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大概從未聽過有人如此點菜,又見他是個孩子,遲疑一下開口問道:小客官,我三香閣共有菜餚一百七十六種,都要上一份麼?小弦一聽這三香閣的菜餚數量如此之多,暗吃一驚。只是聽夥計在客官前面加個小字,心中大不舒服,將手中緊攥的銀子往桌上一拍,聲音轉大:你這人怎麼如此囉嗦,又不是吃你白食,你可是欺我年幼麼?這番話本應是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是他畢竟有點心疼銀子,若不是爲了賭一口氣怕就真要收回適才的豪言,哪有半分理直氣壯的樣子。夥計還要再說,卻見日哭鬼瞪眼瞅來,心頭莫名地一寒,不敢多說,告聲罪便張羅起來。小弦猶不解氣,再叫一聲:再把你們這裡最好的酒打十斤過來。轉頭看向日哭鬼,嘻嘻一笑:且帶我敬大哥幾杯。日哭鬼正有所思,隨口應承一句,也不去計較小弦稱自己大哥。
一個漢子匆匆上來,徑直走向日哭鬼,先施一禮,然後低聲道:大爺囑咐魯員外要找的船家已找到了,等大爺前去。原來這人是擒天堡的暗探,奉了魯子洋之命前來彙報,擒天堡在涪陵城的勢力雖大,但當着外人的面,仍是用尋常的稱呼。日哭鬼剛纔讓魯子洋去打聽那暗害自己的船家下落,想不到這麼快就有了消息,略一沉吟,對小弦道:你在此等我,餓了便先用飯,我去去就來。
小弦本想跟着一併去看看,但一想可能要對那姓劉的船家嚴刑拷問,登時沒了興致:好吧,叔叔你快去快回,不然我可把這菜全吃光後便拍屁股走人了。日哭鬼哈哈大笑,對小弦擠擠眼睛:你若能把這一百七十六種菜都吃光,只怕撐得你連路也走不動了。言罷隨那漢子出門而去。
已過午膳時刻,三香閣的生意頗爲清淡,便只需照顧小弦這一個大客人。一時幾名夥計在店堂中穿梭不止,將各式見過與未見過的菜餚連珠價地送上來,看得小弦好不得意。他忽心中一動,此刻日哭鬼不在身邊,又有銀子在手,不正是逃走的好時機麼?轉念一想,既然能這麼快就將那船家找出來,可見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勢力不小,日哭鬼如此放心離去,自是有把握不讓自己輕易逃脫,再說如此不聲不響地離去似乎也太不夠朋友。略一猶豫,見到各色好菜層層疊疊擺滿了一桌子,香味襲來不由食慾大開,索性打定主意,先放開胸懷大吃一頓再說。
夥計拎來一個大酒罈,對小弦笑道:餘下的菜擺放不下,是否隨後再端上來,請客官先嚐嘗本店的美酒入喉醇。小弦只覺店夥計笑得可疑,怕是在嘲笑自己,輕輕哼一聲:統統端上來,多擺幾個桌子就是了。
一時四五張擺滿菜餚的大桌將小弦圍在中間,小弦只覺做皇帝怕也不過如此的氣派,忍不住興奮得又拍桌子又跺腳。耳邊忽傳來一聲頗爲熟悉的笑聲,正是東首那小女孩低低笑罵了一句:小暴發戶。小弦心頭微怒,但日哭鬼不在身邊,底氣不足,何況人家又未必是針對自己而言,只得故意裝作沒有聽到,伸出筷子,將每個菜先嚐兒口,果是各有特色,禁不住連聲叫好。
小弦猛吃了一陣,肚中漸飽,擡起頭來,看西首那桌五人猜拳行令吃得好不熱鬧,想到若是父親在此,能請他如此風光地大吃一頓豈不甚好,不由發起呆來,隨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倒入口中
小弦尚是第一次喝酒,又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只覺得一道火線灌入喉中,如一把尖刀般直插到肺腑中去,措手不及之下,驚跳而起,然後大聲嗆咳起來。堂中各人不僅莞爾,那小女孩更似是存心與他過意不去般拍手大笑起來。小弦擦了一把嗆出的淚花,惱羞成怒地往那小女孩的方向狠狠瞧去,猛然與那小女孩打了一個照面。但見一張粉嫩若花的俏面含笑望着自己,鼻翼微皺,小嘴輕張,兩排潔白的牙齒輕咬着舌尖,腮旁露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眉目間滿是一種似是頑皮似是譏諷的笑意,由他盈然淚光中望去,更是顯得嬌豔不可方物。
也不知是酒抑或是其他什麼原因,小弦但覺心頭猛地一跳,這一眼瞅得自己面紅耳赤,連忙轉過頭去,大叫一聲:夥計!眼前又浮現着那巧笑嫣然的面龐,心裡泛起一種異樣的情緒來。
原來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早熟,以往與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絲毫不存男女之私,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將天下女孩子渾當做男孩子一樣。是以雖見到那兩個女子在場,卻一直沒有注意她們的相貌是妍是醜,偶爾投去一瞥,卻是以看那同桌帶箬笠的男子爲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與那小女孩的眼光碰個正着,才忽覺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麗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驚豔之餘,臉上發燒,腦中嗡嗡作響,一顆心更是不爭氣地似要從胸膛中跳了出來
這乍然一眼就如霹靂般一下啓開了他初萌的情竇,只覺得那個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氣,又令人回想無窮、割捨不下。想到自己剛剛在她面前出乖露醜,更是無地自容。以他素來的驕傲,此刻卻覺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慚形穢,別說放下面子去搭話,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氣。
夥計聞聲跑上來:客官有什麼吩咐?小弦勉強按下沸騰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將酒杯往桌上一頓: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換上最好的美酒來。你莫要藏私,我多給你些小帳便是。
