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行走。
她頭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這些碎布看去並不厚,卻極爲柔韌,足以幫她遮蔽風霜與夜晚的寒冷。它們本來被描繪上神秘的圖案,懸掛於重劫帳中,如今成爲她唯一的庇護。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顏色,化爲破敗、污濁的屏障,遮蔽了她清麗的容顏。此刻,她看上去,完全只是一個四處躲避戰火的平凡女子,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況,整整三日,她所經之處,根本沒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無雞鳴。
整個世界都彷彿已經劫滅過,到處是荒蕪的廢墟。
山巒、叢林、原野,每一處土地,都滿是瘡痍,蒼涼的灰燼孤獨飛揚,似乎在哀悼這個世界的苦難。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風露宿,本就飽經摺磨的身體虛弱到極致,幾乎只是本能地踉蹌前行,哪怕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都會將她吹倒。
終於,樹林盡頭,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臉上露出微笑,正要邁步,喉頭卻涌起一陣腥甜,再也無法控制疲憊不堪的身體,昏倒在路旁的草叢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鈴聲在她耳邊響起。
她艱難地睜開雙眼,眩目的朝陽中,是一張孩子的臉。
"姐姐,你醒了?"
相思擡起頭,刺眼的光暈散開,她漸漸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個只有十來歲的女孩,平板的臉上帶着菜色,長眉細目,透出一絲溫婉。
她牽着一頭瘦得見骨的毛驢,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驢背上還坐着一位瞎眼老婦,手上緊緊挽着一個包裹,看年齡應該是她的祖母。
相思乾涸的嘴脣牽動,勉強報以一個微笑:"我沒事,謝謝你們。"還不待她們回答,她就掙扎着站起來,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女孩卻跟上幾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麼?也是去荒城逃難的麼?"
荒城?
聽到這兩個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腳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這一笑讓她平庸的臉也生動起來:"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樣子,於是解釋道:"因爲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毀掉,壯年們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來的人們只好四處逃難。不過哪裡都是戰火、災難和死亡,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少。直到不久前,我們聽到一個傳說,說大山深處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沒有被魔鬼佔領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顧一切,來到這裡。"
唯一沒有被魔鬼佔領的地方?重劫的鐵騎踏遍整個長城以北,又怎會留下這樣一片樂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隨即釋然。
並不是沒有被佔領,而是因爲重劫的地宮就在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將荒城當作是自己的領土,所以被沒有派軍隊駐紮此地。而近幾月來,重劫隨俺達汗四處征戰,一時無心顧及到這座已成廢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這樣的原因,讓這裡成爲難民們心中最後一塊孤島。
但這虛幻的孤島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嘆息,憐惜地對她道:"你們還是走吧,這裡比別處還要危險。"
格日勒卻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麼會?那些魔鬼不敢來這裡啊。"
她說得如此篤定,倒讓相思也疑惑來起來。
格日勒仰起頭,望着遠處的城牆,自信地握起拳頭:"傳說不久前,蓮花天女曾經降臨過這裡,替這裡的居民們治好了瘟疫,又保護他們免受魔鬼的殺害。所有人都相信,蓮花天女並沒有離開,她一定會再度回來,保衛這我們的!"
相思看着她充滿希冀的臉,心中隱隱一痛。
蓮花天女,是說她麼?原來,他們一直沒有忘記她爲荒城所作的一切,還在苦苦等候着她回來。
可是,如今的她,卻又能做的了什麼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將頭上的白布裹得更緊。
驢背上盲眼老婦開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讓我們載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點着頭:"是啊,姐姐,看你腳上都是傷,還是讓小黑馱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頭瘦弱見骨的毛驢。
相思猶豫了一下,時間緊迫,她必須儘快前往大同,將清鶴劍交給清鶴上人。
何況,她的確也沒有力氣再走了。
於是,一頭羸弱的毛驢,馱着三個更加瘦弱的女子,緩緩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時候,城門就在眼前。
相思沒有想到,這座廢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這麼多人。
破敗的城門敞開着,青石鋪成的街道上,從各地逃難而來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他們大都是老弱病殘,面目黧黑,身上還帶着傷痕。這些難民扶老攜幼,擠在一起,卻已沒有了交談的力氣。除了傷者偶爾發出痛苦**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街道兩側那些破敗的房屋早已被擠滿,沒有佔到屋子的難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帳篷。四周滿是污穢,發出陣陣惡臭。難民們臉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關心周圍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鍼砭。
沒想到,這座她與楊逸之曾竭力守護的城池,最終還是淪爲了煉獄。這裡竟比幾月前,還要殘敗。
那些曾跟隨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樣了?她被俘之後,把漢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約定,不再進攻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還活着?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有沒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皺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驢發出一聲嘶鳴,已被一條粗壯的手臂擋住去路。
三個衣衫襤褸的男子站在她們面前。
這些人滿臉飢餓之色,身上帶着傷殘,似乎剛剛從戰亂中逃走,但相對於那些難民而言,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壯。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後。
相思皺起眉:"你們做什麼?"
