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燭?
怎麼會?
溫簡言的視線落在那張熟悉的臉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這傢伙……”踉蹌倒地的主播撐着地面爬起身來,他捂着口鼻,顯然摔的很重,鮮血從指縫間溢出,滴答落下,眨眼間就被地毯吸收殆盡,一張勉強算得上英俊的臉孔此刻扭曲着,看起來十分可怕,“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溫簡言的視線瞥見他的腳下,心跳頓時快了一拍。
地面上,在無人能看到的角落,恐怖的陰影猙獰遊走,猶如捕食的蛇口,眼看下一秒就要咬住他的喉嚨!
“……!”
行動比思考更快。
只見青年忽然擡手,從身邊侍者的臂彎中抽出銀質托盤,勁風呼嘯,下一秒,托盤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掄了過去,重重摜在了對方的腦袋上!
動作狠辣,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唔噗——!?”對方沒想到溫簡言會突然作此行動,在那驟然襲來的力道下歪斜了身子,跌跌撞撞向後倒去。
地面上,蛇口狀的陰影咬了個空。
施暴者輕描淡寫地鬆開手,形狀已經扭曲的銀質托盤噹啷落地。
“沒聽懂嗎?”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對方,溼潤的雙眼眯着,但脣邊的笑意卻令人膽戰心驚:
“……要學會接受‘不’爲回答。”
【誠信至上】直播間:
“我靠牛逼!”
“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期待的畫面出現了!從剛剛就想看這傢伙被暴打了嘻嘻嘻。”
“啊啊啊啊爽死了,主播好辣好辣!”
這邊的騷動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幾位身穿安保服飾的侍者開始走向這邊。
要知道,在幸運遊輪上,這種互毆是不允許的。
不被發現還好,一旦被發現,就要面臨十分嚴厲的處罰。
“喂,喂,你們來的正好,”
主播捂着腫脹的臉孔爬起身,向着來人伸出手,鮮血橫流的臉上混雜着疼痛、惡意、和復仇的快感,“沒錯,就是他——”
但沒想到的是,保安並未在他的身邊停下,而是徑直越了過去,站在了溫簡言的面前。
他微微鞠躬。
“尊貴的頭等艙客人,晚上好,非常抱歉讓這種事打擾了您的興致。”“……”
主播的手僵在了半空,惡毒的表情掛在了他的臉上,看起來分外滑稽,他呆滯扭頭,見了鬼似的看向溫簡言,腫脹狼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驚慌和恐懼。
什,什麼?
頭等艙?
“請問需要我們做些什麼嗎?”保安彬彬有禮地詢問。
“不用。”
溫簡言揮揮手,輕飄飄說道。
他看向對方,意有所指地說道,“我想,他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不是嗎?”
呆呆注視着眼前的這一幕,那位主播的臉上猶如打翻了調色盤,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接連出現——在遊輪上,船票等級每升高一檔,需要花費的積分就要翻百倍不止。
只要上了船,船票的等級就代表着一切。
和現實世界不同,這裡並不存在所謂“法律”和“道德”。
也就是說,只要在規則允許範圍內,遊輪上的工作人員會無條件、無底線偏向船票等級更高的客人。
不,不僅僅是因爲這個。
正因頭等艙船票的價格高昂至極,所以,能買得起頭等艙船票的客人並不多見。
而有這樣手筆的主播…至少也是高級、甚至是頂級!
