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野餐, 也只不過是在伊蘭親王府那大得離譜的森林庭園之中進行而已。明豔的陽光將噩夢所帶來的不悅統統趕走,下僕們擺好了桌椅和餐點,然後紛紛離去, 只留下我和尤加二人。我小口地享受着美食, 心不在焉地眺望着熟悉得可以將之默畫而出的風景, 尤加在身邊靜靜地看着我, 墨色的眼睛沉靜如水, 透過眼鏡的鏡片,顯得十分清涼。
[薩可,昨晚睡得不好?]
幾乎是肯定句的語氣, 我看了他一眼,無論何時何地, 他的表情總是那麼冷淡。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 吉爾伯特才經常看他不順眼, 認爲縱容他的存在是褻瀆了皇家的威儀,卻又彆扭地因那個我所不知道的協議而拿尤加沒辦法。
[夢到了以前的事。]
對於吉爾伯特, 我不敢跟他說謊,而對尤加,卻是沒有這個必要。我本能的感覺到他不會傷害我,至於這個感覺的來源,卻是最不可信的直覺。
[以前的事嗎, ]他歪了歪腦袋, 黑色的長髮隨之柔軟地晃動, [誰纔有資格入你的夢呢?]
[誰知道呢。]
我喝了口茶, 卻在把杯子放回桌上時失手將茶杯打翻。順勢想要去抓住就快滾落到地上的茶杯, 伸出的手卻落入尤加的掌心,於是杯子掉在了草地上, 悄然無聲。
[是傑夫利嗎?]他握着我的手仔細看着,[每次夢到他,你就會夢裡咬手指,真是個壞習慣。]
還是個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習慣。我不置可否地抽回手,不自然地拿起餐巾擦嘴。尤加把掉落的杯子撿了起來,換了另一隻再次給我盛滿了紅茶。
[最近邊境又不太平了啊,]
尤加側過頭看着我,[你還是那麼敏感呢。]
[嗯,]我說,[雖然不願去想,但思維總會莫明其妙地涉入某些事物。]
[這次似乎有些棘手呢,]尤加似乎不經意地談起,[能讓吉爾伯特忙得都抽不出空來看你,事情說不定不會簡單。]
[你知道些什麼嗎?]
尤加伸手給我理了理頭髮,[你想知道?]
我嘆了口氣,[你在我面前說起這些,不就是想讓我問嗎。]
被說中的尤加只是勾起一絲淺笑,然後便坐到了我身邊。
[好像又是聯邦搞的鬼,他們從來不會停止戰爭,總想着要如何擊敗帝國。]
[又是邊境嗎?]
[嗯,聯邦已經不滿足於在無關緊要的邊境行星中小打小鬧,這回挑中了身爲邊境要賽的桑多。國家榮譽艦隊已編入國王親衛隊,不適合出航遠征。吉爾伯特這幾天正爲調軍之事煩惱。]
[你是想說,如果黎明之牙還在,他就不會爲此而麻惱了嗎?]
[也會,]尤加搖了搖頭,[如果黎明之牙還在,他會爲了要不要讓黎明之牙出征而煩惱。]
我當然知道,吉爾伯特不是父親,他不會將我當成是帝國的利劍。但即使是身在上位,這個世界也是不會允許任何人的任性的。
[皇家議會的意見?]
[似乎想要重組黎明之牙,或者讓你擔任某艦隊的總艦長。]
[那幫老東西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僞。]
一方面害怕着黎明之牙的力量,一方面又對此十分依賴。這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問題,到如今,皇家議會的德性依舊。
[吉爾伯特應該能想到解決的方法,但是薩可,我擔心的是你。]
[我?]我笑了笑,[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現在過得怎樣你會不清楚?]
墨色的眼睛裡泛起光彩,[當然,薩可,我比你自己更加清楚。]
我沒說話,他便繼續說道,[別忘了,我可是催眠師呢。催眠師想要控制被催眠者的話,必需先看穿他的心。薩可,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都明白。]
[你不覺得說這樣的話,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嗎?]
[薩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也絕不要相信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他握着我的手,似乎要讓自己的脈動與我一至,[你的心中一直存有疑惑,但你卻拒絕去聽,拒絕去看,拒絕去了解。薩可,若想知道真相,你就不要相信任何人,然後,親自去了解一切。]
[你所說的這些,與桑多有關?]
墨色的眸子裡閃出明亮的光芒,[我只是覺得,這應該是一個機會。]
[什麼樣的機會?]
[讓你面對自己的本心,重新做出選擇的機會。也是給予他人的機會。]
我不明白尤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但在野餐結束後,我返回自己的房間,以休息爲名不讓任何人來打擾。打開久違的電腦,一時間有些恍乎。要做回“血腥薩可”嗎?還是隻是身爲普通的愛斯蘭德王子渡過一生?