天下開酒店的夥計向來是認錢不認人,對小弦這個大主顧如何敢得罪。可那夥計見到小弦裝腔作勢的樣子,雖是心知肚明這小孩子十分爭強好勝,卻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着恭敬的神態:小爺明鑑,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小弦見那夥計笑得可惡,更是生氣:呸!這也算是美酒?還叫什麼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燒還差不多。夥計叫起屈來:小爺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個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只怕剛纔是小爺喝急了,多喝幾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處來。
小弦但覺肚中那道火線猶未退去,燒灼得胃裡難受,如何敢再喝一杯:你倒不妨說說有什麼好處?這夥計臉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爺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來麼?他平日給客人講慣了,在此賣個關子,只道小弦亦會如其他客人一般追問一句是什麼由來,然後便好繼續說下去,若是講得客人心癢,到時便可多掙點小費。缺不料小弦從小給人說書講戲,對這些噱頭如何不知,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夥計見小弦毫無反應,肚內暗罵,咳了一聲,背書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樹下甘泉所釀,再埋於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氣,十年方成,一旦開封,香飄全城,聞之慾醉,更是入口綿軟,回味悠長,端的是當得起這入口醇三個字。他見堂中的客人均是聽得津津有味,更是賣弄:本店名爲三香閣,這其中一香便是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尚未開口,卻聽那小女孩先問道:還有兩香是什麼?她的聲音若出谷黃鶯般清脆嬌柔,似是江南口音,語氣間更是帶着一種軟軟的糯音,十分好聽。夥計見終有人問自己,大是得意,挺着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黃師傅爲廚,一百七十六種大小菜餚無一不是精品,若是說到涪陵城中的菜香,當是以三香閣首屈一指。小弦對這點倒是大有同感,一面點頭一面望着幾乎將自己圍得水泄不通的幾桌菜餚,連忙又吃了幾口下肚。那夥計續道:但本店最有名的一香卻還不是這酒香與菜香,這最後一香麼他說到此處,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卻是那美人留香!
西首那個番僧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定是這三香閣的老闆娘豔名四播。還不快快請出一見,不知與我們的桃花妹子可有一比麼?他的漢語說得不倫不類,非常生硬,偏偏還中氣十足,便如直着嗓子喊出來一般,震得小弦耳中嗡嗡作響。與他同桌的那個女子想必便是他口中的什麼桃花妹子了,作狀不依,笑罵道:好個番禿,把人家比做開店的老闆娘,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番僧嘿嘿一笑:我的腿打是打不斷的,不若讓你來咬一口吧。他的聲音嘶啞,語意更是粗鄙不堪,聽得小弦直皺眉頭。
東首那戴着箬笠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驀然轉過身來,冷然道:有女眷在旁,請大師言語自重些。小弦見他年紀不過三十餘歲,劍眉飄然入鬢,雙目迥然若星,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心中暗讚了一聲,轉過臉去不敢再看。那番僧想是一向放肆慣了,聽到那男子如此說,大怒起身,卻被同座那青衫人一把拉住,悻悻坐回原位,口中猶是嘮叨不已。
夥計生怕客人起爭端,連忙對着番僧呵呵一笑:客官說笑了,本店盧掌櫃乃是六十老翁,老闆娘亦是年過半百,哪會是什麼美人。小女孩恨恨瞪一眼那番僧,向夥計輕聲問道:那這個美人留香卻是因何而來?夥計手指堂中,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態,聲音似也溫柔了許多:姑娘請看這幅對聯
小弦一踏進酒樓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掛的那副對聯,但當時餓得頭昏眼花,卻也沒有在意。此刻聽那夥計如此鄭重其事,方擡眼細看,只見得那右聯上寫道: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左聯上寫的是: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
小弦不甚懂書法的好壞,但這短短几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情和着酒意直衝上來,忍不住叫了聲:好。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輕笑一聲,仰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好,卻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裝懂,只能叫好卻說不出什麼道理。
小弦臉上一紅。其實他如何說得出道理,但又不肯在這小女孩面前服輸,只好搜腸刮肚將自己所學的《鑄兵神錄》與《天命寶典》默想一遍,腦中靈光一現,眼望那夥計,看也不看那小女孩:此聯於簡樸清淡中透出一種冷寂倔強之氣,惟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韻,如何解釋得出?我這一聲好已是多餘了。這番話取巧至極,說了等於未說,言下之意反譏那小女孩並非有心人,給她解釋也是白搭。
那小女孩正待反駁,那夥計卻對小弦一挑拇指,不倫不類地送上高帽:這位小爺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這幅對聯良久,亦是隻說了一個好字,當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小弦此刻但覺天下夥計中最可愛的便是這位了,笑吟吟地斜望那小女孩一眼,一幅大佔上風不與她計較的樣子,氣得那女孩小嘴都鼓了起來。