爲首那個獨臂男子惡狠狠地道:"不做什麼,從今天起,外地逃難的人一律不許進城!"
格日勒從相思背後探出頭,脫口道:"爲什麼?"
那人的聲音陡然一厲:"爲什麼?每一個人都想逃到這裡,可是這裡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揮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樹:"草根、樹皮、老鼠全都被你們這些餓鬼填進了肚子!若再放你們進來,還不等蒙古大軍來襲,這裡就被你們吃光了!"他揮舞着殘存的手臂,滿臉皆是憤怒。
另一個人微跛的男子也道:"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做的決定,從今天起,這座城市不再歡迎任何人!快滾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點心虛,還是點了點頭。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這裡所有的居民我都認識。"
那人一怔,似乎還不明白她話中的含義,相思摟住格日勒,催促毛驢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驢發出一聲慘叫,已被斷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惡狠狠地道:"無論以前是不是這的居民,如今這裡已由我們接管,要想進城,就得留下些東西。"
他們的目光一齊投向那頭羸弱的毛驢,眼中露出了貪婪的光:"不如就把這頭毛驢交出來。我們也好久沒有聞過肉味了。"
毛驢似乎感到了危險的來臨,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
格日勒驚恐地摟住毛驢的脖子,尖聲道:"不行!你們快放開小黑!"
她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驢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就要將她強行拖下來。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聲驚叫起來。
唰的一聲輕響,一縷血花在幾人間濺開。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聲慘叫,如觸炭火般將手縮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並不深,繞着動脈劃過,顯然是手下留情,只示警誡,否則只怕這隻剩餘的手臂也要作廢。
幾人大驚,擡頭看去。
但見一柄光華燦然的長劍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們,暗中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她必須讓自己顯得更加冷靜、強大,纔可能讓那幾個人知難而退。只是,三天的連夜跋涉,她的身體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這一招出手,已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竟無法控制劍尖輕微的顫抖。
那羣人面面相覷,似乎一時無法判定敵我強弱。
驢肉的香氣彷彿已飄揚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腸胃一陣蠕動。他們打量着相思單薄的身體,摩拳擦掌,漸漸圍攏過來。
——不然,就連這三個人一起吃了吧。
飢餓,讓他們漸漸喪失了理智。
相思將格日勒護在身後,持劍的手輕輕握緊。
砰的幾聲悶響。道道血花飛濺,那些人的身體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城牆上。其中兩人頓時沒有了聲息,剩下的那個在地上翻滾**,彷彿折斷了肋骨。
相思錯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鶴劍不知什麼時候,已不翼而飛。
正在驚訝間,一個黑色的人影凌空飄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壓得極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鶴劍。
他低聲道:"誰給你的這柄劍?"
相思並不回答他的話,只皺眉道:"把劍還我!"
來人注視着手中的長劍,似乎一時陷入了沉思。
相思擔心劍被此人奪走,便無法找到清鶴上人。情急之下,竟顧不得對方是罕見的高手,劈手就去奪。
來人輕輕側身,她這一擊頓時落空,緊接着手一沉,已將她的手腕控住。真氣微微鼓動,她裹在頭上的白布頓時被催爲碎屑,片片飛落,一頭瀑布般的長髮流瀉而下。
這一次,卻輪到那人驚呼出聲:"怎麼是你?"
那一瞬間,斗笠微微擡起,相思也趁機看清了來人的臉,卻更是驚訝:
"是你?"
