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慢慢地飄舞着,在蘭卡伽迪斯冬日的清晨裡格外安靜。我這才意識到已經過去一個星際年了啊,自從在雪地裡被布拉德撿到,轉眼便已經過去了一年。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蘭卡伽迪斯的路上,腳步將我帶往尼納河邊。據說那是布拉德發現我的地方,我來自蘭卡伽迪斯尼納河畔的雪地。
冬日的河水流得十分緩慢,我隨意挑了張積雪的椅子坐下,想象着就這樣與冰天雪地化爲一體。不知到底坐了多久,也不知何去何從。街上的人慢慢地多了起來,人聲的喧囂取代了晨鳥們的鳴叫,蘭卡伽迪斯新的一天開始了。
正當我打算換個地方人時候,一雙墨綠色的軍靴出現在了我面前。我慢慢擡起頭,那雙軍靴的主人穿着一身墨綠色的聯邦軍服,整齊的黑色短髮服帖地梳在腦後,暗藍色的眸子裡發出幽深的光。
我突然害怕起來,這個男人讓我覺得恐懼。他是誰?他爲什麼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我的手開始發抖,不知道是不是被凍的。於是我躲開他的眼神,想要落荒而逃。
[薩可!]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我驚惶地回望着他,爲着那個不熟悉的名字。
[你……認錯人了。]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給他生得冷硬的臉部線條更添了幾分嚴肅。他猶豫了一下,仔細地用那暗藍色的鷹眼打量着我,然後放開了我的手。
[你……爲什麼在這裡?]
他掃了幾眼周圍,壓低聲音對我說,[我以爲……你早就離開了。]
我愣了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認錯人了。我叫蘭卡,是……藝團的琴師。]
他似乎也並不確定,只是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心裡發毛。許久之後,他才從懷裡掏出一隻懷錶,表蓋打開,露出蓋子上的照片。
[你……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一個長相普通的少年,圓圓的臉笑起來,頰邊飛着兩片紅暈。鼻子有點扁,旁邊還長着幾顆斑鳩。這副尊容就算是用恭維的話,也只能說他有點可愛而已,我和他唯一相似的地方便只有紅寶石色的眼睛與冰雪般的髮色。
[一年前,他在蘭卡伽迪斯失蹤。我……一直在找他。]
一年前啊。我突然鬆了口氣。我也算是一年前的失蹤人口吧,但一年的時間,是不夠讓少年人長成我如今這個樣子的青年的。更何況我和那個長相普通的少年一點也不像。
[這位先生真會開玩笑,]我說,[這個孩子看起來還沒有成年吧?而且也就眼睛和我有一點像,你怎麼會把我錯認成他呢?]
男人失望地收回了懷錶,[對不起……我……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卻絕不放棄任何希望。]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他吧。……如果是重要的人,就不應該把他弄丟。]
他笑得古怪,向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一陣天弦地轉,險險地跌回了長椅上。冰冷的觸感讓我的意識回到身體中,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我還不想第二次在冰天雪地中暈倒。
於是我便遊蕩在蘭卡伽迪斯的大街小巷,寒冷與飢餓陣陣向我襲來。我的上衣口袋裡有一張星際幣的儲存卡,裡面是我一年來在“諾亞號”上的收入。我從沒去看過它有多少,因爲一直呆在船上的我並沒有遇到什麼花錢的地方。至少,夠找個地方暫時住下來吧?或者去哪裡吃一頓熱騰騰的飽飯?
但路邊的商店並沒有引起我的興趣,不管是暖和的衣服,還是能填飽肚子的食物。看着路標,我徑直來到了線性車停放站,有着固定路線的自動車輛能把人帶往蘭卡伽迪斯要塞的任何地方,並且只需要花極少的星際幣。
去看了站牌,我這才發現蘭卡伽迪斯要塞原來有四個空港。除了“諾亞號”所停靠的B區空港以外,還有另外三個能通往宇宙各處要塞的港口。我仔細地看了除B區空港以外的另外三個港口要去的地方,一個名字映入我的眼睛:愛斯蘭德。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能夠通往愛斯蘭德帝國的C區空港,坐上線性車,只需點一下目的地的名字即可。線性車不一會兒便將我帶到了C區港口,我買了一張普通艙的飛艇票,由於還沒到時間,便只能坐在透明防護罩下的候機廳裡等待。
朱利安說,我彈的全都是愛斯蘭德皇家音樂學院的曲目,那麼,去那裡的話,是不是能找到一些線索呢?
