除了領頭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還來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均在其中,其餘想來俱是行道大會中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有幾名纖弱女子應是溫柔鄉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內,花想容卻不在其中。所有人面上俱是一派凝重,只有水柔清見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師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肅穆,沉聲提氣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訂下什麼賭約,不妨劃下道來?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請諸位移步離望崖,與我御泠堂殊死一戰。言罷再無聲響。
愚大師環視衆人:此次雖沒有昊空門人作爲公證,我等亦莫給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藉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戰目光在四大家族衆弟子間轉來轉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門傳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這一場百年難遇的賭戰,急道:我才吐出一個字,已被物天成一指點在胸間,頓時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與莫斂鋒本是不滿景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敵當前不願先起爭執,均是暗歎一聲。水柔清不明其中緣由,驚呼一聲,正要開口發問,卻被父親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對愚大師解釋,愚大師將手一擺,長嘆一聲:這孩子能與老夫棋逢對手,可謂天分極高,也無須太過爲難他。待與御泠堂了結此事後,若老夫還能留得一條性命,自會將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小弦,聽愚大師如此說.只得點頭應承。
愚大師用手一指水柔清與另一個點睛閣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這孩子,其餘人和我去離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衆人中以水柔清與那點睛閣弟子武功最弱。水柔清雖是甚怕這個從未朝面的愚大師,卻仍是大聲道:我要陪着爹爹。愚大師眼睛一瞪:你當是小孩子玩耍麼?水柔清咬脣不語.面上卻是一份剛毅之色。行道大會本未選中她,莫斂鋒也不願她涉險,但誰也拗不過她的性子。何況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沒有母親,更是不忍讓她父女分離,才只得帶她來到此處。
愚大師一時拿她無法,只好道:也罷,我們總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說罷率先昂首踏出洞去。
那離望崖位於鳴佩峰後山二里處的兩座小山峰間。兩峰相隔數十丈、遙然相望,中間卻是近百步寬的一大塊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闊,不生樹木草叢,星羅棋佈般堆積着從峰頂上滾落的巨大岩石。歷代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賭戰多選址於此。兩峰均不過數十丈高。左峰略矮,遠觀呈背馳奔馬狀,故名漸離;右峰稍高,若一昂首遠眺的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稱爲離望崖。
衆人攀上漸離崖,已可遙見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於對面相望崖上。領頭一人白衣短襟,束髮披肩,踏足於一塊大石上,右手叉腰,左手執一柄半尺長短的令牌,頭上卻戴着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根本看不清面目。雖是隔了數十丈的距離,顧盼間猶可感受他那凜然射來的凌厲目光,配合着迎風飄揚的黑髮白衣,俊雅風姿與森寒殺氣合而爲一,有種說不出來的冷峻。
衆人適才只聞其聲,此時乍見這似從完美體態間隱透出濃烈邪氣的身影,心頭皆是一震。花嗅香雖是自命風流天下,卻覺得這青霜令使的翩翩風度絲毫不輸於少年時的自己,孤傲酷烈處猶有過之,心中暗歎: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選,只觀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誰能想到其中暗藏着枕戈乾坤、禍亂天下之心?
愚大師迎上青霜令使射來的目光,提氣開聲: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是這般不敢見人的模樣?青霜令使微揚起頭,不見他運氣作勢,那怪異的聲音卻有若實質般傳入每個人耳中:晚輩自幼發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敗之恥,決不以真面目示人。若是前輩願意成全,自當感激不盡。這番話原是頗有怨毒之意,但經他這般淡然說來,誰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師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青霜令使亦是輕笑有聲:若是沒有本事贏得這一仗,此張面孔縱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讓它再經六十年的不見天日。
愚大師長吸一口氣,緩緩道:這一次要如何賭?青霜令使沉吟一陣,卻突語出奇峰:前輩可想知道晚輩對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說辭麼?愚大師拿不準他是何用意,微一頷首:願聞其詳。
讀浩然之書,得浩然之氣!青霜令使擡頭盯住景成像,肅聲道,點睛閣之浩然正氣沛莫能御,醉歡掌法似拙勝巧。便若那醉漢的惺忪神情間一股捉摸不透的悅意,觀者自明其神,醉者自明其韻。可比做是宴透紅妝、霜寒鐵衣後逢迎於滿座的無奈一笑,其境便在那舊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蕭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正氣難馭醉歡掌,若以忘憂步避其銳烈,離魂舞引其鬱狂,可破之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於本門的浩然正氣與醉歡掌,卻尚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中肯而切題的評價。最可怕的,乃是對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引導出醉歡掌中那醉生夢死後的狂鬱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氣這雖只是紙上談兵,卻是道出了點睛閣武功的最大弱點:醉歡之念與浩然正氣意境間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對景成像的驚訝神情視若不見,轉頭望向花嗅香:蹁躚樓以畫入武,折花手傾杯花底、風月媚人,講究輕敲葉、重攀折、靜消凝、動黯然;其意韻不在折花時的淡黯如錦之風物,卻是在於丘屏壑阻間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網封其身法,屈人劍法鎖其後着,不給其畫中留白之餘韻,亦當能破之花嗅香果是愕然,垂頭思索起來。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溫柔鄉借樂音而證武學,所謂玉簫聲斷空遺恨,潛歌轉枕暗尋思;纏思索舉重若輕,無跡可循,擅於在對戰中擾敵節奏,再尋隙而入。講究橫直間惆悵,豎斜處凝遲,可謂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剋星
饒是以水柔梳的淡泊,聽到本門武學的長短被對方一語道盡,亦不免失聲道:你要如何破?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纏思、纏思,前事難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後兒女情思,以至剛至堅斬斷纖纖心結,又有何思可纏?
