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利不見了。
在我對他說完這些話後, 他的本我化爲一片雪花，散落在風中。周圍的一切也隨之消失，封凍的納尼河, 河邊藝術造型的長椅, 迎着寒風的冬季植物, 永遠發出恆定光線的照明系統。
只留下蘭卡伽迪斯白茫茫的冰雪。
[傑夫利？]
放下擁抱着空氣的手, 我無力地坐到了雪地上。他拒絕了我, 他的本我躲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眼中有水珠滾落下來，我看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變小，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我又一次變回了少年薩可, 與拉斐爾和吉爾伯特沒有絲毫共同點的那個相貌平平的孩子。
到頭來還是這麼沒用啊。什麼軍事天才，什麼受寵的王子, 都只不過是因爲我幸運地有着一個疼愛我的國王哥哥而已吧。我曾以爲這三年來有尤加在我身邊,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依靠精神力與直覺的小孩子。我能以自己的判斷來辨別帝都的真僞, 我可以透過表象看到人們的本質。
但傑夫利再一次離我而去，將我留在這片冰雪之中。是的, 他還愛着我，但他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能夠讓他再一次守護我的信任。
我暈沉的在哭泣中失去意識，如同那日的蘭卡伽迪斯。
[早安，王子殿下，睡得還好嗎？]
拉斐爾的聲音將我喚醒, 恢復意識的一瞬間, 我感覺到自己躺在一個堅實的懷抱裡。是傑夫利。熟悉的氣息讓我心裡一緊, 他環緊了手臂, 替我理了理睡亂的頭髮。
[用不着這麼看着我吧, 目的地到了，快侍候你的小王子起牀吧。]
拉斐爾的聲音聽起來極其不滿, 丟下這句話便打開了艙門。桑多11區，四個小時的飛行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了這個廢棄礦區的入口。
[你臉色不好，還能再堅持一下嗎？]
聽到這句話之後很久，我才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但我卻不敢迴應。
[走吧，去把“溫室”的事解決之後，我送你回家。]
回家，多麼誘人的詞語。拉斐爾會將我埋葬在桑多的沙暴裡，或許連你一起。
[他告訴你了嗎？他的身份，和……]
[沒有，]傑夫利說，[但我大概知道已經猜到了。]
[猜到了什麼？]
[大概是因爲，]他頓了頓，然後說，[因爲，拉傑爾在這裡吧。]
[拉傑爾是誰？]
[他的兄弟，雙胞胎弟弟。]
[……你不是不記得他的事了嗎？]
[成爲約格特務的最後的課程便是與過去告別，]他邊替我整理好凌亂的衣服邊平淡地說着，[忘記過去的一切，從裡到外完全成爲只屬於約格的物品。所以我忘了他，也忘了拉傑爾。]
[那你又是怎麼想起來的？]
[在你擁抱我的時候。——當你在我的心裡擁抱我的時候。]
他都知道，他還記得。
我默默地垂下眼，傑夫利替我整理好了衣服，然後我們一起下了飛艇。即使是在這片無人的廢棄礦區，我也仍然整潔得像個剛從宮殿裡走出的王子。而我的騎士就在身邊，哪怕他已不再忠於我。
[通往“溫室”的路上佈滿了監測器，我的ID能夠順利通過，你們只要張開精神屏障跟着我就行了。]
[這麼大方？]
拉斐爾對傑夫利意料之外的合作感到十分驚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來搗亂的。]
[如果拉傑爾在這裡的話，我讓你們走。]
拉斐爾眯起了眼睛，少有地沉默着。
[對不起，]傑夫利嘆了口氣，[要成爲約格的特務，必需捨棄一切。我那個時候……只想用成功來證明自己，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個混蛋。]
[……你一直都是個混蛋。]
拉斐爾的語氣少有地沉重，[現在想起來了又有什麼用？你把自己的名字給予我們，讓被丟在孤兒院的我和拉傑爾有了姓氏，然後又就這樣離開，甚至連那些我們一直以來視爲珍寶的過去的記憶也丟掉！]
[那麼，被你丟掉的東西呢？]
[什麼？]
拉斐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傑夫利繼續說道，[如果你沒有放開拉傑爾的手，今天的一切是否都將不一樣？]
金眸之中立即閃出兇光，傑夫利卻先一步阻止了他。
[等見到他的時候，你親去拉傑爾的記憶裡看看，當你捨棄他的時候，他是不是會真心地恨你。或者你也可以問問自己的本心，那時的你，是否真如你所想的那麼無辜？]