來人一身黑衣,面容極爲冷俊,瞳孔深處透出微紅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鬆了一口氣。雖然和這個人並無深交,大部分時候還是敵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後,得遇中原時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幾分親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相思搖了搖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將清鶴劍交回她手中:"楊逸之呢?"
他問得無比自然,相思卻不禁有些錯愕。
——他如何知道,這柄劍是楊逸之交給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覺,他畢竟是吳越王府的人,上次還在最後關頭放走了日曜,這一次出現在這裡,未必安了什麼好心。她悄悄退開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擔心,這柄劍,正是當日我在天授村交給他的。從那之後,我便不在吳越王府當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話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讓她不能起絲毫懷疑,終於,她緩緩點了點頭:"既然是你給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鶴上人了?"
清鶴上人?
孟天成皺起了眉頭,他行走江湖多年,卻從未聽過清鶴上人這四個字。
相思於是將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楊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講述了一遍。唯一沒有講到的,是她與永樂公主交換身份一節。
孟天成遲疑片刻,漸漸明白了楊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容或有天香酒樓,卻絕沒有清鶴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離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這個善意的謊言,相思便不會丟下他獨自離開。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嘆,真是癡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現起楊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靜兒一樣的溫柔、善良、堅強與執着。他心底深處泛起一陣柔情,漸漸下定了決心——他要替他將這個謊言延續下去,讓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點頭道:"我知道清鶴上人在哪裡,我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臉上掠過一片驚喜,但隨即又升起些許疑惑:"你爲什麼要幫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吳越王的幫兇,他也沒必要將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爲他是靜兒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靜兒便會傷心。"
這一句卻是真話。
楊靜是楊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愛。孟天成之所以不顧江湖道義,效忠吳越王多年,一是因爲吳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讓自己娶到了心愛的女子爲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或作爲吳越王禮賢下士的談資,或作爲女人紅顏禍水的佐證,倒也不容相思質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嘆息:"那我們上路吧。"
孟天成卻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時不能自拔。良久,他輕輕道:"事成之後,也請你幫我一個忙。"
相思輕輕點頭:"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見的柔情:"我離家很久了,也不知靜兒如今怎樣。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請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說我暫時羈留塞外,一定會設法回去,讓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點了點頭,心中也是一陣傷感。他若真的背叛吳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談何容易?
兩人都沉默下來。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話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視着城中那條青石大道,緊緊皺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許異樣,愕然擡卻頭,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城中難民竟聚集起來,遠遠圍成個弧形,一步步向兩人靠攏。
孟天成緩緩將清鶴劍掣出,劍尖斜指,帶起漫天龍吟。冰冷的殺意瞬時從他身上溢出,向周圍蔓延開去。
難民們感到了他的殺意,禁不住害怕起來。他們顫抖着,口中發出急促的呼吸聲,但卻依舊不肯散開,只擡起頭,癡癡仰望着相思的臉。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彷彿被來自天外的火種點燃,燃燒起一片狂熱的希冀。
終於,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蓮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頓時,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唸唸有詞。
"你終於回來救我們了……"
"我們等你等得好苦……"哭泣聲、禱告聲、哀求聲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後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姐姐,你真的是蓮花天女麼?"
她回過頭,只見格日勒牽着毛驢,驚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臉被希望的光芒照亮,顯得前所未有的動人。
相思的心輕輕抽搐。
她多麼想留下來幫助他們,可楊逸之還被囚禁在重劫的營帳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處煉獄,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顧後果,不問生死。
她又怎能再次辜負?
