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

“稟教主——聽雪樓人馬已經撤回靈鷲山下。”朱雀宮方向來的傳訊弟子氣喘吁吁,匍匐在神殿的大理石臺階下,稟告,血汗縱橫的臉上有掩不住的喜悅。

然而,一直站在祭壇上,惴惴不安向着宮門方向眺望的女子,眼底卻驀然閃過複雜的光芒。擺擺手,讓弟子退下,明河低下頭去,忽然笑了笑,轉頭看着一邊同樣驚詫的占星女史冰陵:“你看,居然這麼簡單!——只要我們手裡還有舒靖容,聽雪樓力量再強也要臨流勒馬,不敢逾越分毫。”

頓了一下,拜月教主眼神是複雜的,微微嘆息:“那個人,那麼重要?”

銀白色長髮在夜色中飛舞,冰陵手持金杖,仰首望天,卻不回答教主的話,只是一味心中默算,連連驚詫的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是這樣。軌道、軌道……”

“軌道已經交錯了,這一戰卻忽然消弭,是不是?”看到女史的眼神,明河笑了起來,仰頭一同望月,然而神色裡卻是複雜的。

“不是!不是交錯了,而是——“冰陵眼神更加驚訝,她閉了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此刻眼前看到的星象,再張開眼時,看了片刻,她驀然顫抖着,吐出了一句話,“軌道消失了!——”

占星女史的手漸漸發抖,看着象徵着宿命的漫天星辰,多年的苦修和慧眼,以爲看透一切命運流程的她,都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呼,驀然拉住了拜月教主的袖子,臉色蒼白:“教主!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祭司呢?祭司大人甦醒了以後、和聽雪樓交手去了麼?快派人去找祭司大人!——他、他是不是剛被聽雪樓主殺了?”

聽到那樣急切的詢問,拜月教主的臉色驀然也是一白。

“呵,想不到冰陵也會算錯。”然而,不等兩個女子底下的談話再繼續,熟悉的聲音從祭壇下傳來,猶如回聲一般縹緲不知所源。明河冰陵雙雙回首,看到了一襲白衣從聖湖邊拾級而上,額環中的寶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

迦若已經從青龍宮返回,白衣上濺上了不少血跡,然而眉目間沉靜邪異一如往日。

“迦若,聽雪樓的人都已經撤了!”看見他返回,明河欣喜難掩,迎上去。

不知道爲何,一眼看見平日裡樣子的大祭司,占星女史卻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不知覺的往後退了一步,細細打量着白衣披髮的迦若,忽然間難以相信的脫口而出:“你、你——你是死人還是活人?!方纔,軌道交錯的剎那,你宿命裡的那顆星已經憑空消失了!——你,你究竟……究竟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是。”對着那雙觀測天地的眼睛,迦若的眸子裡卻是灰暗色的,祭司脣角浮現出一絲冷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活着、還是早已死了?我是流離於三界之外孤魂。——冰陵,雖然你足不出戶在聖湖邊觀星廿五年,可你的力量還是遠遠不夠,所以你看不透我的宿命——我的星在十年前,就已經是個幻影而已了……”

白衣祭司的眼睛微微闔起了一下,不知道掩藏了什麼表情,然而等到再度睜開的時候,眸子裡卻是雪亮:“所以,什麼宿命,什麼軌道,什麼註定都是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月沉星墜逆天悖命,我也要改變所謂的‘宿命’!”

那樣的話,讓占星者倒抽一口冷氣——她終一生所追求的,不過是想擁有看到命運軌道的能力——然而,作爲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不等驚詫的冰陵出聲反駁,迦若已經轉過頭去,冷冷看向一邊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起來:“明河,你做的好事!——這次整個拜月教差一點就是滅頂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虧的低下頭去,手指抓緊了孔雀金的長袍,咬着嘴角不說話。

“沒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違背諾言,撇開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計劃被你打亂的一塌糊塗!——”看到明河這樣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發作,眉間聚集起的怒意散了開來,忽然嘆了口氣,問,“舒靖容在哪裡?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錯了——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幹嗎打開神龕給她看?你瘋了?”