11礦區裡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能夠感知到的人類崗哨，甚至連機械與衛星監測都沒有。只有一個地方會令我置疑，那就是礦區深進口中的一片盲區。盲區是由阻隔精神波的材質造成，但在這種地方，是不會有任何的精神力者會對地底感興趣的。
看似陳舊的電梯即有着高靈敏度的身份ID識別，在傑夫利通過識別之後，我和拉斐爾隨着他一起進入電梯，向地底墜去。
[“溫室”是達達尼在兩個世紀以前就設置於桑多的監測站點。]傑夫利開口向我說明，[那時的愛斯蘭德對桑多的重視已經在慢慢地減弱，桑多原駐民的情緒也開始慢慢地叛離帝國，所以達達尼便乘虛而入，收買了被帝國所遺棄在桑多南半球的原駐民，將11礦區改造成爲了“溫室”。桑多位於帝國與聯邦的交通要道上，“溫室”的建立便是爲了就近觀測雙方的情況。十年前約格間諜偶然之間發現了“溫室”的存在，約格在制定好計劃之後便一舉將“溫室”奪取，將其作爲入侵帝國的一個據點。]
[約格既然已經在十年前佔據了“溫室”爲什麼直到現在才與巴比洛克簽定研究協議？]
拉斐爾問出了自己的疑問，傑夫也直言道，[“溫室”裡的資源超出了約格的想像，最神奇的便是製造桑多沙暴的念動力系統。達達尼一直以來便以招納念動力者組成特種部隊爲最主要的戰鬥體系，對念動力的研究甚至已經超出了學都之星巴比洛克。更何況是連巴比洛克都還沒有涉足的人機互動體系。巴比洛克曾經試圖與達達尼接觸，以便了解念動力者的人機互動體系，但卻被達達尼拒絕了。所以現在不得不放下身段與他們向來看不慣的約格合作。]
[達達尼爲什麼要拒絕？]我不解地問，[他們的技術主要來自於巴比洛克，達達尼與巴比洛克的日常關係可比約格跟巴比洛克要好得多呢，至少在技術合作方面，這兩個星系從來沒有出過太大的差錯。]
[……因爲這個體系……是嚴重違反星際人權法的行爲。]
我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去注意拉斐爾的臉色。那雙眼睛微微地瞪大，心臟的鼓動也開始變得異常。
傑夫利也擡眼看了看拉斐爾，[我不知道拉傑爾被帶走的時候那些人是怎麼跟你說的，但一定是向你保證了拉傑爾的安全，是嗎？]
拉斐爾沉默了一陣，說，[他們說，拉傑爾有着特殊的才能，只有在他們那裡才能得到充分的信任與發揮。他們說會讓拉傑爾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讓他住在明亮寬敞的大房子裡。]
多麼動聽的語言，若是像傑夫利說的那樣，這些對於在約格貧民區的孤兒院長大的年幼的拉斐爾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承諾。但那時的他永遠無法想到，人類的語言，可以從多個角度去理解吧。
[那個時候拉斐爾正在生病，罕見的免疫系統崩潰，社區醫院治不了他，必需轉到星際醫院。但星際醫院卻不會免費給不屬於它管轄範圍的人治療的，如果讓他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死。]
傑夫利搖了搖頭，[那你又是怎麼打聽到他的下落的？]
拉斐爾詭異地勾起脣角一笑，[因爲我背叛了聯邦。]
[什麼？！]
[在一次任務將我派往達達尼的時候，我在竊取情報時偶然間看到一份報告裡提到了拉傑爾。於是我便留了心，想盡一切辦法打聽拉傑爾的下落，只是達達尼的保密系統太嚴了，我根本得不到任何消息。後來我的行動暴露，他們以替我取下“銀環”爲交換，讓我作爲約格和達達尼之間的雙面間諜活動。不過看樣子他們沒有得到我的真實真份的情報——和你一樣，我在成爲約格特務之前也進行了一次身份清洗，但我與你唯一不同的便是沒有忘記過去，即使催眠師反覆對我催眠，我也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些不願意忘記的事。]
傑夫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你成功地得到他們的信任，並主動要求執行此次的任務？]
[對，]拉斐爾說，[我知道拉傑爾就在這裡，所以我來了。]
[那麼，]傑夫利皺起了眉頭，[你是否又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
[接受一切？]拉斐爾笑了笑，[你要讓我接受什麼？]
[接受現實，接受因你的錯誤而導致的一切後果。]
電梯發出鈍響，一時間，這個不大的空間裡靜得只剩下呼吸與心跳的聲音。
[拉斐爾，真相就在門外，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