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金風吹天落紫雷

"死人?"嶽階驚道:"你說蘭葩?她不是已經死了麼?"

卓王孫道:"你可記得唐岫兒說過的一句話麼?’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或者正是因爲這句話,才讓兇手對她起了殺心。她說者無意,但在兇手聽來,卻無疑揭示了一個秘密。"

嶽階問道:"什麼秘密?"

卓王孫道:"死者甦生。"

嶽階一怔道:"鬱公子是說,這就是兇手的秘密?"

卓王孫道:"你有沒有注意到,船上發生了這麼多事,但有一個人卻如不存在一般,從來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嶽階想了想,身子不由得一震:"空蟾?"

卓王孫嘆道:"以前是空蟾,但從第二件命案之後,就不是了。"

嶽階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兇手殺了空蟾,然後自己來裝扮她?"

卓王孫淡淡一笑。

嶽階搔了搔頭,道:"可是……可是兇手是誰?"

卓王孫道:"兇手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在哪裡。"

嶽階脫口道:"他現在在哪裡?"

卓王孫沒有回答,小晏突然以手加額,閉目搖頭道:"鬱夫人在甲板上!"

嶽階回頭訝然道:"你怎麼知道?"

小晏面色已然蒼白如紙,道:"你不用管我怎麼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嶽階哼了一聲,道:"危言聳聽,這樣的胡話我也信,只怕就太傻了。"

卓王孫跟楊逸之卻同時轉身,裂電一般的掌風揮出,兩人同時到了甲板上。

就聽一聲驚呼,顯然是位女子的聲音!

嶽階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

身後小晏緩步跟來,腳步聲中竟然有種莫名的沉重。

就聽香料箱的另一頭一聲長笑,卓王孫、楊逸之同時頓住。就見相思仰臥在香料箱上,一動不動,凌亂衣衫宛如一朵憂傷的花,盛開在陰沉殺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着一個人影。

那人影正是當日從海面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襲破碎的紅裳,面目隱藏在帆底的陰影下,只有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精光閃亮,正虛對着放帆的繩子。

卓王孫跟楊逸之臉上變色。那繩子一斷,整隻大帆便急速摔落,落點赫然便是相思橫臥之處!

那帆能推動整條大威天朝號行駛,自然極爲巨碩,足足有普通帆的十幾倍大小,這時浸透雨水,沉重之極。帆底處的一條託木更是堅韌如鐵,借力一落,力道何止萬斤?只怕相思立即就會被攔腰切開!

卓楊二人雖然武功蓋世,卻也不禁心生忌憚。

海妖又是一聲長笑,道:"怎麼,不敢上前了?怕我殺她?還是捨不得她?"

嶽階道:"你是誰?"

海妖笑道:"我是誰與你們無關。想不到你們能這麼快就找來,我本想你們會去搜索艙底的。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的疑問,爲了獎賞你們這麼快找來,可以准許你們問三個問題,如何?"

她的口氣中滿是驕傲譏嘲之意,嶽階卻不敢計較,正要開口詢問,就聽卓王孫沉聲道:"蘭葩,莫非這就是你的目的?"

蘭葩?

此人竟是蘭葩?嶽階霎時腦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脫口道:"你怎麼知道的?"聲音嘶啞,竟混合着一絲驚疑。

卓王孫淡淡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出來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羅教之秘,若是別人作案,不會以此爲原本,熟知六支天祭的,船上只有兩人,楊盟主和你。"

海妖索性一仰頭,月光照在那張美麗而妖豔的臉上,赫然正是蘭葩。

她尖聲笑道:"那你爲什麼不猜是楊逸之!"

卓王孫淡淡道:"因爲我信得過他。"

楊逸之身子微微一震,蘭葩卻尖聲大笑起來:"你信得過他?你信得過他?"笑聲瘋狂,又似乎帶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孫道:"我本也無意揭穿你,而你所設的每一個局都精妙之極,有些竟然連我也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着。但你不該犯到我頭上的。"

他臉色一沉,一字字道:"犯我者死!"

蘭葩格格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真以爲你是溼婆大神麼?好,那你現在過來殺我吧,過來啊!過來啊!"