是他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存在。
“……是,是,是我錯了。”
主播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求您大人有大量,請原諒我吧。”
溫簡言再次看向保安,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瞧。”
“好了,去帶他治療吧,”他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用的積分記在我的賬上。”
“是。”保安再次深深鞠躬。
他俯下身,將地上的主播扶起,對方也似乎失去了銳氣,在保安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轉身離去。
“……”長髮高束、金色眼珠的侍者站在一旁,全程都沒說一句話,他注視着那位主播遠去的背影,臉上掠過一絲遺憾的神情。
可惜了。
見到那人離開自己的視線,溫簡言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差一點。
就差一點,那傢伙就要被殺了。
他確實討厭這種人,但無論如何,對方的行徑罪不至死——雖然自己這次下手確實重了,但至少那傢伙的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一件事解決。
還剩一件。“喂,我醉了,”溫簡言深吸一口氣,他掀起薄薄的眼皮,臉色酡紅,眼底波光渙散,看向自己身邊的“侍者”。
對方扭頭看了過來。
“你,對,就是你。”
溫簡言語氣輕慢陌生,但捉着對方手臂的力氣卻很大,指尖都深掐在了衣服裡。
他深吸一口氣,微笑着,咬牙切齒地命令道:
“你送我去休息。”
黑髮金眼的侍者微微笑了起來,學着剛剛那位保安的腔調,微微俯身,伸手托住了身邊客人的腰:
“是,尊貴的客人。”
*
賭場裡常設私人休息室,只對頭等艙客人開放。
一進房間,溫簡言就立刻關閉了直播。
【誠信至上】直播間內一片哀嚎遍野:
“欸——怎麼就關了?”
“啊啊啊,我還完全沒有看夠!好不容易讓主播喝了勁頭最大的幾種酒之一,結果醉酒的樣子還不讓我們看到,也太不公平了吧?”
“啊啊啊啊,快點開播,沒有真人秀看我要死了!!”
“說起來,你們有沒有發現,剛剛扶主播進房間的那個侍者小哥還蠻帥的?”
“好像真的……”
“是我的錯覺嗎?他看主播的眼神好像有點不安分的。”
“確實確實,我還以爲只有我一個人發現呢!”
溫簡言扶着門,剛剛臉上的迷濛薰然已經徹底消失,他側耳貼在門上,審慎地傾聽着門外的動靜,在確認並無其他人追來之後,才緩緩地長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他轉過身,向着房間內看去。
身形高大的侍者站在房間正中央,饒有興致地歪頭打量着牆上的掛畫。長長的黑髮高束於腦後,侍者制服整潔筆挺,完美襯托出他的肩膀和腰身。
“……巫、燭。”
溫簡言咬牙。
“嗯?”
對方扭頭看了過來,發出一個疑問的單音。
“你怎麼在這裡?”溫簡言疾步上前,擡手攥住對方的領子,強迫對方彎腰俯身,厲色道,“你是根本沒有聽到我昨晚的話嗎?!”
“聽到了。”
巫燭也任憑對方拽着自己的領子,甚至彎腰配合,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你讓我愛幹什麼幹什麼。”
“……!”
溫簡言猛地收緊手指,對方的衣領在他的力道下變得皺皺巴巴的。你他媽就只聽到了這個?!
“——”
冷靜。冷靜。
溫簡言收深呼吸,閉上眼。
不生氣。不生氣。
人類的臉因情緒激動而變得通紅,酒香馥郁的溫熱呼吸近在咫尺,眼睫劇烈顫抖,嘴脣緊緊抿直成一條線,像是在強忍怒意。
巫燭近距離注視着對方的臉,嗅着對方的氣息,剛剛還十分陰沉的心情一點點重新變得愉快起來。
“放心,”他哼笑一聲,開口說道,“只要我在鏡頭下待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就沒人能意識到我的存在——無論是夢魘,還是鏡頭對面的那些東西。”
“?”溫簡言睜開雙眼:“怎麼說?”
“意思是,他們雖然看得的到我的臉,”巫燭輕輕握住溫簡言攥着他衣領的手,溫簡言像是被對方的溫度燙了一下,猛地鬆開手。
巫燭雖然遺憾,但還是繼續說道,
“——但是,他們無法將我、和你曾經見到過的我聯繫在一起。”
某種意義上……他模糊了自己的存在。
“當然了,這麼做確實有點冒險。”
最近夢魘對他的追蹤和捕殺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在鏡頭之下,強制干擾夢魘和觀衆的意識十分鐘,這個數字對巫燭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巫燭整整被捉皺的衣領,慢條斯理地說:
“但我也確實有事要做。”
溫簡言一怔,“什麼?”