他不待水柔梳反駁,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與武學宗旨最爲接近。英雄冢的狂雲亂雨手大開大闔,霸氣迫人,氣貫霹靂功更有一股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全然不同於點睛閣方正平實披折點染略顯刻板、蹁躚樓矯揉造作、溫柔鄉細攏淺捻小家子氣,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難纏的武功。只惜其太重爭勝之道,錙珠必較,若是對手一意守成,不計較寸土得失,其剛難持,其攻難繼。就若棋枰中雖是子力佔優,但若對方一心兌子求和,卻無力靠強攻,一舉挫敵於剎那間這一說正是暗合弈天訣的心法,連愚大師亦不由聳然動容。
這番話於兩軍對壘前侃侃道來,再加上青霜令使極具蠱惑力的風度、鋒利如刀的口才,確是動人心魄。他能將四大家族的武功強弱處逐一說出,已屬不易,而且均是發前人未有之見,若沒有數年的觀察研究,實難有如此精準的結論。而四大家族與御泠堂身爲數百年的宿仇,各種秘術異功僅六十年一現陣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轟巨雷,心萌懼意了。
愚大師強按心頭震撼,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將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必只爭口頭上的便宜,出手一試立知分曉。青霜令使卻不爲所動:前輩莫要心急。晚輩還想請教一個問題。愚大師當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聲晚輩,老夫若是不讓你問,倒顯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輕聲道:天下武功源自少林,爲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四大家族的二十餘人全是家族引的精英,聞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傳天下,可以說除了少林秘傳的十幾項絕學,在武功上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卻沒有哪門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羅漢拳。
青霜令使嘆道:所以晚輩剛纔雖獻拙胡說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僅僅限於口頭。真正的對敵過招時變化千萬,各種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縱即逝的瞬間抓住對方的破綻,又談何容易?是以若前輩親自出馬,這場賭戰實是難分勝負。何況本堂這二百餘年間何曾有片刻放鬆過對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卻仍是四場連敗。是以晚輩每思於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會重蹈本堂先輩這二百餘年的覆轍。縱能忍辱,亦難負重!
好一個縱能忍辱,亦難負重!你要如何?愚大師心頭大凜,看這青霜令使的體態身形最多不過三十歲年紀,卻是屢屢語出奇峰,令人半點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對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數家珍般熟悉,單是這份心智已足可謂自己出道以來第一大敵,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養出了這樣一個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擡首望天:晚輩於武功上難言有十足勝算,但若要比試其它種類,先有點睛閣的熟讀萬卷書,再有蹁躚樓的丹青蓋天下,更有溫柔鄉的琴韻動四方說到此連連搖頭,倒似沒有了半分主見。愚大師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語。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腦袋:晚輩一時糊塗,英雄冢的絕技是什麼卻偏偏想不出來了,真是失禮愚大師心中一動,已隱隱想到對方意欲何爲,卻仍是猜不透他爲何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見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虛,再於言語間示弱,終沉不住一腔勃鬱之氣,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弈棋之術亦是天下馳名,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總不會是想與我賭棋吧?青霜令使故作一愣:楚河漢界,棋逐中原,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衆人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后棋侍,弈術冠絕天下,且不說愚大師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稱做宇內第一高手,御泠堂與之賭棋豈不是瘋了。
愚大師卻是長嘆一聲:青霜令使此提議原本甚好,只不過天后曾明訓雙方相賭應以武功爲基本,昔年雖曾有以琴技相賭之約,但也是以音攝魂,以韻制敵,不出武功的範圍。而這下棋卻似是不合規矩他非是對自己的棋藝沒有自信,只是見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賭,卻偏偏弄出這許多花樣,顯是有備而來,心底早就暗自提防。此人心機實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蘊深意,必是藏有極厲害的伏筆,是以愚大師才寧可先否決下棋的提議,打亂對方計劃。
青霜令使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所謂技有止而道無涯。武功相較原也不過是鬥勇鬥智,才德庸弩之輩縱窮通思變,亦難脫人體潛力之極限。何況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百年相爭本是爲了天下,卻一意訴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貽笑大方。難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統天下、持鼎中原麼?一味好勇鬥狠又與那江湖上門派的小打小鬧有何區別?他語氣一轉,輕嘆道,再說你我兩派本都是爲了天后遺訓,扶其後人重奪江山,經這數百年來的拼拼殺殺,幾成勢不兩立,已是大違天后本意。晚輩既然有幸參與這六十年一度的大戰,務要將這賭約定得公平,讓雙方心服口服,是以雖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絕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強一試,所以方纔定下這場以棋相賭的戰局他擡頭望定愚大師,語含譏誚,若是前輩非要借天后之名來壓我,豈不是一味順應、不懂變通了麼?