明河的臉莫名的紅了一下,不敢擡頭看祭司,只是抓着長袍,低頭:“她在神廟裡,設了分血大法的結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頓了頓,忽然語氣也有些異樣:“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着那個頭顱,安靜得死了一樣,和她說話也聽不見。打開壁龕、看到那個人頭的時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顫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噬咬着他的內心,迦若的臉色蒼白,脫口低呼。

“我進去看看。”迦若眼裡神光流轉,神色又變得不可捉摸,他皺了皺眉,舉步。

“底下是些什麼人?”看見祭司舉步,明河卻是指着祭壇底下,聖湖邊上一些被拜月教弟子押着過去的人,問。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纔奪回青龍宮時、截留殺傷的聽雪樓人馬。”再頓了頓,祭司出言:“當作人質留着,約束弟子們不要私自屠戮泄憤——孤光護法守住了朱雀宮,讓他回來整理宮裡殘局吧。”

※※※

月神像下,萬盞燭光,千樹蠟炬,閃爍猶如星辰墜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塊巨大的和闐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寶相莊嚴,美麗曼妙,靜靜俯視着空無一人的殿上,被結界圍困在燈火中的緋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經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藍色,湮沒了星辰明月。

遠山上的清冷的風從殿外吹拂進來,重重帷幕晃晃蕩蕩,宛如白雲千幻。

然而,緋衣女子對於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見,她一整夜都呆呆的坐在這個空無一人、然而卻看管森嚴的月神殿內,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動不動,保持着開始時的姿勢。

左肩上的傷已經被拜月教的人包紮起來了,血在緋紅色的衣服上已經凝固,變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僵冷的,一塊一塊,然而她似乎毫無知覺,只是怔怔坐在那兒,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右臂中挽着的頭顱。

那熟悉的、遙遠的臉……蒼白然而溫和恬淡,眉間有着悲憫和洞察的神色。

青嵐……青嵐!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絲絲的哀痛,然而,卻發覺沒有淚。十三歲那年,在七日七夜的招魂以後,她流盡了差不多一生的淚,那個孩子從此一夜間長大了——她再也不會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她再驚喜的以爲遇到青嵐一次,然後,再度讓她重新舔嘗永遠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着青嵐……那臉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後一個表情。

那樣安寧而舒展,彷彿所有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再無一絲牽念——青嵐…青嵐哥哥。

她記起八歲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溫和的眼光裡,抱住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紛飛漫天。

“別擔心,我會永遠陪着你的。”少年微笑着,俯下身對孩子說,眸子素淨空靈。

青嵐……青嵐。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永遠陪着我麼?

你失去了軀體,消散了魂魄,只留下這樣殘留着微笑着的頭顱,在十年後和我重逢?難道——這樣就是你守住諾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驀然顫抖起來,嘴角微微一牽,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說一句話。

月神殿裡,寂靜如死。

忽然間,有足音空空的響起在大殿上,隔着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風裡微微拂動,如白雲翻涌。

“冥兒。”那個人拂開重重簾幕走過來,輕喚,聲音縹緲,宛如空谷回聲。

緋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驀的擡起頭來,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進來,滿殿光塵中,那人推門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夢。

“青嵐!”看見他看過來的眼神,她脫口低喚。然而,話音方落,她低頭看見了懷裡的頭顱,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擡起眼睛,看他,看着這個走過來的白衣祭司,再低頭看看那個帶着微笑表情的人頭。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將心撕扯成兩半。忽然間,緋衣女子失聲笑了起來。

那是青嵐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嵐。迦若不是青嵐!

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親眼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重逢那時,原來迦若對她說的那句話,深意便是如此。

“你沒認錯……這是青嵐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舉袖,拂手,清風旋轉而起,轉瞬神像前萬千燭火應手而滅,只餘天光淡淡透入,穿過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卻是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他在一個蒲團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傾,靜靜看着緋衣女子,直到她失聲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樣的眼神裡,阿靖忽然感覺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驚,怔怔注視着,手指忽然顫抖。

“十年前,青嵐給了我這雙眼睛,要我替他守護你和青羽逃出南疆——替他等着,等着看到十年後你的歸來。”迦若的手擡起,按在自己眉間,嘆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起來,“讓我來告訴你,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吧!——雖然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個什麼。”

※※※

“看着我。看着我。”

已經將緋衣女子從神廟帶回了居處,然而,白石屋裡,祭司卻看着神志一直渙散恍惚的阿靖,輕輕喚,神色溫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識:“冥兒,看着我——我是誰?”

阿靖的眼神緩緩從臂彎中那個頭顱上轉移過來,一寸一寸的,最後定定落在近在咫尺的迦若臉上,眸中神光散開了又聚攏,恍恍忽忽——又是什麼樣的絕望和震驚,才能讓一直以來冷定靜默的聽雪樓女領主變成這樣。

“青——”一個字緩緩從緋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個字卻被阻住了。阿靖低下頭去,再度看着懷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頭顱,手指微微顫抖,忽然閃電般的擡頭,盯了眼前白衣長髮的祭司一眼,厲聲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劃開夜幕的閃電般雪亮冰冷。

“那麼,迦若又是誰?”白衣祭司無畏於這樣的眼神,眸子深處反而有一絲絲溫溫涼涼、猜不透的笑意,輕聲,繼續問。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縱惡靈的人。聽雪樓此次最強的對手。”看着眼前額環下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緋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來,針般刺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吐出來,“——十年前、殺了青嵐的兇手!”