“
巫燭垂下眼,指了指地面。
溫簡言愣了一下,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巫燭話語中的含義。
遊輪的地下層。
“等等,你的意思是,遊輪的地下層裡有你想要的東西?”溫簡言眯起雙眼,酒精並未降低他的敏銳,“是你的碎片?”
出乎意料的是,巫燭搖搖頭:“不。”
“那是什麼?”溫簡言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也不確定,”巫燭垂下眼,注視着腳下的地板,“距離太遠了,具體是什麼還不清楚。”
聽了巫燭的回答,溫簡言陷入沉思。
這個遊輪的地下層十分特別,它顯然從一開始就存在,但卻只有符合條件的人才能感知到它——某種意義上,這和巫燭這次的行動原理有些相似,都是從概念層面模糊掉自己的存在,好不被其他人發現——雖然溫簡言曾上過船,但他身上沒有邀請函,所以在他身上留下印記的巫燭也並未發覺地下有些什麼。
而這次,也是因爲自己符合了進入地下層的條件,所以對方纔會有所感知吧。
“我明白了,”溫簡言將自己丟到休息室的皮沙發上,長長吐出一口氣,“我會盡快再下去一次的。”
他捏捏眉心,擡眼再次看向巫燭,忍不住開口:
“不過,你就不能像之前一樣待在後方嗎?非得自己也跟過來?”
“……”
巫燭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溫簡言。
的確,他可以像以前一樣,將“自己有東西想要”這件事告知對方,然後看對方東奔西跑——之前他就是這麼做的,這次也沒必要例外。
更何況,作爲夢魘通力追捕的對象,他這次冒的險可不小。
爲什麼呢?
異神俯下身,雙手撐在沙發的兩側,用自己的陰影將人類籠罩,金色的雙眼因背光而顯得十分明亮。
注視着因自己的接近而不自覺後退的溫簡言,忽而愉快地笑了一聲。
“這樣不是更有趣?”
不知道是爲了回答對方的問題,還是解答自己的疑問,巫燭慢條斯理地說。
溫簡言:“…………”
什麼鬼理由?
巫燭低着頭,將人類囚禁在對方雙臂和沙發之間形成的狹小空隙裡,高束的長髮順着他的動作落在肩膀上,一雙金色的雙眼揹着光,因而顯得越發尖銳迫人。
“喂,讓開……”
不知道是不是隨着神經放鬆下來,酒勁重新生起的緣故,溫簡言感到皮膚逐漸變熱,喉嚨發緊,汗水也滲出額角。
他忍不住擡手按住額角,整個人坐立難安。
“你離的太近了。”
巫燭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不疾不徐地移動着,在溫簡言決定發怒之前,他才施施然退了開來:“喝了它。”
他將溫熱的杯子塞到溫簡言手裡。
溫簡言一怔,低頭看去。
那杯熱牛奶。
剛剛在從巫燭手裡搶托盤打人之前,他將這杯牛奶順手塞了回去,沒想到對方居然真就一直帶着進來了……?
溫簡言皺眉注視着那杯牛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巫燭:“怎麼?”
“……”
“難喝死了。”
溫簡言將空掉的杯子丟回桌上。
他垂下眼,聲音平直冷淡,“白瞎了我的小費。”
*
不知道是因爲遠離了人多的緊張環境的緣故,還是那杯牛奶確實有用……剛剛那猛烈衝頭的酒勁確實緩了下來。
溫簡言坐直起身子,陷入沉思。
雖然喝了酒,但他不覺得自己剛剛的觀察是錯誤的。
賭場內的氛圍絕對不對勁。
太多人在贏錢了。
可是,賭場又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一絲不祥的預感在心中發酵。
“怎麼?”巫燭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沒什麼,”溫簡言搖搖頭,從沙發上站起來,臉上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有件事要驗證一下。”
他擡手按在門把手上,說道:
“我要開直播了,你最好也快點回到你的崗位上去。”
說完,溫簡言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走出房間,賭場內的喧囂聲浪就撲面而來。
他打開了直播。
【誠信至上】直播間:
“啊啊啊!主播開播了!!”