一旁,孟天成低聲催促道:"立刻動身,否則就走不了了。"
相思緊緊咬住嘴脣,脣間傳來腥鹹的氣息,一如那天他墜落在她髮際的血。
終於,她硬下心腸,對跪拜的難民道:"你們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會回來救你們。"
周圍哭聲更響,荒城已糧盡多日,只怕隨時都要淪入易子而食、拆骸爲薪的絕境。
十日,對他們而言,實在太漫長了。
這時,一個蒼老的身影撲了上來,跪倒在相思腳下。滿頭白髮重重叩拜在污穢的大地上,幾乎要濺出血花:"蓮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們。"
相思趕忙俯身將他扶起,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位老人就是當初隨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強忍住眼中的淚水,低聲道:"老伯,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們相信我。"
老人濁淚縱橫:"來不及了……剛纔,我親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這些日子來,他帶着一羣人在荒城搜刮糧食、作威作福。如今你們把他打傷,又殺了他兩位兄弟,他懷恨在心,一定會向附近的蒙古駐軍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剛纔被孟天成擊傷的獨臂的惡霸,卻趁着兩人對答時,悄悄逃走了。
老人渾濁的眼中滿是驚恐,劇烈喘息着,似乎這一番話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氣,良久才繼續道:"只怕明天早晨,大軍就會壓境,你若走了,這裡所有的人,都會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擔憂沒錯。
無論是重劫還是俺達汗,都絕不會容忍蓮花天女的出現。等待他們的只有一個命運。
毀滅。
荒城,這座被魔鬼遺忘的孤島,瞬間就會被鮮血的驚濤駭浪吞沒。
她該何去何從?
相思的目光些許茫然,從跪倒的人羣中掃過。
她看到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護過的荒城百姓;或者是從四面八方、追隨她聲名而涌入的難民。一雙雙乾澀、腫脹的眼睛擡起,帶着毀滅前最後的希冀,哀懇地注視着她,讓她不忍再看。一聲聲哀傷的哭泣、對"蓮花天女"的頌讚響徹空城,那是絕望的祈求,更讓她不忍聽聞。
該怎麼辦?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緊了雙拳。
廢棄的城池上方,暮雲帶着濃烈的色彩,從不同的方向飛馳而來,匯聚在這片苦難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雙肩不能承載的重。
§§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
蒼茫的大青山連綿幾百裡,宛如一隻靜默的上古奇獸,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這千餘年,它看慣了多少悲歡興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織帶,伴繞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與青山之間,是一片遼闊的草原。這裡有個名字,叫做:豐州灘。常年淤積的泥沙使豐州灘上生長着茂密的水草,成爲蒙族最爲喜愛的放牧之地。
夕陽西下,無數牛羊靜默地在草地上游蕩着,長草沒膝,遠遠望去,牛羊宛如盛開在草原上的各色奇異花朵。有的黑白相間,有的棗紅,有的深慄,有的純白……牧歌隨着柔和的鞭子呼嘯聲偶爾響起,那馬蹄是如此的輕柔,甚至能聽到日光墜落的聲音。
而今,全都被鐵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爲戰歌,牧鞭成爲戰戈,牧人成爲戰士。
一座巨大的氈帳矗立在豐州灘的最中心,純白色的氈帳雄踞灘之最高端,覆壓二十三丈,其氣勢蒼茫雄闊,就連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帳頂部,鑲嵌着純金打造成的花紋,組合成鷹之形象,宛如一隻展翅翱翔的黃金雄鷹,巡視着整個蒼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統領、黃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帳垂照在煌煌夕陽之下,呈現一種蒼茫雄武、心懷天下的王者氣象。
大帳之外,呈一個圓形,羅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氈帳,一樣也是白氈做底,上面鑲嵌着黃金族徽,太陽照耀其上,光芒閃爍,凌壓於整個豐州灘之上。
十三座大帳宛如十三隻剽悍的雄鷹,潛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風雲際會,便可上騰九天,攪亂天地。
大帳之外,駐紮着十萬精兵。
平和的豐州灘,已被殺氣陣雲撩亂,成爲一座沒有牧歌的戰爭之城。
而此時,這座城池是如此靜默。
偉大的蒙古之統領,功勳與威嚴同樣無人能及的俺達汗,正在中央金帳中,接受他的臣子們誇獻戰功。
無數兵甲森然羅列,照耀着金帳中陳設的金銀珠寶。與這些華光閃耀的珍寶相匹配的,赫然是一隻只猙獰的頭顱。每一具頭顱之下,便是一隻小小的卷軸。卷軸上詳細描繪着山川形象,而頭顱則是曾統治這些山川的部落首領。蒙古大軍過處,這些部落全都被夷爲平地,焦土,穢血,纔是祭奉給梵天大神的唯一禮物。
而今,完全陳列在俺達汗面前。
金帳正中,端坐着這位草原之王。
俺達汗。
若山川而爲榮耀,他就是一切榮耀之歸屬;若頭顱而爲功勳,他就是一切功勳之源頭。
他,一動無人不驚。
他,據案而坐,躊躇滿志,聽着屬下向他誇耀戰功。
這些戰功,全都屬他所有。
"辛愛黃臺吉部,取朵顏衛之兀良哈部!殺敵七萬,獲地八百里,牛羊十一萬頭!"