東首那年長的俏麗女子緩緩開口道:我早注意到這幅對聯豪氣干雲、氣勢磅礴,但其中卻又似有種知己難求的意味,而且筆法秀麗,勾折間略有悵意,莫非果是女子所書?她與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聲線卻清爽利落,語句間沒有半分拖泥帶水。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夥計另一隻手的拇指亦挑了起來,寫這幅對聯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三年前她來涪陵一遊,正好住在本店。盧掌櫃素聞她文冠天下、藝名遠播,便向她乞字。那女子臨窗遠眺片時,便寫下了這幅對聯,令小店增輝不少。
藝名遠播?那被番僧稱爲桃花的女子酸溜溜道,原來是個風塵女子。夥計急得搖手:這位大姐可莫要亂說,我說的這位女子可不是風塵女子,而是京師中被人稱爲繡鞭綺陌,雨過明霞,細酌清泉,自語幽徑的駱清幽駱小姐。
衆人恍然大悟京師三長門之一的蒹葭門主駱清幽武勝鬚眉,曾做過武舉的主考;文驚四海,所作詞句常被江湖藝人傳誦,是所有詩曲藝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簫藝猶佳,與八方名動中的琴瑟王水秀並稱爲京師琴簫雙姝。據說駱清幽弄簫時全京城車馬暫停、小兒不鳴,雖是有所誇張,但亦說明了其簫韻的魔力。更難得的是,她一向潔身自好,當朝皇帝幾次請她出任宮中御師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門權貴欲見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卻一直待字閨中,能將其收爲私寵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願。聽到這個名字,遙想麗人臨窗望景,以劍履江、撫山爲鞍、不讓鬚眉的豪士氣概;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卻又隱嘆身無知己的惆悵。一時諸人俱都心懷激盪,默然無語。
小弦亦聽過駱清幽的名字,卻未料到她在這幹江湖人眼中有這等魅力,就連那目中無人的番僧亦是啞口無言,一時心中對駱清幽的崇敬之情無以復加,不由嘆了口氣: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那《天命寶典》傳承於老莊之學,這一句乃是出於《老子》,嘆那駱清幽能以一個女子身份令天下男兒側目。
與那兩個女子同座、戴着箬笠的男子詫然望來,似是奇怪小弦這麼一個垂髫童子何能說出這段話。
正值氣氛微妙之際,卻聽得門邊忽地傳來一聲極爲怪異的絃音,聲若龍吟,直入衆人耳中,良久不息。一個人輕輕咦了一聲,驀然駐足於店外,然後一挑門簾,踏入三香閣中。
那絃音令小弦的心驀然一震,就似有針尖在心口紮了一下,幾乎讓他驚跳而起。擡頭看時,卻見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現在門口,腦中突地一窒,只覺得這黑影似是擋住了透入室中的陽光,一種詭異的感覺於心中盤繞不定。
在座諸人全都感覺到一股威懾力,齊齊擡目看去只見一個男子負手立在門口。他年齡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大,一身黑衣遮不住一種飽滿的力量,一個狹長藍布包袱負在背上,高過頭頂,令人猜不透裡面是什麼兵刃。一張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條放肆的濃眉,銳針般的亮目炯炯望着衆人,配合着英挺的鼻樑、微抿的嘴脣,自是十分英俊瀟灑。最令人一見難忘的還是那份萬事不縈於壞的從容氣度,全身上下充盈着一份澎然的自信。每個人都覺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個戴着箬笠的男子,其餘人都不由轉過臉去,以避開這奇異的目光。
那男子與戴笠男子的目光一碰,微現詫容,對夥計淡淡道:打一斤酒來。夥計方從驚愕中清醒,這人出現得如此突兀,卻令人覺得理所當然,相貌如此英俊,卻令人覺得不可親近,怕是大有來頭,當即連聲答應着,一路小跑轉去內房將酒端上來。
那男子擎起酒杯,對諸人微一示意,眼光卻似一直鎖定在那戴笠男子的身上:路過此地,忽現異聲,便進來打擾一下。這一句招呼與其說是解釋,但不若說是自語,衆人這纔看清他背後所負的長形兵刃原是一把弓。但見他氣勢懾人,卻也不敢怠慢,紛紛舉杯還禮。戴笠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後又復低下頭去,讓寬大的箬笠隔住二人對視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見諸人都在舉杯,卻說什麼也不敢再嘗這火燒一般的酒,耳邊那聲絃音又在顫動不休,心驚肉跳之餘,勉強笑道:我年幼體弱、酒足飯飽,這一杯酒不用喝了吧!負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幾大桌菜團團圍在中間,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隨便好了。小弦見到負弓男子這一笑就若開雲破霧,原本略帶漠然的神情頓化烏有,一時大起好感。心中一橫,復端起酒杯:一見大俠的磊落風範,小弟的酒量便大了數倍。說完閉着眼將這杯酒倒入肚中。他這話卻也不是虛言,本來酒量就是全無,如今強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數倍。負弓男子見這小孩子說話有趣,不禁大笑起來,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飲了。
小弦見他毫無一點架子,心頭大喜,豪氣頓生,喚過夥計,一指那人桌前酒壺:一併算在我帳上。又對那人招呼道,我這許多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請大俠同吃。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顧忌,怎會輕易請人同席。他卻絲毫不懂避諱,見那負弓男子相貌英武、氣度豪邁,有心結識,心想反正今天是請日哭鬼吃飯,多請一個兩個亦無分別。