“嗚嗚嗚嗚,雖然只有幾分鐘不見,但我真的好想你!!”
“啊啊啊,氣死,果然主播已經緩過來了,最後還是沒有看到他醉酒的樣子啊,可惡!”
“唔,”溫簡言一邊向前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着直播間裡的問題,“我的酒量很好的——想要灌醉我還得更努力一點。”
“行啊,再玩一把。”
倒不是因爲被直播間內的觀衆勸動了,主要是他有想法需要驗證。
“玩些什麼呢……”
溫簡言收住步伐,“啊,這個好了。”
21點。一個非常傳統的賭場項目。
之前溫簡言在地下玩的就是這個。
使用去掉大小王之後的牌——一般是四副牌一起——作爲賭具,而賭客的目標是讓手中的牌點數儘量大,但又不能超過21點。
和之前在地下時玩的那次1v1不一樣,這一次,賭桌邊上坐着六個人等待莊家發牌,一邊還圍繞着一圈神情緊張的賭客。
這一輪纔剛剛開始。
溫簡言沒選擇加入,而是站在一邊觀看起來。
一張一張牌從莊家手中發出,落在桌上,有人喊“hit”繼續拿牌,有人則選擇更復雜的戰術,分牌、加倍下注等等。
有輸有贏。
有人開心有人發愁。
在如此這般玩了數輪後,二個主播將手中的籌碼憤憤向着桌上一甩——他輸光了。
溫簡言走上前去,補上空位。
“請您下注。”
發牌的荷官注視着溫簡言,說道。
溫簡言從口袋裡摸出兩片籌碼,丟到桌上。
第一輪發牌。
溫簡言:“hit。”
第二輪、第二輪。
這把他輸了。
溫簡言不在意,又丟出兩片籌碼。
第二把他還是輸了。
如此接連數把,輸得多,贏得少。
直播間裡的觀衆們明顯急躁起來。
“啊啊啊,主播運氣也太差了吧,看的我渾身難受!”
“我也我也!”
“實在不行換個項目吧,真的……手氣不好就被硬來啊。”
下一把。
紙牌發下,溫簡言掃了一眼上面的數字:“split。”
這是分牌的意思。
當下發的兩張牌點數一樣,可以將兩張牌分開,一起下注——也就是說,閒家一個人賭兩副牌。
又是一張牌發下。
“double。”
【誠信至上】直播間:
“雙倍下注!”
“我靠,主播下注夠大啊?!”
又是一張牌落下,溫簡言擡眼看向不遠處的莊家,脣邊揚起一絲淺淡的微笑,慢慢悠悠丟出一隻明晃晃的金色籌碼:
“——double。”
一般來說,賭場裡不允許在一局內兩次加倍賭注。
但是,夢魘的賭場並非如此。
在這裡,只要賭客想,押注就沒有上限。
【誠信至上】直播間:
“???我靠?你又double??”
“而且還是在分牌的情況下?”
“啊啊啊啊,主播你是不是輸上頭了??籌碼再多也別這麼造啊!!!”
見此,逐漸聚集的圍觀羣衆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金色籌碼。
這是幾乎不怎麼在賭桌上出現的顏色。
一枚就是五千積分,幾乎是一整場D級或者C級直播的全部積分收益了!!!
溫簡言擡起手,從一旁侍者的托盤裡拿起一杯琥珀色的酒水,甚至沒有向着荷官那個方向看去,只是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
莊家翻開底牌。
在底牌翻開的一瞬間,整個人羣裡都掀起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我去……!”
“我靠,贏了!!!”
“牛逼啊!這人運氣也太好了吧,居然能在最後一局裡吧之前所有輸的全部賺回來!!”
“而且他分牌了一次,double了兩次……我去,八倍!”
“啊啊啊啊,我去!!什麼神人!!”