卓王孫皺了下眉頭。這時的蘭葩看去幾已瘋狂,真和當初判若兩人。

蘭葩又尖笑道:"你不敢過來麼?"她突然拉開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猙獰的曼荼羅來。

蘭葩望着楊逸之,顫聲道:"你過來殺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這種苦楚,有什麼不可以的?"

她的聲音突轉低沉,帶着噝噝的尖響,彷彿毒蛇一般:"天下之人,無不該殺,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殺絕!"

卓王孫凝視着她。他從未被人如此冒犯過,但蘭葩狠毒的眼神,讓他忽然興起了一絲好奇。這個幾近瘋狂的女子,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佈下如此殘忍而精妙的連環殺局?

他瞥了相思一眼,狂亂的海風中,那纖細的身軀是如此柔弱,水紅的衣衫被風霧打溼,凌亂地橫陳在甲板上。

她身體上方就是萬鈞巨帆,墨黑的殺意沉沉垂下,將她單薄的身體籠罩上一層陰霾。如今,就算以他的修爲,也無法立即將她救出。

他暗中嘆息一聲,搜尋着出手的機會:"在你殺絕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有幾宗命案,我到今也沒想明白是如何做到的。"

蘭葩陰聲道:"你不想救你的女人了?"

卓王孫淡淡道:"我只是在想,你想沒想過在船上裝滿炸藥,最後同歸於盡,將我們全都殺絕。"

蘭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貴,怎麼能用這種暴殄天物的方式來殺?一定要每個人都設個精妙的局,慢慢地殺死,那纔不負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孫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造出如此精妙的局,卻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不是太曲高和寡,無聊落寞了麼?"

蘭葩冷笑道:"你們這些蠢人又知道什麼曲高和寡?"

卓王孫微笑道:"所以請蘭葩姑娘說上一說。"

蘭葩神情變幻。誠如卓王孫所言,她設計出這麼精妙的殺局,將數位絕頂高手戲弄於股掌間,心中得意之極,確實極想向人傾吐:"好,你要問什麼?"

卓王孫道:"多謝。謝杉之死乃是爲風冥蝶所殺,殺死他的風冥蝶自然是空蟾從馨明殿下處偷來的,蘭葩姑娘殺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兒乃姑娘乘亂殺死,這些都容易想通,其餘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蘭葩道:"你能想明白這麼多,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想問什麼?"

卓王孫道:"莊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橫擊而死,姑娘心思雖然聰慧,武功修爲卻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麼方法殺他的呢?這是在下一不解。"

蘭葩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江湖高手們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內力,其餘的什麼都不知道。你可知天地之威遠遠大於人力,凡人是無法與天相抗的麼?"

卓王孫道:"這個在下略知一二。"

蘭葩冷笑道:"海水。"

卓王孫:"海水?"

蘭葩道:"莊易自以爲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寶哪裡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顧拼命將珠子望自己額上鑲嵌,企圖將之與眼睛合而爲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極強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時候就能讓人暈迷。莊易拿着在自己的額頭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沒有,卻將自己生生迷暈了過去。"

她冷笑了兩聲,繼續道:"而後我將他綁住右腳踝,通過杆頂安好的轉輪,吊上杆頂,再用力往海里一摔。那個蠢貨就跟斷線的風箏一樣,從幾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盡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爲了掩飾腳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們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兇器。而這件兇器就日夜擺在你們面前,卻無人發覺。"

"——那就是大海!"蘭葩指着海面,爆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卓王孫點了點頭。的確,越是常見的東西,就越不會引起懷疑。他的確沒有想到莊易身上的傷痕竟是如此造成的。

他微嘆道:"人體從幾十米高處掉到海面上,已與墜落到地面上已無太大區別。借天地之威力而行,縱然絕世高手,也無法企及。更妙的是,如此安排,只用拋屍入海,無須打鬥。在狂風巨Lang掩飾下,也不會發出特別的聲音,引起別人的注意。姑娘果然天縱奇才。"