代替我的大腦,手指事先給出了答案。十指飛快地調出了關於桑多的事件,即使如今沒有專屬情報部,但敏感的軍事天賦仍然使我迅速看透了桑多的現狀。
作爲愛斯蘭德邊境要塞的桑多在一個星際月以前突發軍事政變,叛軍在要塞打開通道,迎接聯邦軍進入其中。但由於並非全行星的叛變行爲,目前聯邦軍及叛軍作爲一股勢力,與桑多要塞軍進行着持久戰。
然而愛斯蘭德援軍卻無法強力支援桑多,因爲桑多要塞正是愛斯蘭德星雲南段的能源補給戰。無論是民航還是商用艦隊,包括邊境巡邏軍及愛斯蘭德軍,都需要在此補給能源。
桑多的地貌是一片荒蕪的砂礫,植被稀少,並不適合人類居住。但在一片荒蕪的岩層之下卻埋藏着極其豐富的能源礦石。再則,桑多地處愛斯蘭德星雲南段連通約格星系的交通要道,是南段邊境最重要的一個要塞。
若讓聯邦成功拿下桑多的話,愛斯蘭德將面臨史無前例的困境。若是出動國家榮譽艦隊,則代表着國王親征,此事將嚴重影響到愛斯蘭德的安定,引起星系的恐慌。現在吉爾伯特便是在親征與找到合適人選之間徘徊選擇吧。
如果黎明之牙還在的話……
我搖了搖頭,不是早就已經打算好了,再也不管這些事了嗎?只做一個享受着奢華生活的王子,行屍走肉一般地活下去。
然而以往養成的習慣卻並沒有讓我就此收手。我繼續翻閱着桑多這一個月以來的戰況資料,機密情報自然無法得知,但從普通資料與近斯新聞來看仍然可以從中獲得一些背後的信息。
漸漸地,陰雲逐漸佈滿了我的思維。越是深入查看桑多的資料,就越是能感覺到一股出乎意料的熟悉的力量。攻打桑多的計劃,突襲的演示,佔領要點的順序與速度,和之後堅守陣地的方式——
這些手法都太過的熟悉,就像是他在指揮一樣。
我猛地站了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扯到了一旁茶點臺上的桌布,隨着嘩啦的破碎聲,精緻的茶點全都被打翻在了地上。隨後,房間被突然打開,尤加迅速打量着書房內的情況,在確認我安然無恙之後才鬆了口氣。
[怎麼了,薩可?]他走到我身邊,疑惑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發生什麼事了?]
[……他在那裡。]
尤加聽不懂我的話,只是側過臉來看着我。
[桑多的叛變背後,是傑夫利在指揮。]
[不可能,]尤加一向淡漠的臉色終於變了變,[他身爲蘭卡伽迪斯要塞情報局副局長,怎麼可能參與到對外出徵之列?更何況還是指揮者?]
[這三年來,他都做了些什麼?]
[這……]
尤加的臉色陰晴不定,我繼續說道,[我要這三年來所有關於傑夫利的報告,馬上!]
[可是……薩可,]他有些爲難地說,[吉爾伯特不想讓你再與那個男人有所接觸。]
[尤加,你以爲你侍奉的是誰?吉爾伯特嗎?]
我高傲的語氣讓那雙墨色的眸子閃過一瞬的驚異,然而隨後,他竟笑了起來,那笑容是如此的奇妙,讓我忍不住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尤加。
[薩可,你終於回來了。]
[什麼?]
我對他的話不明所以,而他卻只是異常高興地對我說,[我曾以爲再也看不到那個光彩照人的王子,現在,那隻驕傲的小鳥梳理好了它的羽毛,又將再次展翅飛翔。]
我對他笑了笑,[沒錯,總有一些事,是必需由我親自去了斷的。否則,即使我日夜呆在這片寧靜的樂園之中,我的靈魂也永遠無法得到安寧。]
[薩可,你打算怎麼做?]
[背叛者必需得到他應有的報應,]我握緊了手中依然拽着的桌布,[以前的我太過柔弱,其實你們說得沒錯,我只不過是在用恐怖手段來掩飾內心的膽怯而已。不過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在失去了一切之後纔會發現,原來那些以往的堅持真是如同雲霧,除了給自己製造幻境滯留腳步以外,再也沒有別的用途。
[傑夫利這三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你應該知道吧?]
尤加點了點頭,[這三年來我一直在追蹤傑夫利的動向。薩可,我自認能夠看清大多數人的內心,所以纔會成爲催眠師。但對傑夫利,我卻實在是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