負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話,卻聽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詐了人家二十兩銀子便在擺闊麼?小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電轉,猛然驚覺自己對費源說話時聽到的古怪笑聲分明就是這小女孩的聲音,但見到她似笑非笑、嬌悄可愛的神態,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擊,不由一窒。饒是他平日口若懸河,才吐了一個字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年長的女子笑着伸指點點小女孩的頭:清兒你可把人家小孩子給嚇壞了。清兒掩住嘴吃吃地笑,口中猶含混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怕什麼?我只是看他胡亂請客卻不請我們,心中不忿罷了。
小弦緩過一口氣來,結結巴巴地道:我都請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機會請這美麗的小姑娘吃飯,一句話還沒說完,臉已漲紅了。清兒拍手大笑,對那年長的女子道:這可是他自己說的,容姐姐我們快搬過來大吃這小鬼一頓。又轉臉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銀子,你臉紅什麼?小弦訕訕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與清兒正面說話,偏偏說的又是讓自己心虛的事,一時紅暈滿臉,說不出一句話來。
哦。清兒促狹地擠擠眼睛,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員外、小財神、小東道、小掌櫃、小老闆哈哈。一言未畢,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來。小弦沒好氣地瞪向那小女孩,卻見她彎腰低首間露出脖頸上掛着的一面小小金鎖,映在雪白的肌膚上,心中又是一跳,連忙移開目光。
那被稱爲容姐姐的女子擡眼望了一下負弓男子,臉上竟也有些微紅了,對清兒道:你看人家都不動聲色,就你像餓死鬼投胎一樣。負弓男子聞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叨擾小兄弟了。清兒見狀,便拉着容姐姐與那戴笠男子一併去小弦那席,容姐姐紅着臉不依。戴笠男子卻是有心認識那負弓男子,亦不勸阻。容姐姐終於抵不住清兒的軟纏硬磨,盈盈站起身來,就待往小弦這邊走來。
西首桌上那番僧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見此情景甚爲惱恨,冷哼一聲,對小弦道:你這小娃娃就不請我們了麼?小弦如何見過這等場面,不知用何話推辭,只得迴應道:這位大師要是有意,我也一併請了便是。心道這下可好,估計這二十兩銀子全數花光不說,還要等日哭鬼回來應急了。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顧同桌那青衫人的眼色,大剌剌地站起身,同桌那兩兄弟模樣的人低聲調笑道:和這等標緻的小妞同席,大師豔福不淺呀聲音雖低,但在場幾人卻都聽在耳中。番僧嘿嘿笑道:這不算什麼。想那駱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與她同席,方纔真是豔福齊天呢。
負弓男子聽得這話,濃眉一挑,煞氣乍現,看得小弦心頭莫名驚懼。負弓男子頭亦不回,只是緩緩道:駱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麼?那番僧大怒,卻又懼怕那負弓男子的凜傲氣勢,一指夥計:連一個酒樓的夥計都可以叫,我憑什麼不能叫?這句話的語氣雖是不忿,語意中卻示弱了。那夥計見負弓男子的目光射來,急得大叫:不關小的事,我只不過是說駱姑娘在小店中寫過這副對子。
負弓男子顯是才經過酒樓邊,不知諸人剛纔說到駱清幽的事情,聞言望向那副對聯,輕輕念着: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似呆住了一般,聲音漸漸轉低,終長嘆一聲:傲雪難陪!傲雪難陪!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衆人聽他語氣,似是與駱清幽有什麼關係,心頭均是泛起一絲疑惑。那番僧雖是酒酣耳熱,卻也知道這負弓男子並不好惹,藉機下臺:算了,我也吃飽了,下次再讓這小兄弟請我吧。
那個名喚桃花的女子見大家都對駱清幽視若神明,心頭醋意大起,冷笑道:駱清幽也沒什麼了不起,若是早嫁了人,也不會引得天下這許多男子對他念念不忘了。負弓男子驀然轉過身來,冷冷看了她一眼,臉色鐵青:千葉門主葛雙雙自是不同,嫁了又嫁,不然只怕就再沒有男子能記住她了。
千葉門掌門繁星點點葛雙雙先後嫁了五個丈夫,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最後一個嫁的是當今丞相劉遠的二公子,在江湖上傳爲笑柄。負弓男子這番話說得陰損,以他的行事,若不是怒到極點,斷不會出此不恭言語,只是駱清幽實是他十分在意的人,決不容人當衆辱她。
桃花大怒,小眼圓睜、柳眉倒豎,臉上的粉也簌簌落下不少,手按腰間道:你算什麼東西,竟敢辱我千葉門主。看她架勢,只要一言不合,千葉門名震江湖的暗器就將盡數射出。那同桌爲首的青衫人按扯桃花的衣袖,似是勸她不要生事。
負弓男子卻不看桃花,而是望向那青衫人領間繡的一朵花:原來是洪修羅的人,怪不得區區千葉門亦敢如此囂張。洪修羅乃是京師三大掌門中的關睢掌門,關拜刑部總管。旁觀衆人聽他提及洪修羅的名字,心頭更是疑惑。青衫人一驚:你是誰?負弓男子微微一笑,卻不回答他的問題:這位兄臺且放心,這只是我與千葉門的恩怨,必會給你留點面子。在場幾人先見他與桃花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中堂的那兩個商賈已悄悄往門口走去。此刻又聽他這般說,還只道他不想生事,剛剛送了口氣。卻見負弓男子看向桃花,冷冷一笑:我已辱了你家掌門,你又能如何呢?
