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碧落天桑榮復枯

甲板上隱隱有了火光。

嶽階看到滿地被點穴的手下,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出手幫他們解開穴道。甲板上呻吟聲、詢問聲頓時亂成一團。

卓王孫不去看他們,徑直向相思走來。他的手一觸到相思的身體,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動頓時恢復了正常。

卓王孫緩緩道:"小晏?"

相思疲憊地道:"是他,他還捉走了楊盟主。而楊盟主剛纔的武功……"相思努力搖搖頭,似乎至今仍難以相信。

卓王孫臉上不見絲毫的驚訝,點頭道:"剛纔在墓穴中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

相思訝然道:"難道楊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無故外瀉?"

卓王孫搖頭道:"與你不同,或者說,與所有人都不同,楊逸之全身本來就毫無真氣。"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煉體內真氣乃是第一根本。而楊逸之此時內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說全身毫無真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孫繼續道:"雖然如此,我還是感覺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減弱,等到最後追小晏而出之時,實已是強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難怪他那麼久才趕來,不過武功突然減弱,這又如何可能……"

她突然擡頭道:"難道是楊盟主故意示弱,有所圖謀?"

卓王孫搖搖頭,淡淡道:"無論如何,現在都該是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了。"

兩人正要起身,就聽嶽階道:"慢!"

卓王孫道:"嶽大人有什麼指教?"

嶽階眉見隱隱有些怒意,道:"你們三人搞什麼玄虛與我無關,但船上的兇案卻是我份內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誰也不得離開。"

卓王孫皺眉道:"兇案?又有人死了?"

嶽階冷笑道:"敖廣已經暴斃,而當時楊盟主、小晏、還有尊夫人都在現場!"

卓王孫沉吟道:"敖廣是幾時遇害的?"

"戌時。"

卓王孫道:"但屏風上預告的是子時。"

嶽階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那些預告不過是轉移注意,掩人耳目而已!"

卓王孫搖搖頭,又問:"屍身旁可有曼荼羅道場。"

嶽階回頭看着那幫官差。那些人一起搖頭。

嶽階道:"恐怕是因爲這麼多人在場,兇手來不及佈置。"

卓王孫淡淡搖頭:"兇手殺死蘭葩、莊易時,無論作案手法還是現場佈置,都與屏風所繪一般無二。那麼敖廣之死,想必亦會參照屏風所示。兇手佈下連環殺局,且敢於將殺人時間、手法提前公示於衆,亦可謂大智大勇,決不會在此案破例。嶽大人必定是弄錯了什麼。"

嶽階冷笑道:"聽鬱公子之言,倒是對兇手頗爲推崇。只是若是天不假力,縱使大智大勇又能奈何?"

卓王孫不再和他理論,將目光投向海天深處。

難道敖廣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廣的屍體在哪?"

"和蘭葩、莊易的一起,在黃二房入殮。"

卓王孫淡淡嘆息道:"蠢材,當時敖廣並沒有死!"

嶽階臉色劇變,立時衝了出去。

卓王孫又是一聲長嘆:"方纔雖然沒死,可你現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飄身而起,也跟在了嶽階後面。

敖廣慢慢地從昏睡中醒來,只覺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濃厚的迷霧,陰沉地籠罩在面前。

他搖了搖頭,巨大的耳鳴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頭顱,渾身上下刺痛難當,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他不由得反轉了下身子,卻"砰"的一聲撞在了木版上。敖廣吃了一驚,急忙用手探勘時,卻發覺自己被關在個了個密封的狹長窄小的箱子裡。箱子寬僅兩尺,剛能容他轉側,頭腳都蹬在木板上,手腳痠軟麻痹,難受之極。

敖廣的頭腦中仍然一片混亂,絲毫想不起自己怎麼被送到這麼個怪異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陣陳腐惡臭的氣味傳來,敖廣突然腦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陣冰涼。

棺材!只有棺材裡纔有這種氣味。

那是屍臭。和蘭葩,莊易身上一樣的屍臭!

更要命的是,這種氣味似乎正是從自己身體上散發出來的。

敖廣不敢再想,伸出殘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啞着聲音叫呼着,卻始終沒有任何迴應!

恐懼宛如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似乎無數暗影伴着惡臭高踞在他頭頂,在這黑暗的邊際對他獰笑。

敖廣一陣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連呼喊也不敢了。另一個意念慢慢浮上腦海:難道我已經死了?