時隔一年之後纔想起去尋找自己的過去,這算是神經大條?心理醫生說我不想要面對過去,所以才主動選擇了遺忘。我心裡對此十分清楚,但我已別無他法。
我又想起了那個陌生的男人懷錶裡的照片。那個只有眼睛與我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在失蹤一個星際年之後依然有人在找他,那我呢?就算去了愛斯蘭德,會有能容納我的地方嗎?
直到身體凍得生疼,才強迫我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到了現在,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已經不容許我再呆下去了,不,是蘭卡。那裡不被允許有蘭卡這個人的存在。
[……蘭卡……]
布拉德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我自嘲地一笑,還想着他做什麼?他都已經不承認你的存在了啊!
空港的廣播響起,駛向愛斯蘭德的飛艇已經到達。我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在尼納河邊接了滿身的雪,就算在開着暖氣的室內也無法融化,而是像依戀上了我冰冷的體溫一般附着在上面。我站起身來向飛艇走去,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布拉德的聲音。
[蘭卡……蘭卡……]
一遍遍的呼喚中帶着焦急與懊悔,眼角有溫熱的液體流下。再也不能見面了吧?不,說不定某一天,“諾亞號”也會駛入愛斯蘭德。如果我真能在那裡安頓下來的話,說不定還能遠遠地向空港的位置望上一眼。
[蘭卡……別走!蘭卡!]
踏上飛艇的旋梯,臂膀卻被大力地抓住。在那股力量的拉址下,我往後跌到了一個帶着寒氣的懷中。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吐息:
[蘭卡,別走!]
我嗚嗚地哭出了聲,在衆人怪異的眼光中被拖下了旋梯。真的是布拉德嗎?我不敢回頭看,只聽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邊叫着,[蘭卡,別走!]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朱利安告訴我說從監視器裡看到你在葬禮時下了船……蘭卡……別走……]
我搖了搖頭,抹乾眼角的淚光。
[我……不是蘭卡啊……布拉德,蘭卡是不存在的……是不應該存在的。]
[不……跟我回去……爲什麼要離開?塞倫的死不是你的錯啊!]
我推開他,轉身向旋梯走去。
[蘭卡!]
[布拉德……讓我走吧……“諾亞號”原本便不應該有蘭卡……]
[爲什麼……]
[不要被幻象矇蔽了眼睛……布拉德,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蘭卡。蘭卡是不應該存在的……如果沒有蘭卡,塞倫就不會死了吧?]
布拉德在聽到這句話時臉色變得很難看,綠眸中浮現出痛惜與懊悔的神色。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蘭卡……我無心的,原諒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着歉,但他並沒有錯,他不過是爲塞倫的死傷心而已。我也沒有錯,塞倫自盡的行爲難道是我逼迫他的嗎?但塞倫也沒有錯,他不過是用了一種決絕的方式想要挽回他愛的人而已。
既然大家都沒有錯,那爲什麼事情到最後卻越來越不對了呢?
一道陰冷的目光從前方傳來,我擡起頭,越過布拉德的肩膀,再次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穿着聯邦軍制服的男人正站在空港的大廳中看着我。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或者是跟着我來到這裡?我不由得顫抖了起來,抱緊了布拉德。
[蘭卡,跟我回去好嗎?]
我不由得點了點頭,那個男人讓我感到恐懼。布拉德卻高興地吻了我,拉着我的手出了C區空港,乘上通向B區的線性車。路過那個男人身邊時,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肩上的軍銜。原來他是聯邦空少校,墨綠色的制服,是陸軍吧?
沒來由地對聯邦產生了一股反感,是因爲那個男人?我不可能是照片中的那個少年,不是很明顯嗎?相貌完全不一樣,更何況,沒有人能在一年之內從少年人的身形變化爲成年人,更何況,我在一年前,也就是少年失蹤之時,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那個男人爲什麼還要跟着我?他到底想幹什麼?還是說,相同的眼睛與髮色讓他覺得我和那個少年會有什麼關係嗎?
與他擦身而過時,無意中對上了那對乘着寒冰的鷹眼。我打了個哆嗦,布拉德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我不再去看他,眼前卻浮現出了那個懷錶中的少年的臉孔。
那個叫薩可的孩子,找不到了吧?
莫明其妙地就這樣想着,那雙鷹眼之中隱藏的悲慟幾乎要令我心碎。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像那個男人一樣在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