"至於第二次命案屏風之挪移,內子第一次進的是玄二,第二次進的纔是玄一。畢竟地字房和玄字房還是略有區別,而兩間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卻如何能令那具屍體跟姑娘一模一樣呢?這個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蘭葩笑道:"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的身體了?沐浴那次麼?那只是因爲我早就見過空蟾的身體。上船之前,她曾被幾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們曼荼羅教的人。他們在她腿上留下了這個傷痕。然後,我上船後找機會徹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體,再照樣做了一個。我在沐浴時展露出來,是故意讓你們都看見。當時你們注目於我背上的曼荼羅,自然不會想到細查傷痕是真是假。日後你們看到血泊中的屍體,那卻是如假保換的真傷,卻哪裡能看得出破綻?你們想不到蘭葩假扮空蟾,其實卻是空蟾假扮蘭葩吧?"

卓王孫不語,良久,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姑娘沐浴時,在下就應該多看幾眼的。"

蘭葩冷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幾眼。"

卓王孫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盜取屏風,並在用屏風邊莫名暈蹶,也是姑娘的妙計了?"

蘭葩道:"我們交給她用來剝取屏風的藥物本就是一種迷藥。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體之後,誤以爲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尋死覓活,那夜差點在鬱夫人面前露出馬腳。她曾對鬱夫人講’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其實她想說的是還有’衣冠禽獸’,只可惜這四個字正要出口,卻被莊易給打斷了。"

她微微一笑,道:"若說我的所行都只是順從溼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孫道:"天意雖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還是歸功於蘭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蘭葩道:"的確不太晚。小鸞小姐第一次誤進的玄一房間,那裡其實已是按空蟾房間的樣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羅外,房中完全是一個晝伏夜出的女賊住處,這個鬱公子難道就沒有看出來?"

卓王孫嘆道:"要一眼在蘭葩姑娘手下看出些東西來談何容易。比如那個更漏。"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想得不錯。那個更漏的確已被我改造過。說來容易,只不過是在更漏中間加上一個透明漏管,一頭大些,一頭小些。小的那頭要算好每個時辰只會少漏六分之一個時辰的沙,於是六個時辰之後,就會正好晚了一個時辰。鬱夫人自以爲午時出發,實際上已是未時。只要計算得當,更漏自動翻轉後,另一頭的改大的漏管回將漏沙漸漸補充來。這時,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間內是很難發覺的。一切的痕跡,都在這一翻一轉中掩蓋得無影無蹤!"

卓王孫道:"姑娘真是心細如髮,小小更漏上也費了如許功夫。而想來那些從房間中憑空生長出來的棺材,也是姑娘的傑作了?"

蘭葩道:"棺材早已運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開,又將一面漆成地板的顏色,到時候再分別釘起。那天我正在釘第一尊棺木的時候,被楊盟主和尊夫人聽到,我只有臨時躲入棺材中,好在當時尊夫人阻擋了楊盟主,沒有開棺來看。"

卓王孫點頭道:"這些設計,無不精妙絕倫,不過在下最佩服的還是姑娘找出來的那盤堯帝選賢棋。"

蘭葩搖頭笑道:"廣州萬花樓這一局,蘭葩實在不敢邀功,最後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則一切絕不會完美至此。"

卓王孫道:"曼荼羅教護教魔尊爲天、陰、欲、死四魔,姑娘想必司掌**,那位陪我下棋的曼陀羅姑娘自然就是傳說中的死魔了。"

蘭葩淡然道:"你們既然已經見過了又何必問我?"

卓王孫道:"敖廣呢?"

蘭葩格格笑道:"這個恐怕說出來你們也不會明白!"

卓王孫道:"不妨說說。"

蘭葩道:"關鍵之處就是敖廣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縷玉衣。其實他上船不久,這身金縷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孫道:"自是空蟾的妙手。"

蘭葩道:"關鍵不在這裡,而是我又給放回去了。"

卓王孫道:"放回去?"