桃花雖是有些懼怕此人,但言語說到此處已是箭在弦上。只聽她大叫一聲,雙手揚起,數十道黑光由袖中射出,直向對方的全身襲去。幾人相距如此之近,這數十道暗器乍然發出極難躲避,就算負弓男子能盡數格擋避開,但磕飛的暗器也極易誤傷他人。
剎那間戴笠的那個男子踏前半步,他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清兒與那容姐姐的安危,只是將小弦、那夥計及兩個商賈護在身後。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負弓男子也不禁讚了一聲:好。但卻不是讚歎桃花的暗器功夫,而是贊那戴笠男子設想周到。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負弓男子手腕輕動,一把抓起酒桌上的筷筒,力透指間,數十支筷子疾若流星般從筷筒中飛出,一一撞在桃花所發出的黑光上。那數十道黑光飛至半途,便盡數被筷子撞回,反射向桃花。衆人眼前一花,只聽到篤篤篤數十聲響動。那些木筷全都釘在桃花桌前,圍成一個半圓,每個筷子上都釘着一枚黑色的鐵蒺藜。
那些鐵蒺藜打造奇特,每個中間都有一道小槽,看來是用以加熬毒物的。是以鐵蒺藜盡數陷入桌面中,木筷亦勾卡在鐵蒺藜的槽間而不落下,乍看起來便似是以木質之筷穿過了鐵質蒺藜一般。
桃花大驚,出道十年來,他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不避不擋硬碰硬地破了自己的暗器,纔要再出手,腰間一麻,卻是被另一隻木筷打在腰間穴道上。那番僧一聲怒吼,卻被青衫人一把拉住,青衫人對負弓男子一拱手:多謝閣下手下留情,後會有期。他眼力最爲高明,見對方反震回來的暗器釘得如此整齊,顯是留有餘力未發,那戴笠男子不知是友是敵,但也絕非庸手,真要動起手來己方敗面居多,何況他已隱隱猜出負弓男子的身份。負弓男子若無其事地一笑:兄臺慢走,可別忘了結賬。回京後,代我問洪總管好。
青衫人一拱手,只待留下幾句場面話:在下負弓男子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與我報名換姓,我不想與洪修羅的人打交道。青衫人被他迫得縛手縛腳,卻不敢發作,恨恨望了負弓男子一眼,結了帳,帶着番僧與那二兄弟,扶着桃花走出三香閣。
小弦看得目眩神迷,大張着嘴半天才回過神來:大、大俠出手不凡,小弟敬你一杯。負弓男子轉過頭來一笑,面上卻再無適才殺氣:今天讓小兄弟請客,也算有緣。怎麼,就你一個人麼?
小弦見他適才大發神威,有心結識,又聽他承自己的情,大爲高興,心想若說有日哭鬼帶着自己,這請客的功勞豈不少了一半。所以一笑含混過去,先招呼清兒、容姐姐與那戴笠男子就座,然後咳了一聲,學着江湖上的言詞道:在下楊驚弦,卻不知各位朋友怎麼稱呼。他本想在名字前加上什麼綽號,但營盤山、清水鎮似乎遠沒有什麼降龍山、伏虎鎮叫得響亮,只得作罷。你這小鬼名字倒起得威風。清兒笑道,一根細巧的蔥指按在自己鼻尖上:我叫水柔清,你麼叫我清兒就是。再一指那年長的女子,這位是容姐姐,芳名叫做嘻嘻,姐姐可未必願意與你通名道姓。小弦見水柔清大不了自己幾歲,卻一口一個小鬼,心中大大不忿,但不知爲何,當着她的面再也沒有平日的口若懸河、嬉皮笑臉,心頭不禁暗恨。
那女子輕輕打了清兒一下,再對負弓男子盈盈一福,眼光卻是隻看着小弦,細聲道:我叫花想容。容姐姐好。小弦對她說話可輕鬆多了,雲想衣裳花想容,姐姐這名字可好聽多了,名如其人,不像有的人分明又蠻橫又不講理,偏偏還起個溫柔似水的名字。清兒大怒,作勢欲打,只是與小弦隔了一張滿是菜餚的桌子,夠不着他,急得跺腳。
負弓男子亦是呵呵一笑,望一眼那戴笠男子,反手拍拍背後所負長弓,直言道:適才我路過酒樓,神弓突然發聲長鳴,心覺蹊蹺,直到進來見兄臺風采後方知神弓所鳴有因,願與君一識。他面上一片赤誠坦蕩之色,與方纔的神威凜凜大不相同。卻是見這戴笠男子剛纔動手之際護住不通武功之人,分明是個性情中人,想與之相識。戴笠男子伸出手來與他相握,正容道:能與君識,亦我所願!他見了那負弓男子的出手,已認出了他的身份,便要報上自己的姓名:在下