"大成臺吉部,取山西偏頭關外西北之哈朗兀,殺敵四萬,獲地六百里,牛羊八萬頭!"
"巴嶽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衛、陽和衛、伊克掬力革,殺敵五萬,獲地七百里,牛羊十萬頭!"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顏那石機!"
"鄧達拉特部,取大同得勝堡外垛蘭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兒!"
"多羅土蠻部……"
豪邁驕傲的誇功聲,倏然止歇。
俺達汗微閉着眼睛,沉浸在功勳壘砌的黃金殿臺中,冷冷催促道:
"多羅土蠻部,爾之功勳何在?"
良久,不聽迴應。俺達汗雙目倏然睜開,凜然生威,盯在大帳正中跪倒的多羅土蠻部首領嘉頷爾身上。嘉頷爾雄壯的身軀在大汗之注視下慄慄發抖,匍匐在地上,不敢擡頭。
俺達汗的目光森冷,越過他的身軀,盯在他身後的臺案上。
這座承載多羅土蠻部功勳的臺案,空無一物。
俺達汗猛地一擊臺案,怒立而起!
喜氣洋洋的獻功大會,頓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領,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戰慄,他們可以縱馬千里,決勝草原,但卻不敢攖大汗之一怒!
俺達汗厲聲道:
"說!"
嘉頷爾再也不敢沉默,戰慄着擡起頭來,囁嚅道:"屬下授命進攻荒城,敗了……"
俺達汗冷冷道:"你雖爲本汗座下實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無駐軍,你怎會敗?你是不是違我軍令,沒有親上陣?"
嘉頷爾惶恐之極,使勁在地上磕着頭,悽聲道:"大汗明察!屬下帶了兩千士兵,親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該死的賤民,他們起義啦!漫山遍野的近萬人,拿着鋤頭、钁頭什麼的將屬下打得稀里嘩啦的!屬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務必再給屬下……"
俺達汗截口道:"你有兒子?"
嘉頷爾不明他爲何這樣問,訥訥道:"有三個……"
俺達汗不再說話,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頷爾面如死灰。
俺達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孫,不要辱沒了黃金氏族的名號!"
嘉頷爾顫抖着,爬過來,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達汗一眼。
俺達汗的目光冰冷,威嚴,宛如大帳頂上鑲嵌的黃金之鷹,讓他不敢有絲毫違抗。他心底深處沉澱的蒙古人剛強血性猛然爆發,大吼道:
"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頭顱,滾落在多羅土蠻部的臺案上。
不能取得功勳,那就拿自己的頭顱來獻!
大帳中一片死寂。
俺達汗的目光徐徐擡起:"嘉頷章末。"
多羅土蠻部中,跨出一人,眼角隱有淚光,跪倒在俺達汗面前。
俺達汗的聲音穩定如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你父已爲國捐軀,從今日起,你便是多羅土蠻部的首領。三日內,取荒城。否則……"
他冷冷掃了嘉頷章末一眼,大汗之威嚴宛如青山,讓嘉頷章末擡不起頭來。
"多羅土蠻部的恥辱,亦是蒙古全族的恥辱!這恥辱,一定要用血來洗刷,不是荒城的血,就是你們的血!"
他手指指出,冷冷道:"三日之後,我要看到,這案上盛滿人頭!"
嘉頷章末額頭死死按在泥土中,厲聲慘嘯道:"多羅土蠻部,領命!"