蘭葩笑道:"是的。只是小小地動了點手腳。敖廣重見金縷玉衣,大喜之下,也沒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腳其實很小,只是將他的金縷玉衣引了些線出來而已。船艙之中滿鋪了真絲地毯,他身上也披着絲袍,絲與金線互相摩擦,就會生出一種奇異的能量,金縷玉衣質性特異,能夠慢慢累積這種能量。越積越多,到後來若是跟鐵器相碰,就會引發成微小的雷電,殛人成傷。"

"我本意是讓敖廣碰到鐵器,疼痛之下,嚇得跑入我佈下的埋伏。卻不料敖廣多在海上行走,篤信鬼神,金縷玉衣上累積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刺痛他的皮膚。敖廣見周圍無人,皮膚卻一陣陣的疼痛,頓成驚弓之鳥,以爲真的是有鬼神降臨,慌亂中跑上了甲板。卻不料大威天朝號的船舷正是鋼鐵鑄就,一觸之下,激發成電,透體劇痛,將他嚇破了膽,暈倒在甲板上。只是嶽先生的手下實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暈是死,就搬到了停屍間去,卻正好歪打正着,給了我另一個殺他的絕好機會。"

"這一局雖然精妙,卻只能施加在敖廣身上。因爲船上所有人中,唯他沒有武功,且又膽小多疑。若是你們這樣的高手,自然不會被這一點小小雷電嚇倒。敖廣被送到停屍間時,屏風預告的時間還未到,直到子時,他才真的死去,成爲我這六支天祭中,最爲得意之作之一。"

卓王孫皺眉沉吟,道:"姑娘所言,實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廣行江湖,卻從未聽說過這等力量。"

蘭葩狂笑道:"我們曼荼羅教的種種神功秘法,哪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窺知的?"

卓王孫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難道真能憑一支箭射殺方大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孫皺眉道:"他自己?"

蘭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隨,箱子中的纔是方天隨。提箱子的是我。"

她慢慢道:"那艘幽靈船中所有的幽靈當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孫道:"那些船員一到就遭了姑娘的毒手,看來姑娘早已等候多時。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達的世間和方位呢?"

蘭葩道:"當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訴我的,就連帶着箱子和寶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給他出的。"

卓王孫嘆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無情也動人,難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蘭葩冷哼道:"此人貪財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靈船上劫了他,將他裝在箱子裡,進房後佈置好一切,然後再脫身而出。那隻箱子被我裝入青銅燈架,沉入海中,也就再無破綻了。"

卓王孫道:"這青銅燈架的用途我也猜出來了,姑娘本來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蘭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讓我不得不折斷他的手足。而我拳腳上的功夫又實在粗淺得很,不慎將箱子裡染上了血跡,纔不得不將它沉入海底。"

卓王孫嘆道:"那時方大人還沒有死?"

蘭葩道:"自然。屏風上預示殺人是黎明之時,我怎會失信於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纔將他殺死。拿你們的話講,這叫仁至義盡。"

將一個人手足折斷,放在身邊慢慢等死,是何等殘忍。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

卓王孫搖頭道:"可是後來我們進去時房子門窗緊閉,姑娘是怎麼出去的?"

蘭葩笑道:"難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關上窗子麼?鬱公子難道不能?"

卓王孫沉吟道:"我能,可那要藉助內力。"

蘭葩道:"內力我沒有,但我有機械相助。窗口那個箭孔,並不是什麼神魔在海上蹈空射入,而是由我從房間**出的。因爲有溼婆之箭射穿三連城傳說先入爲主,你們纔會被其迷惑。這個小小箭孔卻是此局關鍵所在,它不僅僅是造成箭從海上發出的假相,還可以成爲一個支點,幫助我在房外關上窗閂。我將一根普通的絲線纏繞在窗閂上,另一頭依次穿過窗閂的入槽和箭洞,然後躍出窗外,拉住絲線緩緩下到二樓。這時,窗櫺會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腳到二層空房的窗臺後,窗閂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絲線,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跡。有機會我一定爲鬱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孫道:"希望會有機會。聽姑娘這麼一說,我便明白爲什麼內子會突然消失了,因爲房子中有機關。"

蘭葩道:"這個你雖然猜對了,但你到那房中檢查,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關在哪裡。你信不信?"

卓王孫淡淡道:"何必麻煩?不如姑娘直接說了。"

蘭葩道:"其實那間房子整個地板就是一個大的翻板,機關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後另一塊板子翻上去,依舊是一塊地板。翻板的邊在牆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絲毫破綻來。"

卓王孫道:"小鸞所在的牀呢?"