且慢!清兒忽然打斷他們的對話,面上閃過頑皮之色,大叔先不要報上姓名,且讓我來說個謎語,讓大家猜一猜對方的身份。小弦一聽清兒投其所好,心頭大樂,拍手叫好。清兒餘氣未消,偏過頭去不看他。
正在此刻,從門外忽進來一箇中年女子,對着花想容施禮道:小姐原來在這兒,找得我好苦。擡眼卻見到那負弓男子,慌忙又是一福:原來恩人也在此地,賤妾這廂有禮了。負弓男子淡然一笑,還了一禮。
恩人?花想容一臉疑惑,發生什麼事了?戴笠男子亦道:林嫂莫急,有話慢說。轉頭對負弓男子介紹道:這位林嫂是花姑娘的隨身管家,小弟這次來蜀辦事,正好與這花姑娘、水姑娘順路同行,一路上亦多得她照應。林嫂連忙客氣幾句,這纔對花想容道:今早在涪陵渡口,一艘小船失控順流衝下,眼見便要撞倒我們的船上,當時小姐已來涪陵城中游玩,船上便只有我們幾個女人家。說話間一指那負弓男子,若不是這位大俠仗義出手,不但我們的船非被撞壞不可,人也要有所損傷。言罷又是一禮。負弓男子謙然道:林嫂不必客氣,舉手之勞罷了。
原來你就是那位英雄!小弦大叫一聲,這才知道面前這個負弓男子便是早上救了畫舫的那個藍衣人,當時便有心結識,只是距離太遠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今他又換了衣衫,卻想不到能在城中碰見,還陰差陽錯地請他喝酒,一時樂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哈哈,我們真是太又緣了。
負弓男子早上便見了小弦與日哭鬼,只是小弦亦換了一身裝束,所以纔沒及時認出,笑罵道:好小子,原來是你惹的禍,看來你這一頓也不是白請。我有先見之明嘛!小弦心花怒放,對夥計大叫,再拿十斤酒來。又主動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這一回倒覺得醇酒入口順當多了。我先自罰一杯。今天能結識大俠,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積德。早上匆匆一見,便由衷佩服大俠的高風亮節、急公好義、胸懷坦蕩、光明磊落他剛纔見了那負弓男子的閃電出手,對他的武功人品崇拜至極,此刻便若平日說書似的將一大串詞流水般說出,若不是礙着清兒的面尚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知會說出多少肉麻的話來。
花想容慧質蘭心,清兒冰雪聰明,那戴笠男子亦是久經世故,略一猜想便知原委,見小弦說得有趣,都是大笑起來,無意間又親近了許多。
負弓男子望着清兒笑道:你不是說要猜謎語麼?且說出來,讓大傢伙猜猜。清兒好不容易纔止住了笑,一指戴笠男子:第一個謎語是與大叔的名字有關。她想了想,搖頭晃腦道:蝦將下了水,蚌兵入了地,紅燭不見光,蚊子不識字小弦大笑:好笑呀好笑,哪有這樣一竅不通的謎語,可有誰聽說過會識字的蚊子麼?清兒惱羞成怒:人家現編的嘛。你猜不出來就算了,還敢笑我!小弦和她混得輸了,少了許多拘謹:沒學問還要來現眼,就莫要怪人家笑你話音才落,心頭猛然一震,望着那戴笠男子目瞪口呆:原來你就是
負弓男子的聲音乍然響起:久聞兄臺大名,神交已久,只是一直無緣識荊,今日一見,足慰平生。他的聲音也不大,卻將小弦餘下的言語盡數壓住,不讓他將那戴笠男子的名字說出來。戴笠男子含笑點頭,望着一臉驚異的小弦道:小兄弟知道我的名字就行了,若是說出口來怕是有麻煩。小弦知機,重重點頭,目中神情複雜。清兒的謎語雖不工整,但分明就是一個蟲字。
原來這個戴笠男子便是名滿江湖的白道殺手蟲大師。蟲大師專殺貪官,是朝廷緝捕的重犯,若是在這酒樓裡說出他的名字只怕立時便會引來大羣官兵。小弦本就對蟲大師的所作所爲甚是佩服,又是聽了日哭鬼的往事,更是對其心傾,想不到竟能於此涪陵小城中見他,更是將蟲大師對自己不避身份,顯見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對清兒伸出大指,贊她謎語出得好。
清兒見這個對頭誇獎,臉有得色,再一指負弓男子:下面這個謎語便是與大俠有關了。負弓男子含笑點頭,心知以蟲大師的見識自當是早知自己是誰,這兩個女子能與之同行,必也不凡,也應猜得出來。可這小姑娘偏偏要玩出這許多花樣,也可算是精靈至極了。