青霜令使這番話不卑不亢、極合情理,再看他氣度從容、侃侃而談,變換不定的語音中更似含着一股邪異的誘惑力,若非他面上戴着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任誰都會以爲他是一個翩翩佳公子。縱是以愚大師見多識廣、景成像遍覽羣書、水柔梳淡雅自若、物天成剛毅豪勇,剎那間也不禁被他言語所動,雖是明知其定下棋局必是藏有極厲害的後着,卻仍不知如何應對纔好。
四大家族中蹁躚樓主花嗅香最擅舌辯,剛纔被青霜令使論及本門武學的一席話驚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過神來,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國,文者可安邦,二者豈可混爲一談。試看渙泱千年唐宗宋祖奪天下,皆是先以武服衆,再以文治國,雖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卻有先後輕重之別。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謀士智者,亦需要拔劍以定江山的蓋世梟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僅以紋枰論道,卻怕還是誤解了天后的意思
青霜令使接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懷。枰中雖靜自有烽火,這一棋局考較的自然遠非英雄冢的棋藝,還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俠氣!
愚大師心知以御泠堂隱忍六十年的籌謀計劃,既然一意以棋相賭,必是難以推委。料想縱是御泠堂暗中培養出了什麼棋壇鬼才,自己以這些天領悟的弈天訣心法相抗,至少不會輸他。何況六十年前一戰,本門二十精英弟子幾乎傷亡殆盡,若能兵不血刃勝得此戰,確也最好不過。當下沉吟片刻,爽快道:也罷。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賭,我四大家族自也不會令爾等失望。老夫雖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藝卻未曾丟下,卻不知御泠堂會派何人出戰?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輩來討教前輩的奇着妙手吧。
四大家族衆人皆對愚大師的棋力極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準對方因何舍長取短,所以才反對爭棋,此刻見愚大師如此說,俱是沒有異議。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雙方便分別執先,每方每局各限時兩個時辰,先贏三局者爲勝,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來多智,怕一局定勝負或有僥倖,而愚大師畢竟年長,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濟,所以如此說。青霜令使微一擡手,眼中精光閃爍:若是平日下棋玩樂,晚輩自當奉陪。可這一場賭戰麼,嘿嘿,只怕雙方都沒有能力再來一局。愚大師聽出青霜令使話中有因,卻故意不問他緣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當如何?
以棋相賭既然是晚輩的提議,自然應該奉上些彩頭。青霜令使聳聳肩,雙手一攤,若是和了,晚輩便當場認負,我御泠堂亦會等六十年後再重出江湖!衆人心中一驚,看他神態如此輕鬆,難道真有十足把握勝這一局?