“先生,您還繼續嗎?”荷官禮貌問道。
溫簡言將贏得的籌碼拿起,興致闌珊地搖搖頭:
“不了。”
他將只抿了一口的酒放回侍者的托盤內,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賭桌。
離開賭桌後,溫簡言的神情漸冷。
他之所以選擇21點是有原因的。
在賭場內,幾乎所有的類目的最終預期都爲負值,從數學角度來看,唯有21點的預期勝率接近五五分——也就是說,這是唯一一個相對公平的遊戲。
當然了,也只是相對公平而已。
而想要玩好21點,同樣無需老千。
說到底,不過是記牌、算牌。
牢記莊家手中的每一副牌,計算每一張牌出牌的概率預期,在以此爲基礎來進行下注。
聽着好像很困難,但對於他這樣的老手來說,整個流程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溫簡言垂下眼,視線落在掌心之中的牌上,眉頭緊蹙。
而在他幾場下來,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是——
賭場沒作弊。
奇怪了。
這也太奇怪了。
溫簡言兜兜轉轉,擡起頭,忽然發現自己重新回到了一開始的吧檯處。
吧檯後有二名酒保,兩名在爲客人調酒,唯有一個長頭髮的站立不動,看起來閒的要死——但奇怪的是,無論客人還是其他酒保,都好像沒看到他一樣,對他視若無睹。
即便隔着老遠,對方似乎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隔着吧檯和人海,存在感極強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將他牢牢捕捉。
溫簡言猶豫了一下。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直播時長。
已經完成最低限額。
“今天就這樣,明天見。”
溫簡言和直播間內的觀衆打了個招呼。
也不顧他們哭天搶地的哀嚎,他徑直下了播,走到吧檯前。
那位不接待任何客人、也不做任何事的唯一閒人終於行動了,他走上前來,脣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客人,您要什麼?”
溫簡言不信任地看了巫燭一眼:“你會什麼就上什麼吧。”
對方似乎低笑了一聲,但在周圍嘈雜的環境下聽着並不真切。
他轉身鼓搗。
大約二十秒之後,一杯溫水被推到了面前。
溫簡言:“……”
哈哈,總之就是什麼都不會。
嗯,真是毫不意外呢。
不過他也確實不在意就是了。
溫簡言接過溫水抿了一口,擡手捏了捏鼻樑。
“客人,您有什麼煩心事嗎?”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吧檯後向前傾身,雙眼鎖定溫簡言的身形,語氣愉快地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
溫簡言動作一頓,擡起頭,對上了對方的雙眼。
看出來了,這傢伙是真的玩的很開心。
不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太累了,還是酒勁未消,溫簡言單手撐着下頜,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我在想,賭場是怎麼作弊的。”
“唔嗯。”
巫燭煞有介事地點頭。
但溫簡言清楚的很,這傢伙完全不知道什麼作弊不作弊的,他現在只是在裝模作樣而已。
“還有,”
溫簡言在吧檯前的椅子上轉了個身,斜斜看向遠處的巨大屏幕,抱怨道,“那些數字究竟是怎麼回事啊?莫名其妙。”
巫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視線落在那張巨大的屏幕上:“你要總數嗎?”
“……啊?”這下輪到溫簡言愣住了。
他擡起眼,看向巫燭。
巫燭看向他:“還是隻是單個數字?”
“……”
溫簡言直起身,定定看向巫燭,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終於,在幾秒之後,他短暫地“嗯”了一聲,緩緩道:
“都要。”
屏幕上的兩行數字跳躍極快,數字有大有小,一行行飛快刷新着,幾乎令人眼花繚亂,即便是溫簡言這樣能記下多副牌、幾乎是過目不忘的可怕記憶力,都不敢說能記得所有的數字,這完全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
而他面前的存在……
也確實不是人類。
每一行數字出現的時間、不同時間段的數字總和、甚至是兩行數字彼此間的比例,這傢伙全都一清二楚。
只要溫簡言提出問題,答案就會立刻出現。
隨着時間推移,兩人交談次數的增加,溫簡言的脊背越坐越直,臉色越變越凝重。
通過對幾個關鍵時間點——尤其是他輸錢和贏錢時,屏幕上數字的變化,溫簡言意識到了那面屏幕上所顯示的內容是什麼。
是現在正在進行的每一場賭局。
左邊是主播贏走的籌碼數,右邊是賭場拿走的籌碼數。
就像溫簡言一開始觀察到的一樣,在他被搭訕、進入包廂之前,左邊的數字要遠高於右邊,計算下來,主播的勝率甚至高達81.28%!!