清兒清清喉嚨,吟道:獨木終成雙,好夢難天光,山麓不見鹿一時卡住了,卻是想不出下一句,眼見小弦對她幸災樂禍地擠眉弄眼,更是着急。花想容含笑接口道:楚地不留蹤。蟲大師對負弓男子鼓掌長笑道:容兒說得好,這不留蹤三個字可算道盡了兄臺的風采。負弓男人微微含笑點頭,與蟲大師四手緊握,顯已默認。小弦亦猜出清兒所說的是個林字,他對江湖人物所知畢竟有限,想不出這負弓男子是誰,但見蟲大師對他都如此推崇,自應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心下苦苦思索起來。
此刻又有一人走進三香閣,徑直對小弦道:小哥請隨我來,尊叔在外面等着你。小弦認得,來人正是剛纔叫走日哭鬼的那名大漢,心中老大不情願。想此刻若是求蟲大師帶自己走,雖然唐突,但說明自己遭擄的緣由估計他亦不會袖手。只是日哭鬼雖然起初對自己兇狠,又揚言要吃了自己,但最終仍是待自己不薄,縱是要走也應該當面與他告別。當下悻悻起身,對衆人道:你們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清兒笑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小鬼你這就走了麼?不送不鬆。小弦心中委實不捨:你們就在那畫舫中住麼,我去找你們可好?他怕清兒一言拒絕自己,又對蟲大師道: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蟲大師所學頗雜,精擅觀相之術,先前便看出小弦雖是生得不怎麼俊俏,但眉目間隱有正氣,頗爲不凡,所以纔不避諱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藝高膽大,也不怕小弦報官,長笑一聲道:叨擾小兄弟一頓酒席,多承盛情。我們在涪陵城尚要留二三日,小兄弟有空儘管來找我就是了。
小弦得蟲大師應承,心中高興,先叫過夥計結賬,幸好總計不過十八兩銀子,尚不至於讓他當衆出醜。
小弦隨着那大漢走出三香閣,行不幾步,便被日哭鬼一把抓住。
小弦興高采烈地道:你猜我碰到誰了。他伏在日哭鬼耳邊小聲續道:原來那個戴笠男子便是蟲大師。他知道蟲大師對日哭鬼有恩,是以纔不隱瞞。日哭鬼卻是毫不動容,一臉陰沉:我知道。小弦奇道:咦!原來你知道了?對了,爲何你不與他相認?日哭鬼嘆了一聲:現在他見了我只怕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小弦心中一驚,這纔想到日哭鬼後來噬食幼童,以蟲大師嫉惡如仇的性子,只怕不能容他。
原來日哭鬼早就悄悄回來過三香閣,他起初見到蟲大師的背影,自是一眼認了出來。幸好他這些年心鬱難平、面貌大變,所以蟲大師乍見之下才沒有將他認出。但他怎敢冒險再與蟲大師照面,因此才遭那擒天堡的漢子去將小弦叫出來。
小弦頗有些泄氣,想到日哭鬼必不會讓自己再去見蟲大師,與他告別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他起初尚動心去拜那龍判官爲師,但見了蟲大師與那林姓男子,自然心氣高了許多,想到龍判官在武林中聲明頗差,又是位列邪派宗師,再也不願與他發生什麼關係了。
二人一路走着,日哭鬼見小弦神思不屬的樣子,奇道:你不問我那船家的事麼?小弦心中籌劃着脫身之計,隨口問道:那船家是什麼人?日哭鬼又復漠然道:他是流沙幫的一個小角色,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膽敢來害我,結果徒送了性命。流沙幫是涪陵左近的一家小幫會,以船營爲生,有時亦做一些沒本錢的買賣,一向服膺於擒天堡的威勢之下。
小弦嚇了一跳:他死了?日哭鬼緩緩點頭:已被殺人滅口了,魯子洋的人在城東找到了他的屍身。嘿嘿,一指斃命,下手的人倒是個高手。小弦問道:是誰殺了他?想到早上好端端的一條漢子轉眼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心中忽就不安起來:莫非這就是江湖?