愚大師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與你客氣。這就命人取來棋具,便在離望崖前請教青霜令使的高招。何必麻煩前輩,晚輩自會令手下備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揮手,四名御泠堂弟子整齊劃一地從離望崖上一躍而下。只見二人沼着離望崖下的空地來回疾奔,一邊走川邊從手中揮灑出白粉;另二人卻是拳打足踢,將空地中的亂石盡皆搬開
但見那撒粉二人兔起鶻落,數百步的距離瞬息即過,一身輕功實已臻化境;而移石二人出掌踢腿間不聞半點風聲,卻是勁道十足,幾塊足有數百斤的大石亦被舉重若輕地挪走,顯是武功超卓。
衆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僅僅略遜半分。若御泠堂帶來的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與四大家族的二十弟子實有一場好勝負。愚大師更是暗暗心驚,看來御泠堂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與四大家族一拼的實力。可爲何仍要舍易取難,非要訂下這賭棋之局?自己到現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圖,但若說他真能在棋枰上勝過自己,卻實是難以相信。
衆人身在高處,不多時已看出端倪。御冷堂四名弟子竟在離望峰下那片闊達數百步的空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棋盤那棋盤縱橫數十丈,每格間均有五六步寬,若不是由高處望去,實難發現這看似橫七豎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湊成一方棋盤。由此已可見御泠堂定是經過精心準備,撒粉二人若不是經過專門的訓練,斷不能於半竈香時間便畫出這大棋盤來。
諸人面面相覷,渾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這麼大的棋盤來下棋,只怕縱不絕後,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與小弦在須閒號的賭棋一事,若是小弦來此看到這般情景,不知會發出怎樣驚天動地的感嘆
前輩準備好了麼?青霜令使漠然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凌厲殺氣,只希望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譜,不然豈不辜負了這割山爲界、劃地爲枰的豪情!愚大師大笑:好一個割山爲界、劃地爲枰!不過只有棋枰尚嫌不足,御泠堂想必也早就準備好了棋子。
青霜令使不語,再一揮手。餘下十六名御伶堂弟子躍下離望崖,抱起散落於地、各種形狀的岩石,擎着手中兵刃一陣敲擊鑿打。此刻已可看出這十餘人皆是身懷驚人武功,堅硬的岩石在他們手中如同早腐般輕軟脆嫩,兵刃到處石屑飛濺。過不多時人人手中只餘一方半尺餘厚、徑達三尺的圓形大石。
衆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這裡每一位御泠堂弟子都足可謂是獨當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齊集於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的還是開山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沒有人能見到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此刻自然誰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爲棋子。莫斂鋒嘆道:也虧得這青霜令使能想出這異想天開的法子,不過看御泠堂弟子如此耗費體力鑿石爲棋,只怕還另有一層顯示其實力的原因吧。水柔清喃喃道:這麼大的棋子如何移動?總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人去搬動吧。
景成像隱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負子而行於枰中御泠堂果是有備而來。物天成低低一嘆,他們自是早已演練好,這一場拼鬥比的本不是棋,而是陣法!水柔清驚呼一聲:原來最終還是要比武的。水柔梳平日波瀾不驚的容顏亦是有了一絲波動:這決不僅僅是比武那麼簡單,還要以棋路爲限
衆人靜默。如果依着下棋的規矩,己方一子投入敵陣中本是尋常,可若是以人爲棋子,這般孤身面對前後左右的幾大高手難有生望。似這種縛手縛腳的棋,只怕普天下從無人下過,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無恐,敢挑戰愚大師這樣的國手。
花嗅香心思填密,低聲道:大家也不用驚慌。縱然敵人有備而來,只要都遵循棋盤上的規則,我們亦未必輸給御泠堂。衆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練過這種棋路,畢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師,勝負尚屬未知之數。皆擡眼望向愚大師,看他對此局面有何說法。
愚大師卻眼望崖下御泠堂十六弟子,臉上泛起一股憂色,沉聲道:此人心計之深,我到現在仍不明白他的用意,這一戰實無半分把握。衆人循着愚大師眼光望去,又是一驚。原來那十六名御泠堂弟子做好一枚棋子後仍不停手,又是叮叮噹噹一陣開鑿,看樣子竟似要爲四大家族的人也做好棋子
雖然鑿石之舉對他們這般高手來說不是難事,但亦決非舉手之勞,畢竟會耗費不少體力。如果敵人意欲在棋枰中佈下殺陣,如此徒損戰力實是蹊蹺至極。一時衆人再也不明敵人的意圖,各自垂頭猜想不定。
不一會兒三十二枚棋子皆都制好,御泠堂十六名弟子刻字於其上,再塗上紅黑兩色擺放於棋盤上。其中有三人甚至以指劃石刻字,顯見指上功夫已臻化境,直看得衆人咂舌不已。
十六人肅然靜立枰端,猶若十六尊雕像。
青霜令使的聲音再度傳來:每方各出十六人負一枚棋子立於棋盤上,一切均聽下棋之人的指揮。前輩目光如炬,應該不用我再多行解說了吧?他復又一笑,諸位敬請放心,這一場賭的是大智大勇,非是武功,若是有人於局中擅用武功,便爲負論。衆人總算略舒了一口氣,卻又隱隱生出一線懷疑,既然不用武功,又何必這般大費周折,直如頑童戲耍一般?