這是一個絕對不正常的數字。
然而,很快,在大約半小時之後,雙方的勝率重新變得平均下來。
雖然右邊高於左邊,但卻是賭場之中的正常勝率。
但很快,勝率又再次發生改變,勝利的天平再一次傾向於玩家。
如此往復。
溫簡言坐在原地,手指扣緊,他注視着頭頂巨大的屏幕、以及屏幕上的一行行數字,呼吸微微變得急促。
的確,他猜的沒錯。
賭場的確在作弊。
但和傳統意義上的作弊不同,這次的作弊是反向的。
賭場在讓主播“贏”。
理論上來說,身處這樣賭場之中的賭客會十分幸福,因爲賭場從始至終都並未試圖降低他們的勝率,在這樣的賭場之中,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時候都在贏錢。
但是……隔一陣子,它又會停止作弊,讓勝率恢復正常——莊家再次佔優。
有一種心理學原理,名叫“損失厭惡”。
意思就是說,在面對同等價值的收益和損失時,人們會明顯更偏向於憎惡損失。
給人一百元錢,再讓他失去一百元錢,遠比一開始什麼都不給他更痛苦——正是由於這一心理學遠離,賭場之中的賭客在輸錢的時候反而會更容易陷入癲狂,因爲他們太想停止輸錢,挽回損失,所以會下更大的賭注。
溫簡言感到背後滲出冷汗。
他扭過頭,環視着周圍。
明明現在已經是正常的賭博勝率了,但是,人們的表情卻變得越發瘋狂和着魔——因爲他們得到的錢被輸了回去。
那麼,繼續賭會不會贏呢?
答案是可以的。
因爲勝率很快會再次被調高。
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一樣,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一遍一遍地訓練着、植入着“只要繼續賭就一定能翻本”的意識,他們被無形的心理學原理捆綁着,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墜入無法爬出的恐怖漩渦。
這種事在現實中的賭場裡一遍遍發生,所以賭博纔會如此可怕。
而在這艘遊輪上,這一進程被刻意地加快數倍、甚至數十倍、數百倍!!!
——它在刻意讓人上癮!!!
溫簡言“騰”地從座位上坐起來,脊背上不知不覺已經冷汗淋漓,他掏出手機,掃了一眼上面的時間。
必須立刻找到所有人才行。
“你要走了?”
背後傳來對方的聲音。
溫簡言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嗯。”
他步伐一頓,扭頭向後看去:
“剛剛多謝你了。”
如果不是有巫燭恐怖的記憶力作爲輔佐,他恐怕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發覺其中的奧秘——而等到那個時候,說不定就已經來不及了。
所謂的“癮”十分恐怖,並非有足夠的理智就能遏制。
它是心理學、社會學、數學的統一產物。
它會控制人類的大腦,惡魔般統制人類的身心,是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區,再優秀的人都可能會被它捕獲,成爲它的奴隸。
一旦被製造,就再也不能戒斷。
“爲客人分憂是我該做的。”
看樣子,巫燭玩這個角色扮演遊戲玩的倒是很開心。
溫簡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
和昏暗的包廂不同,吧檯處的光線很明亮。
燈光自頭頂落下,流瀉在他的肩膀上。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巫燭都有一副超越人類極限的好相貌。
不過,由於身上非人的氣質太過鮮明,在見到他的第一瞬間,第一反應永遠是恐懼,因而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的臉。
此刻束起長髮,穿上了侍者的衣服,居然還真的……人模狗樣的。
巫燭注意到了溫簡言的視線:“怎麼?”
溫簡言:“沒什麼。”
他看了巫燭一眼,中肯地評價道,“衣服不錯。”
說完,他轉過身,徑直離開了。
“……”
巫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望着溫簡言的背影。
他臉上的神情不知不覺逐漸愉快起來,嘴角也開始微微翹起。
啊,這次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