蘭葩道:"牀卻嵌在牆壁上。"

卓王孫嘆道:"實在高明,鬱某拜服。現在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蘭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鏡子,虛無之鏡。"

卓王孫皺眉道:"虛無之鏡?"

蘭葩道:"關鍵是那團霧氣。其實那團霧是我用教中秘法形成的,其中有一種極細的銀粉,讓霧氣形成一種光幕,能夠模糊地倒映出影像。這和信徒們看到的所謂佛光實際是同一種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預先佈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時間中,這層霧氣能夠恰好將某個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卻不會映到別的人。"

卓王孫苦笑道:"於是我們看到你往海里走,其實你是向甲板的另一側走了?"

蘭葩展顏道:"我輕輕鬆鬆地走下去,殺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兒,然後擄走鬱夫人。我從香料箱子往下每走一步,你們看到的海妖影像,就會從腳到頭,消失一段。當我的身影被箱子完全擋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無影無蹤。有當今天下兩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兇,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孫嘆道:"也難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腳下有一團黑雲而我看不到,原來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經過霧氣曲折後,彷彿黑雲;而我身材略高,就沒能看到。"

蘭葩笑道:"正是如此。說穿了不值一文,當時卻必定嚇君一跳。"

卓王孫道:"如此全盤貫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爲了什麼?"

蘭葩面容突轉獰厲:"這個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間的每個人!我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掉!"

卓王孫輕嘆道:"我說過一個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會爲這件事迷惑。姑娘誠然設局精緻,神思超絕,卻還是太沉溺其中,終於爲其所困。"

蘭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爲什麼要沉溺其中?我殺了這最後一個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煩惱什麼了!"——

第二十八章花心飛斷紅脂溼卓王孫嘆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應該這麼得意,也不應該說這麼多話的!"

一句話說完,蘭葩惕然而驚!

卓王孫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略帶譏嘲地看着她,蘭葩卻知道某件事情已經起了徹底的變化——小晏跟楊逸之已經不見了。

這番話實在說得太長了,蘭葩也太得意於自己的傑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會爲之所惑。

這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事到臨頭,卻未必能想起。

蘭葩腦中閃過一絲悔意,一咬牙,刀疾揮而下,斬向帆繩!

甲板突然格的一響,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上竟突然多了個洞,從洞中展出無數寒絲,將相思裹住,瞬間已然不見。

蘭葩手上一緊,已被握住。蘭葩猝然回頭,就見楊逸之靜靜站在她身邊。"你這又是何苦?"

楊逸之神情淡然,卻忍不住聲音中的一絲顫動。

蘭葩掙脫出來,短刀向楊逸之刺了過去。

她嘶聲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說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楊逸之靜靜看着她,似乎沒有閃避,卻沒有一刀能夠及身。

楊逸之看着她,澄靜的眸子裡也泛起一絲痛楚,嘆道:"往日之事,已成夢幻,你何必如此掛心?"

蘭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亂顫不止。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你當年可以棄我如敝屣,如今又何須問我爲何掛心!"

楊逸之猝然閤眼:"當年之事,我已發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號上濫殺無辜,卻讓我如何幫你?"

蘭葩看着他,突然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話。

她猛然止住,轉頭對卓王孫嘶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濁世佳公子,正義的最高執言者,依然站在這裡滿口的仁義道德,說要幫我。可不知道楊盟主敢不敢對大家說說當年是怎麼幫我的?"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當年你的確對我有恩。"

蘭葩冷笑道:"當年你被父親趕出家門,四方流落,又寄身軍營,即將被主將遣往邊境送死,是我將你帶走,冒着聖主的責罰將你收留入聖教。但我知道,你心中從未有一天感激過溼婆大神的恩典。"

楊逸之輕輕嘆息:"楊某生在禮儀之邦,信奉的是仁義道德,詩書教化。"

蘭葩冷笑連連,道:"楊盟主所信奉的只怕是本教的神功寶典吧?"