俺達汗慢慢收回手,握緊成拳。他知道,多羅土蠻部一定會竭盡全力,完成他的命令的。荒城,不過是彈丸之地而已,不必由貴爲大汗的他,親自關心。
三日後。
依舊是金帳中。
依舊是萬衆圍繞。
依舊是草原上唯一的王。
俺達汗的目光,卻陰沉如水。
他的目光,釘在金帳入門不遠處。
那裡,擺着一面臺案,多羅土蠻部的臺案。
大汗的命令,從來未被違抗過。臺案上,的確擺滿了人頭。
卻是屬於三個人的。
嘉頷章末,嘉頷銳,嘉頷伏雍。
多羅土蠻部嘉頷首領的三個子嗣,三具頭顱,全都擺在臺案上。六隻眼睛圓睜着,死不瞑目。
頭顱前面,是多羅土蠻部的黃金族徽,此時已被鮮血染滿,顯得斑駁古老。那代表着,多羅土蠻部的五千精兵,已在這一戰中,全軍覆沒。
俺達汗額頭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動着,他的心宛如一尾毒蛇,在噝噝作響。
"把汗那吉。"
把汗那吉從人羣中走出,跪倒在俺達汗面前。
"告訴我,荒城中究竟有些什麼人?"
把汗那吉沉吟着,顯然,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啓稟大汗,荒城中的確聚集了萬餘名百姓,陸續還有百姓逃進城去。他們結成了一支反叛軍,將荒城當成了他們的家園,誓死保衛。"
俺達汗冷笑:"萬餘名百姓?他們怎能擋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
把汗那吉道:"我也不明白。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的是牧民,有的是漢人農夫。他們都沒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本該全無戰鬥力纔是。就算幾十人圍攻我們一名精兵,也應該全被斬首,但……"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說出:"但他們卻有一名首領,在這位首領的帶領下,他們視死如歸,爲了勝利,甘願捨棄自己的生命。一旦打起仗來,這位首領往往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帶領下,悍然不畏死,就算被砍中,也要抱住刀劍,與對方同歸於盡。就是這股悍然,才令多羅土蠻部全軍覆沒。"
俺達汗雙眉一挑,道:"這名首領是誰?"
把汗那吉道:"多羅土蠻部全軍覆沒,所以沒有人知道這位首領的真面目……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但用盡酷刑,卻無法逼迫他說出一個字來。他們全都對這名首領無比忠誠,就算他令他們去死,他們也心甘情願,絕不做半分抵抗!"
把汗那吉的目光有一絲複雜,能令手下如此服從,這位首領顯然絕非常人。作爲同樣是三軍的統帥,他尊敬這個人,並渴望同他一戰。
他重新跪倒在地,道:"請大汗派遣我去荒城,我必將……"
俺達汗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他緩緩站了起來,大汗的威嚴宛如大青山一般,在金帳之中蒼茫矗立。
"不……我要親自統軍,決戰荒城。"
全體首領都不由得一驚,他們齊齊望着他們的大汗。
決戰,這不是個簡單的字眼。
一月來,大軍在神明庇佑下,橫掃長城以北,絕無對手。
那麼,到底是誰,能夠以萬餘羸弱流民,對抗數千蒙古鐵騎?
俺達汗雙目中亮起了火熱的光芒,那是棋逢對手時的目光。
他是雄鷹,絕不允許任何東西凌駕在自己之上。
他要親手夷平荒城,親眼看着這位神奇的統領,在自己面前跪倒。
決戰,是整個蒙古王族,在大汗的率領下,盡出精銳的戰爭。代表着十萬蒙古精兵,都將拔營前往荒城,不將荒城踏平,絕不會停止。
這位縱橫草原的傳奇可汗,第一次,如此尊重他的對手。
因爲,偉大的蒙古王族,絕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失敗三次。
伴隨着沉悶的戰鼓聲,整個豐州灘動了起來。
巨大的金帳緩緩上升,在數百名兵丁的操作下,被裝上笨重的車轅,由六十四頭精壯的牯牛拉動着,緩緩向西行去。十二座土默特金帳環繞着它,也由牯牛拉動着,一齊前行。遊牧民族在戰爭中的機動性,於此體現得淋漓盡致。兵鋒所指,金帳前行,隨處都是帝國首都。
十三頂金帳外,是黑壓壓的部隊。大汗親征,聲勢何等顯赫,恍惚間如整座豐州灘都拔地而起,在俺達汗的旌旗揮舞下,向着荒城的方向壓去。
十三隻黃金雄鷹,即將喋血翱翔。
大汗所到之處,隨身十萬精兵,宛如漆黑的陣雲,無論多強大的敵人,都會被瞬息摧毀!