敖廣顫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溫熱而潮溼。

他心中一振,自己還沒有死,也不能死。他還有數不清的田產,成羣的兒孫,如花姬妾,天朝號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還欠着他數不清的銀兩,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喚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懼既然褪去,轉之而來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願。敖廣讓自己冷靜下來,緩緩從身上的金縷玉衣中抽出一段烏金絲來。這段烏金絲只有手指那麼長,看上去也非常軟,然而在幾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卻不止一次救過他的命。

敖廣精神一長,將烏金絲繞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紋理挖了起來。不消多時,就挖了一道縫隙出來。雖然這條縫小得幾乎連光線都透不過來,但還是讓敖廣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

不多會,棺木接縫處透出一線光明,棺蓋上的長釘也已經鬆動。敖廣大喜,奮力往上一推。

棺蓋紋絲不動,敖廣全身頓時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縫長釘都已鬆動,然而棺蓋卻如牢牢澆鑄在了棺身上一般。

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棺蓋上正覆壓着某種東西。

某種極其沉重的東西。

敖廣彷彿看到某種魔物正張開了極大的雙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凜,巨大的恐懼讓他來不及多想,兩手伸到木板上一陣亂挖。木板堅固,豈是區區指甲能夠挖開?越是這樣,敖廣抓得更急,彷彿的疼痛能讓他暫時忘記攝人的恐懼。

猛然"啪!"的一聲脆響,左手中指指甲從根折斷,血淋淋的翻起。所謂十指連心,這一下疼得敖廣全身顫抖,抱着左手跳了起來。

棺中本來逼仄,敖廣一頭撞在棺頂上,霎時眼冒金星,疼得幾欲暈去。不過這一撞之下,倒減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廣手指疼痛難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幾下撞在棺頂。

敖廣雖然不會武功,但棺木本已單薄,又如此幾經折騰,就聽"格"的一聲,棺蓋翹起,露出一條狹小的縫來。一陣酸腐陰潮的氣息隨後涌來,雖是難聞之極,但在敖廣此刻嗅來,卻無疑如芝蘭之香,大喜之下,肩頭用力頂了幾頂,棺蓋應聲而落。敖廣顧不得頭上的疼痛,趕緊爬了出去。

房中散亂的擺着幾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當中間。

他驚懼地向落在地上的棺蓋看去,漆黑的木蓋上卻空無他物。

方纔那巨大的壓迫感到底從何而來?

敖廣心中一顫,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扶着牆站直了身體,就待逃出門去。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陰森的冷笑。

敖廣一驚,剛要回頭,一枚極細的絲線悄然纏在他的脖子上,敖廣腦海中猛然閃過剛纔甲板上的情形,海Lang滔天涌起,鐵欄宛如上古洪荒巨獸,撲到自己的身上,一種莫名的力量瞬間流竄全身,將魂魄擠出身外。

敖廣用力掙扎,但身後的手越收越緊,一陣漆黑暖融的光閃過,敖廣腦海中還殘留着生之歡樂的迷思,就已再度氣息奄然了。

嶽階衝到停屍間前,房門緊鎖。他哪裡顧的上去尋什麼鑰匙,"砰"的一腳,將房門踢了開,一招"雲飛鳥渡",躥了進去。

卓王孫悠然立於門外,似乎整件事都與他無關。

良久,嶽階垂頭喪氣地出來,對卓王孫一揖到地:"鬱公子真是高見,老朽愧令教誨。只是兇手到底是誰,還請公子點撥。"

卓王孫回禮道:"鬱某不過是偶言誤中,至於兇手是誰,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鬱某一言能決的了。"說着,飄身進入房中。

就見金玉碎屑散落滿屋,寶光玲瓏的碎屑竟然組成一個碩大的曼荼羅像,映着幾具棺木,更顯詭異。

敖廣渾身焦黑,單腿站在曼荼羅的正中。

他皮膚黑如枯碳,身體扭曲,一條殘腿也被齊踝切斷,鮮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羅道場中,支撐着僵硬的身子,搖搖欲墜,卻並不倒下,看去直如地獄變相!