楊逸之神色一慟,不再答話。

蘭葩冷冷一笑,擡頭仰視着遙遠的夜空,似乎在回憶什麼。她緩緩道:"當年我不過是曼荼羅教主姬雲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爲人伶俐,特許四處遊歷。救了這位楊盟主之後,我看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於是求師父收他爲徒。據師父說,楊盟主資質之高爲她平生未見,前途當不可限量。然而楊盟主出生官宦之家,過的是走馬牽鷹的富貴生活,體質極弱,又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許多磨鍊。只要循序漸進,過了內力這一關,四十歲後便可無敵於天下。我知道師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獎還要開心,從此對他事事照顧,親如兄妹。師父看出我們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許日後讓我們結成夫婦。然而沒想到我這位師弟、將來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楊盟主已經等不及了!"

蘭葩將臉轉向一邊,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低聲道"他練功心切,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礙於基礎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滿身傷痕,於是在夜裡偷偷爬上百丈懸崖,偷下教中神物萬芒金果,騙他吃下……"蘭葩仰了仰頭,假作整理鬢邊散發,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頓了頓道:"一次又一次,我記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罰,吃了多少的苦,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甚至,我根本沒有向他提過這一切。我不要用這些來換取他對我的感激,我要他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做的事……"

"他一直對我不冷不熱,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練功的時候,遠遠地看着他,我就滿足了。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強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

她幽幽嘆了口氣,道:"因爲我早就知道一個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絕對不是武功、才華、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孫嘆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蘭葩姑娘這麼聰明就好了。"

蘭葩全身如被針刺,猛地一顫,似乎在用力把話從蒼白的脣中擠出:"蘭葩當然是聰明絕頂,聰明到可以設計混入本教聖地,默記下聖教法典,回來後再將數萬字的梵文一字不差地默寫給他!他拿到這本秘笈的時候就宛如平時接過我給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點喜悅,卻也不問這是從何而來。但我知道,其實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東西終於拿到了!"

蘭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視着楊逸之,臉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實他在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願受他的騙!"

楊逸之猝然閤眼,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終究沒有。

良久,她幽幽地長嘆了一聲,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後悔的事。"

卓王孫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教主發現了?"

蘭葩搖頭道:"那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後悔的是……以前他對我還可以說是半理不理,自從得到那本秘笈之後他就對我冷如冰霜,就連在遠處看他一會,也會被他趕走……我甚至對他保證無論日後有什麼罪責我都一個人承擔,我不會連累他,可是他根本不聽我說話。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蘭葩痛苦地搖着頭,周圍的海Lang翻滾糾纏者,一如她凌亂的思緒。

楊逸之靜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閃過一絲隱痛。

可惜蘭葩沒有看到。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讓夜風吹乾了眼淚,道:"當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聖教之時!事情敗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不知去向。我被師父捉回,綁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時我才十六歲。我一個人在天台上呻吟輾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當時逃得不遠。我知道,他聽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

"我不想他回來救我,只要他遠遠地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沒有出現過……"

"後來師父可憐我,將我放下來,命我將他捉拿歸案,將功贖罪。然而我直到那時也沒有恨過他,我腦子裡一心只想設下種種計謀暗中幫助他逃脫。否則以他當時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羅叢林中逃出聖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

"我暗中指引他,一直將他送到邊境上,夕陽下,我騎在聖火獸上目送他離去。我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我癡癡看着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也隨着他一齊離開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我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我希望他能夠快樂,我希望他能夠忘掉我,我希望他日後名震天下,就算我終老山林,再不能見他一面,我也滿足了。"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似乎沉入了那綿綿的回憶中。

但她的面容,卻漸漸獰厲起來。心底泛起的妖暗記憶,讓她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當時就在離我一尺之外,卻根本沒有回頭,我就這麼等,流着眼淚等。我以爲我會在這裡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有兩支冷箭向他飛來,那是教衆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沒有想,飛身去幫他擋落毒箭。然而這個時候……"

蘭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雙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擡起頭一字一句地道:"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突然一柄長劍,穿透了我的身體。我倒在地上,劇烈的創痛將我釘在地上,我無法回頭,心中卻無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轉頭之時,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劍!刺了一劍!"她雙目睜得極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