“呵,呵……”聽到最後一句話,迦若驀然微微奇異的笑起來了。他的手回過來,支着自己的額頭,緩緩搖頭,垂下眼睛,彷彿又在掩飾眼裡涌出的什麼神色。然而,陡然間他彷彿不再剋制,瞬的擡眼,注視着阿靖,輕聲重複:“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阿靖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猛然間彷彿看到了什麼駭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頭顱幾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嵐?青嵐……青嵐!”再也忍不住地,緋衣女子脫口驚呼,下意識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人——眼前有着這樣眼睛的人——然而,對面的祭司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說話。

“沒錯,是青嵐……你也可以說我就是青嵐。”迦若眼裡的神光流轉,轉眼起了微微的變化,卻失去了方纔剎那間涌出的、讓緋衣女子認定是青嵐的眼神。白衣祭司嘆息着,眉間忽然有說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嵐也在這裡……他就在這裡。”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那些過往,那些少時的歲月……清晰的,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彷彿一轉過身,就能看見沉沙谷裡滿陌的繁花——”低低的聲音,從祭司口中吐出來,彷彿穿透了十五年的時空,將只有兩人知道的往昔一一重現,“有個八歲的孩子,伸出手來,叫着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

“那種安寧和淡淡的愉悅……”迦若微閉着眼睛,臉上,不知是什麼樣的神色:“是的。是的……我愛那個孩子。她是那樣的孤僻驕傲,看着她的時候忽然讓人覺得心痛——心痛。是的,心痛。溪邊初見瞬間的感覺,還那樣深的留在我心裡……是驀然間的心痛啊……她說‘爹死了,誰都不要阿靖了’——於是,我笑着,說:‘別擔心,我會一直陪着你’……”

怔怔聽着那樣的追溯,阿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臉,眼裡淚水漸涌。

“其實我已經認識你很多年,冥兒。十年來,青嵐與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驀然睜開了,深藍色的眸子裡,居然也有閃亮的光:“在神廟第一次與你交手、看見你的剎那,我心裡忽然有個聲音發出聲音來,說:是她!是她!——那是…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噬了的、青嵐的聲音啊!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這個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固執的在我身體裡存在着。”

“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記憶感知你——到後來,我已經不知道、那是青嵐的記憶,還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記憶?”迦若微笑起來,然而,笑容裡卻是說不出的悲涼,忽然負手站起,走到那個破碎的神龕前,撫摩着被撬開的殘碎的磚,忽然嘆了一口氣:“我告訴你我本來是個什麼東西——”

他轉過頭,笑了一下,不知爲何,那個笑容在旁人看來有些可怕,撫摸着神龕上殘破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來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隻鬼降。”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個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幾百年。拜月教開山祖師輝夜建立教派的時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屍體沉在聖湖的底下——從此,我成了無形無質的鬼降。——你該看過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着神龕,淡淡敘述着,回頭問了聽得驚住的緋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爲驚詫而劇烈變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記川拜月教傳燈大會上、看見過的那種鬼降?那種邪異詭秘,令人悚然欲嘔的鬼降?

看着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個在南疆被奉爲神明、靈力可上窺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和那隻看到過的血鬼降聯繫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樣的——我曾經是一個人……但是人的記憶已經因爲曠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現在所能記得的,只是輝夜教主將我全身的血放幹,做成了鬼降。然後,刺破她的中指,將她的血滴入我眉間——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動。”迦若搖着頭,手指按着眉間的月魄,寶石璀璨的輝光從他指間透了出來,然而如今已經能操控天地的祭司,聲音卻依然掩不住一絲顫抖,“很痛苦……幾百年了,我還記得血一滴一滴從身體裡流乾的痛苦和恐懼!那種陰毒的術法……”

阿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他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心裡彷彿被利劍刺痛,抱着懷中青嵐的頭顱微微低下頭去。許久,才道:“那麼,你爲什麼又成了施展這種陰毒術法的祭司?”