日哭鬼冷笑道:不清楚。流沙幫主歐陽清一個勁地給我賠罪,量他也沒這膽子令手下惹我擒天堡,幕後應該是另有其人。他頓了一下,思索道:你可記得麼,那船家聽到你大聲叫起龍堡主的名字時是什麼表情?小弦回憶在船上的情形:當時我大叫龍判官的名字,那船家聽到了好像面色大變,似乎是大吃一驚。不錯。日哭鬼分析道:可見他起初以爲我只是普通船客,這才受了別人的好處要來害我倆性命,一聽到我們與擒天堡有關,自然便心頭髮虛,慌了手腳。小弦一拍小手:我知道了,那船家定是料不到叔叔是擒天堡的人,本想收手不幹,但那是已將船身鑿穿,縱是及時堵上也惟恐脫不得干係。他心中害怕,所以才棄船跳江而逃。也因爲如此,船漏水不多,所以我們才能逃過這一劫。日哭鬼見小弦年齡雖小,但心思縝密,說得頭頭是道,暗中讚許:你也不要太小看叔叔了,就算那船上的洞開的再大點,我也有辦法護你平安。話雖如此,想到早上驚魂一幕,心中猶有餘悸。小弦與日哭鬼混得熟了,也敢開他玩笑:呵呵,那是因爲你與我這福星在一起,所以才能化險爲夷,不然你早到江底餵魚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日哭鬼卻是頗多感嘆,一入這江湖,性命便只能掌握在老天手中。江湖人誰不是過着刀頭舔血、將腦袋系在褲帶上的日子,縱然有日真落到江底餵魚,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誰!他這番話平時何曾對人說過,只是把小弦當作親近至極的人,這才一吐心聲。小弦不料一句玩笑換來日哭鬼這許多的感觸,心頭甚是迷茫:你可知道是什麼人要害你?日哭鬼嘿然一笑:擒天堡的仇家也不少了,這些日子又將有一些大事要發生,自然許多宵小之輩都蠢蠢欲動了。
小弦本想問問有何大事發生,但見日哭鬼頗爲神秘的樣子,料想他一定不肯告訴自己,忽想起一事,又向日哭鬼問道:對了,我在那三香閣中還見了今天早上在江邊攔住我們那艘小船的藍衣男子。哦!日哭鬼雖是回了一趟三香閣,但察知蟲大師在場,怎敢多留,是以只看到那負弓男子與桃花相鬥時的瞬間出手。但他對此人印象極深,喃喃道:這人武功奇高,卻不知是什麼來路。小弦道:我纔打聽到他姓林,就被你使人叫走了。他的武功真的好厲害,那個千葉門女人的幾十道暗器全被他輕而易舉地破了當下又眉飛色舞地將酒店中那一戰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他口才本來就好,又對那林姓男子倍有好感,添油加醋地一番形容,直誇得天花亂墜。
原來是他?日哭鬼長嘆一聲:天底下姓林的、暗器功夫又是如此出神入化,除了那六年前當衆挑戰明將軍的暗器王林青,還能有誰?
你說什麼?小弦驚得跳起老高,他就是暗器王?他從小就聽父親許漠洋給他講了暗器王林青的許多事蹟,說到暗器王當年如何在萬軍從中給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下戰書,又如何執偷天弓射殺京師八方名動中與之齊名的登萍王顧清風,再說道與明將軍在幽冥谷中那驚天一箭的賭約在小弦的心目中,暗器王與神人無異。只不過許漠洋提到林青是從來都是恭稱暗器王,小弦亦只覺得暗器王就是暗器王,從來不知暗器王本姓林。此刻聽日哭鬼一語道破,剎那間心中翻江倒海、平地生波,想到自己竟然無意中請暗器王喝酒吃飯,還一起談笑甚久,真是如在夢中。再想以父親與暗器王的交情,無論如何他亦會把自己一併帶着去找父親,一念至此,那裡還按捺得住,恨不得背生雙翼飛回三香閣,對暗器王說明身份
你那麼吃驚做什麼?日哭鬼哪想到小弦心中這許多的念頭,沉吟道,蟲大師同暗器王同現涪陵城,只怕不日就將發生足可驚動武林的大事,我們這就回擒天堡,將情況上報堡主。
小弦漸漸冷靜下來,心知日哭鬼定然不會放自己走,自己若是說明真相,亦不知他會做何舉動,多半會強迫自己入堡。惟今之計只有先爭取留在涪陵城中,瞅機會聯繫上暗器王,那時就由不得日哭鬼了。小眼珠一轉,一臉焦急:哎呀不好,我的東西丟在三香閣了,我這就去取。日哭鬼哪會放他走:等他們走了,我叫人幫你去取。小弦哭着臉道:不行不行,那東西十分珍貴,晚了就被他們拿走了。日哭鬼斥道:胡說,暗器王與蟲大師何等人物,怎會貪你小孩子的東西。他心中實是對小弦十分疼愛,自覺語氣過重,又柔聲道:是什麼東西?很緊要麼?
小弦心念一動,想到清兒脖上掛的那面小金鎖,手上比劃着:是如此大的一面小金鎖日哭鬼疑惑道:我這幾日怎麼沒見你身上有這東西?小絃索性一路編下去:那是我過世的母親給我留下的惟一信物,是萬萬不能丟的。我平日都是貼身掛着,定是剛纔喝酒嗆着的時候掉落了情急之下也不避諱說自己沒有酒量,說到這裡,心頭本就着急,更想起自己從未見過的母親,眼眶亦是微微發紅。
日哭鬼見小弦的樣子,想到自己的親生孩兒,面上雖是不動聲色,暗裡卻也替他着急:不要急,叔叔定會替你找來。小弦一心要回三香閣:就怕落在那個小姑娘手上,她本就對我惡聲惡氣,定不會輕易還我。我還是現在回去看看吧,不然過後她定是翻臉不認賬了日哭鬼拍拍小弦的腦袋:你放心,我剛剛得到情報,這幾日涪陵來了不少高人。這金鎖別說落到那小姑娘手裡,就算真被暗器王、蟲大師拿了,我也有辦法請人幫你取回來。小弦實在無法可想,只得耍賴道:那你可要答應我,不幫我取回金鎖我們就不離開涪陵城。日哭鬼倒也爽快:好,我答應你。小弦見日哭鬼答應先不離開涪陵城,心中稍安。聽日哭鬼答得如此有把握,奇道:我那金鎖若真是落在暗器王與蟲大師手裡,難道你也有辦法請人取回來麼?什麼人有這麼大本事?日哭鬼神秘一笑:你可聽說過妙手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