青霜令使望向愚大師:御泠堂下青霜令使恭請前輩賜教。衆人看着青霜令使胸有成竹的樣子,實難相信他能抵得住愚大師的棋力。
景成像忍不住問道:可否有人支招?青霜令使大笑:面對愚大師這般宇內高手,縱有人支招又有何用?衆人一想也是道理,下棋不似比武,棋風各不相同,人多未必佔優,貿然支招只怕反會影響對局者原來的思路。
青霜令使目光從衆人身上逐一掃過,傲聲道:若是前輩無把握戰勝晚輩,儘可換人。雖是隔着青銅面具,仍能感覺到他露出的那份驕狂之氣,再不復起初的低調。愚大師不爲所動:何方執先?這一問確是關鍵,象棋中執先優勢極大,縱是棋差一着亦可憑着先手守得均勢。尤其在這一局定勝負的棋局中,若能掌握先機,至少有七八成把握可保不敗。
晚輩縱是對自己的棋藝再自負,也不敢逞能讓前輩一先。但若是學那俗人猜枚定先又不免太過小氣青霜令使輕聲道,不如讓我問前輩一個問題,視回答正確與否來定先後,不知前輩意下如何?
物天成忍不住道:誰知道你會問出什麼無賴的問題?倒不如你來回答我們的提問可好?青霜令使一雙晶亮的眸子只盯緊愚大師:晚輩既然代表御泠堂出戰,自不會行無賴之事。不如晚輩便先將所提問題說出,然後再由前輩決定是否回答吧。
愚大師見青霜令使行事處處謀定後動,卻直到現在也想不出他會有何陰謀。此人出口必稱前輩,言談極是恭謹,但內裡卻無時無刻不給人一種強大的壓力,實是平生未遇的勁敵,心中微凜,緩緩道:你問吧。青霜令使負手望天,輕聲道:前輩能否算出御泠堂這趟會有幾人能看到這場賭棋?諸人全是一愣,這個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了!青霜令使帶來的二十人剛纔俱顯示了超凡絕俗的武功,加上他自然應是二十一人。
愚大師心念電轉,青霜令使提問的方式極其古怪,不說自己帶來了幾人而是說會有幾人看到這一場賭棋。其間似乎大有分別,但又實想不通他弄的是什麼玄虛。
花嗅香反應敏捷:你若閉上眼睛自然就看不到了。花兄果然厲害。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過這千古難遇的一戰,誰又能忍心閉眼不看呢?我若是這般耍弄文字遊戲,豈不是讓諸位看扁了?
愚大師卻想到對方是否一旁還藏有伏兵,但以他數十年的精純功力卻沒絲毫感應,若是就此相詢又顯得示弱心中忽一動,實者虛之,莫不是對方就僅僅來了這二十一人,青霜令使卻在故佈疑陣?當下更不遲疑:看來青霜令使是成心要讓老夫執先了。你一共帶了二十人,加上你便有二十一人能看到此戰。
青霜令使輕輕一嘆,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脣中吐出:你錯了!愚大師眉梢一挑:如何錯了?青霜令使不答,眼望站於自己身邊的四個手下,目光定在一人身上,淡淡道:便是你吧。
衆人認得那人正是剛纔撒粉畫盤的一位,卻見他跨前兩步來到陣前,先是對青霜令使深深一揖,然後大叫一聲,突出右掌,反手重重拍在自己天靈上,隔着數丈距離,猶可見他臉上的鮮血如泉水般激濺而出,呆立半晌,倒地而絕!
這一變化大出衆人意料,水柔清與幾個四大家族弟子更是同聲驚呼,便是愚大師、景成像這等久經風浪之士亦不由聳然動容。只見自盡之人適才撒粉畫盤時所顯露的武功,絕對應是御泠堂中有數的高手,而青霜令使竟然不惜以他一條性命來換取執先的優勢,可見對這一場賭棋御泠堂已是勢在必得!
青霜令使對手下的屍體一拜,再轉頭望向愚大師,語氣中沒有半分激動:前輩現在知道自己是如何錯了吧?"好好好。御泠堂竟有你這樣的人才。愚大師靜默良久,望向崖底那仍是靜立不動、對崖頂慘劇視若無睹的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滿頭白髮無風而動,長長嘆了一聲,我猜錯了,請令使執先!
見到這突然濺血的一刻,所有人都已知道,這場賭棋賭的已不僅僅是棋,而是命!
青霜令使仰天狂笑:我早說過,這一局枰爭天下,足可千古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