非止一日,斥候來報:"距荒城只有三裡地!"
俺達汗揮手,命軍隊駐紮。
十三頂汗帳緩緩降落,用手腕粗的鋼釘深深釘進泥土中,純白色的帳身合着那翱翔的黃金之鷹,彰顯出豪邁肅殺之意。
俺達汗信步出了金帳,遠遠眺望這座死亡之城。
荒城仍然是那麼破敗。承受了災難與戰亂的城牆,已幾乎不存在了,隱約可見裡面的街道多半坍塌,田地幾成焦灰。
這是一座荒涼之城,死亡之城。這座城中,本不會有任何希望。
但,卻有許多人,拿着晶亮的長矛,來回戍守着。他們身上披着同樣晶亮的戰甲,顯得與這座城池格格不入。
那些長矛戰甲,都是由戰死的蒙古士兵身上獲得的。
俺達汗眉頭蹙了起來。
在他眼中,這座城池破綻百出,他有幾十種方法,可以讓這座城池瞬間瓦解。
但他沒有這麼做。他只是沉靜地眺望着城池。
不斷地有人來到這座城邊,當他們看到荒城的時候,臉上立即露出驚喜的神色。他們毫不猶豫地快步向它走去,就算看到不遠處駐紮的蒙古兵,也絕不退縮。
這座城中究竟隱藏着什麼秘密,竟然令他們如此堅定?難道,那個神秘的統領,竟握有某種神秘的力量?
那種力量是否比梵天大神還要強大?
俺達汗眉峰微微蹙起。他揮手,令大軍做好屯營的準備。一面,令士兵擊起戰鼓,吹響號角。
一面繪着黃金之鷹的漆黑戰旗,徐徐自他的大帳中升起,逆着暮色蒼茫的風雲,獵獵展開。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俺達汗已經到此,蒙古的十萬精兵,已經到此。
然後,他回到金帳,飲酒,等待。
他等着荒城的士氣,慢慢摧垮。
因爲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
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則城破之後,不留任何活口。
大軍築營。單是這營帳的規模,便有荒城的兩倍之多。
俺達汗有足夠的把握,荒城的戰意一定會不戰而潰。那時,便是他發動攻擊之時。
他等待。
像王者一樣等待。
荒城中是一片死寂。
一日……兩日……三日……
荒城中沒有派出一兵一卒,這並不出乎俺達汗的預料。雖不斷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時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來,也不過是兩萬餘人,十萬大軍壓境,沒有人會相信,荒城能夠倖免。
荒城也並沒有做任何抵抗措施,這也未出俺達汗的預料。畢竟,力量懸殊如此之大,挖掘戰壕、修築城牆等行爲都是毫無意義的。
但俺達汗仍沒有下令進攻,因爲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統帥的虛實。
荒城靜謐,他的心中漸漸升起一絲疑惑。
他駐紮大軍於荒城外,本是爲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若是荒城的信心並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動搖。
他不由得不重新估算這位神秘統帥的力量。
難道十萬大軍仍不能降伏他麼?
俺達汗眉頭微蹙,決勝千里,大小百餘戰從未一敗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絲猶疑。
突然,一名偏將搶進大帳,聲音急促地稟報道:
"啓稟大汗,敵人來拜營!"
俺達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這一刻,他忽然充滿了信心。
他傲然一笑,道:"帶他進來!"
那偏將遲疑了一下,道:"他說,他乃是荒城的統帥!"
俺達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聳然改變!
荒城的統帥,竟然親自到他帳下拜營?
他急問道:"他帶了多少人來?"
偏將道:"孤身一人!"
俺達汗一凜,身子不由得站了起來。他身軀高大,面容英偉,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嚇得那偏將不由一縮。
俺達汗厲聲道:"他竟然敢獨自一人闖我大帳?"
偏將完全被他的王者氣概壓倒,瑟縮不敢道半個字。俺達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絲一絲瓦解,他無法看透這位神秘統帥的行爲!
他雙手使勁按着臺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臺案發出一陣悶啞的聲音,幾乎崩解。俺達汗雙目如火,一字一字道:
"傳令,全軍列隊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