他的殘臂伸展開來,在頭頂結了個奇怪的手印。顯得碩大異常的頭顱盡力後仰着,頸中鮮血已凝結成塊,還是不斷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臉上竟帶着一絲期待的笑容——那笑容詭異之極,宛然正如一個九歲孩童,要從母親手中接過糖果。

卓王孫悄然走近,仔細地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從他頸中的傷口裡挑出一根還未全焦的髮絲,凝目注視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一絲笑意,轉身走了出去。

嶽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見卓王孫出來,急忙迎上去問道:"鬱公子看過屍體了,可有什麼高見麼?"

卓王孫淡淡道:"正是要向嶽大人請教。"

嶽階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拋磚引玉了……以在下對現場的偵查來看,敖廣全身皮膚被烈焰灼烤過,頸中有一條極細的傷痕,從傷口附近的肌肉形狀來看,應該是被一條極細的絲線勒斃的。只是在現場中並沒找到殘留的兇器。也沒發現任何腳印、手印,可見兇手心思細密。絲線如此觸手即斷之物居然能勒斃活人,可見兇手內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來去無蹤、謹微細秘、兇狠毒辣而又武功強橫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夠勝任的了,還要請鬱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爲幸。"

卓王孫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無用處,卻是不知楊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嶽階頓了頓道:"這兩位和案情當然最有關聯,不過在下已經派人去請了。"

話音未落,楊逸之和小晏已到了門口。兩人神色淡然,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尤其是楊逸之。他身形如行雲流水,飄逸而從容,哪裡有絲毫武功消失的跡象?

相思驚訝地看着他,他卻將目光挪開了。

嶽階道:"殿下,聽鬱夫人說,你打傷並掠走了這位楊公子。"

小晏冷冷道:"傷是傷了。不過……"

嶽階追問道:"不過什麼?"

小晏嘆了一聲,似乎不願多講,道:"請楊盟主到我房間去,原只是爲了替他療傷。"

嶽階雙目神光一長,緩緩道:"這麼說,兩位剛纔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間中了?"

小晏道:"不是。"

嶽階的眼睛越發亮了,道:"這麼說來,兩位到底是去了哪裡?"

小晏道:"楊公子的確不愧爲中原武林盟主。我剛替他過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經完全恢復。"

嶽階道:"恢復了又怎樣?"

小晏道:"恢復了自然就不願再留在我那裡。"

此事對楊逸之來講當然是奇恥大辱,一旦恢復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

嶽階道:"然而殿下就這樣放楊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願意留楊盟主過了子時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楊盟主重傷初愈,殿下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過謙?"

小晏輕描淡寫的道:"本來以在下那點薄才,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只是替楊盟主過血療傷的時間雖不長,卻多少有些累了,加之在下孤陋寡聞,實在沒有想到楊盟主的武功已高到了如天風飄渺、來去無痕的地步,想留也留不住。"

他看了楊逸之一眼,道:"非但沒有留住,連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療傷。"

嶽階沉下臉來,道:"如此說來,兩位剛纔曾經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這麼講。"

嶽階道:"那麼兩位子時的行跡,都無第三人可以證明了?"

小晏並不出言,竟似默認。

楊逸之面色陰沉,更連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孫嘆道:"非但他們兩人沒有,連在下也沒有。"

嶽階頓時就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色難看之極。無論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如何雲山霧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要三人離開大威天朝號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不僅失敗,而且兇手似乎還利用了這個計劃,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輕而易舉。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無意中成了幫兇。

窗外海風嗚咽,似乎就是譏誚的笑聲。

嶽階盡力止住惱怒,目光從卓王孫,小晏,楊逸之臉上一一掃過。

三人的目光都靜如止水,波瀾不興。似乎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讓他們的神色有絲毫改變。

嶽階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明白無論兇手是其中的哪一個,都必定是平生未見的強敵。而對於這樣的強敵,光憑他一人,勝出的機會無疑少得可憐。

他緩緩將目光停留在卓王孫身上,道:"不知鬱公子有何高見?"

卓王孫道:"我的高見就是該去睡覺了。"

嶽階皺眉道:"睡覺?"

卓王孫道:"夜深人靜,海遊無事,難道不正適合睡覺麼?"

嶽階道:"血案當前,怎麼可以說是無事?"

卓王孫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們的事,難道爲了你們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覺了?"

嶽階還要說什麼,卓王孫拂袖而去。

嶽階伸了伸手,卻終於不敢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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