楊逸之目光隱動,握緊的指節不住顫抖,但終於沒有說什麼,轉向大海深處,避開了她眼中的神光。

蘭葩看着他,冷笑了一會,又啜泣了一會,最後輕聲嘆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尋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過來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讓我在失去知覺前,再看他一眼。讓我能在他那如神一樣睿智、堅忍的眼睛裡看到一點不忍,一點悔恨,一點傷心……哪怕只是一點點,我就會原諒他了。可惜,沒有!他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蘭葩淚眼裡突然透出凌厲的冷光,她嘶聲道:"我罪上加罪,本應受萬蟻挖心而死。然而總教聖主垂恩,不僅赦免了我,還將我重加栽培,在授聖痕刺青之時,我咬着牙發誓,如果我再見到這個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讓他飽受聖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刻。好幾年了,我每日每夜都無法入睡,我望着房頂一遍遍設計這份獻給溼婆大神的六支天祭……"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你們知道麼,就算這次的天朝號上有一萬種變化,最後的結局還是和如今一樣,因爲這些變化,我都想盡了!"

楊逸之轉過頭,注視了她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緩緩道:"你設計六支天祭本不是爲了折磨我。"

蘭葩厲聲道:"那是爲了什麼?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陣狂笑,眼淚卻淌滿了整個臉頰。

衆人都默然無語,蘭葩把絕世的智慧用在復仇之上,她想盡了所有的可能,卻在面對仇人的時候不能自已,功虧一簣。

毫無疑問,這六支天祭在折磨楊逸之的同時,也深深地折磨着她的靈魂。

她愛得太深。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孱弱而溫和的少年,無法忘記他堅韌的目光,無法忘記他落落白衣。

楊逸之等她笑夠了,緩緩闔上雙眼,突然長嘆道:"我已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必爲我贖罪。"

蘭葩的身體宛如被電猛擊了一下,似乎瞬間就被抽空。她雙脣微微張開着,雙手僵硬地停留在夜空中,身體緩緩向地面滑去。

楊逸之袍袖似乎動了動,或許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卻猛地跳了起來,厲聲道:"不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根本不是爲你贖罪,我只是要你死!"

楊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發過誓,永不提起當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辯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讓你不再恨我。但現在還不能。三個月後,如果我還沒有死在這位鬱公子的劍下,我必定會回來做你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

蘭葩退了兩步,看着他一陣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後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爲戴罪之人,而只有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才能得到溼婆大神的歡心。"

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選。本來從一開始起,我就將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間特殊的房間之中了!"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纔躺在這裡的是鬱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纔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小鸞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只見步小鸞擁着披風,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裡。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爲什麼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只因爲,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

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着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爲什麼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地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凌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衆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地看着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長髮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面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獵獵風聲讓衆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盡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着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巨帆滑落,宛如神明合十的手掌,向兩人覆落。

蘭葩癡癡地看着楊逸之。看着她最熾的愛,最傷的痛。看着她終生愛憐,如花般的年華中唯一的執著。

她爲他成魔,親手收穫一具具生命。

然而她唯一不想傷害的,終還是他。

而今滿擁入懷,他仍然一如當年的白衣少年,那麼溫和,那麼單薄。宛如一縷潔淨的月光,不會拒絕,也不曾迴應她熾烈的愛火,只小心地迴避着不去傷害她。

宛如荊棘折斷,只刺進自己的身體裡。

擁抱滿懷,便是愛憐。便是一生不曾放手的歡喜。

就這樣一起沉沒罷。不管他曾離開多久,不管他已是如何風華絕世,天下無敵。

深擁懷裡,不必放開。緊得像是靈魂纏繞在一起。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嘆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只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着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面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地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他本無罪。只是不能提起。

他亦有罪。這個癡情的少女,是他註定不能愛的,卻無法讓她不愛他。

因緣錯亂,一如滿地曼荼羅。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衆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

海上兩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裡,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絃的箜篌,正低頭彈奏着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擡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淒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絃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迴不休。

曼荼羅教復仇的輪盤,已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

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

千百年來,這裡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裡,六支天祭也不過僅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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