“呵,沒有辦法——”迦若微微苦笑起來,搖頭,“我做了幾百年的鬼降——我離不開那種邪術。鬼降是沒有辦法脫離宿主的操縱的——幾百年來,我一直是一隻沒有名字,沒有形體的鬼降——拜月教最強的鬼降,被歷代教主操縱着殺人……”

他低下頭,看着神龕——那些被撬下來的磚是土紅色的,彷彿是殷紅的血漿。

“我吃過很多人——都是靈力不錯、有一些術法根基的人。每吃一個人,我就吸收他們的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強。”白衣祭司將蒼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紅色上,忽然間,微微冷笑,眼裡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沒有名字……也不會思考。我只懂得去殺人。”

聽到那樣的話,阿靖的手驀然一震,低下頭,看着懷中青嵐微笑的臉,眼神裡涌現出重重複雜的恨意。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對……就是這個名字。”念着自己的名字,然而卻彷彿有一種疏離感,白衣祭司驀然笑了一下,眼色變得說不出的溫和——然而,卻是不同於青嵐的那種溫和,“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給我名字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叫做明河。是那時候教主華蓮的女兒。”

阿靖微微一愣,擡頭看他,卻看見迦若眼裡另一種的溫和笑意——猶如另一個青嵐般的溫和沉靜的眼神,居然浮現在這個邪異冷漠祭司的眼底裡。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wWW▪тtκan▪c ○

“從有了名字開始,就有了‘我’的意識。呵……那之前,除了奉令殺人,這隻鬼降不會思考。”白衣祭司有些自嘲的笑笑,低下頭,黑髮從他肩上垂落下來,掩住他的眼睛,然而他的聲音卻是平靜而愉悅的,浸染了昔日的溫情,“她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所以能看到無形無質的我——幾百年了,除了宿主,那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人……也知道她會是下一任的拜月教主,很期待她成爲我的宿主。——那還是我第一次有‘期待’這種感情。”迦若緩緩回憶,然而陡然間發覺自己說得太多,偏離了主旨,搖搖頭,將話題轉了回來,“後來,拜月教在那巖山寨發生動亂的時候,趁機滅了這個一直來在南疆爭霸的宿敵——明河帶回來一個滿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時候,他中了那巖山寨的蠱毒和血咒,顯然也耗盡了所有靈力,已經快要死了……”

※※※

“啊?”聽到這裡,緋衣女子眼睛才陡然亮了,擡起頭,看着白衣祭司。

“對……是青嵐,就是青嵐。”迦若搖頭,微微苦笑,然而眼底卻是複雜的看不見底,他的手指壓在自己心口上,嘆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靈力驚人天賦出衆的術法之人……如果、如果他不死,到如今術法能力也該不在我之下了吧?”

頓了頓,沒有看阿靖臉上蒼白的神色,迦若閉了閉眼睛,手指按住心口,彷彿那裡有什麼要翻涌而出:“我想吃了他……然而,發現他的意念力是如此強大,雖然生魂將散,卻依然不肯將力量轉移到我身上——我怕他一旦死去,那一身靈力就要隨之灰飛煙滅。於是,我問他,有什麼願望需要實現?他說——”

迦若忽然笑了起來,轉過身,看向緋衣女子懷裡那顆面目如生的頭顱:“當日,那巖山寨羣起圍攻你們三個孩子——此後,全南疆的苗人都想殺你和青羽——可那樣大的力量,居然還留不住你們兩個孩子,讓你們平安的返回了中原……知道爲什麼嗎?”

不等女子出聲,白衣祭司笑了起來,指向阿靖懷中那顆微笑的頭顱:“你看他的表情……看他的表情!他那樣高興……得到我的允諾後,他那樣高興。心甘情願的被我吃掉——就是爲了交換契約,讓我暗中保護你們兩個師弟師妹平安離開!是我暗中護着你們兩個孩子離開的,你知道麼?不然,你和青羽兩個毛孩子、早就死在南疆了!”

“啪”。再也保持不住平靜,阿靖的手臂一鬆,那顆頭顱從顫不可抑的臂彎中滾落。緋衣女子眼神陡然空空蕩蕩,喃喃脫口:“青嵐?青嵐……”

本來以爲乾涸的眼睛裡,忽然有無法抑制的淚水,洶涌而來,她擡起手捂住了臉。

十年前……十年前,青嵐就爲了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兩位弟子,將來終究都會爲了你的緣故而死。

白帝的那一句預言,重新響起在耳畔,宛如驚雷,震裂開十年灰冷沉重的歲月之門。

我不信,我不信,我決不信!——那時候,她在心中倔強的反駁着,毫不退縮。

最多無論如何,我發誓絕不殺青嵐……即使他要殺我,我也不還手!我絕不殺青嵐。絕不讓那個詛咒實現!——十三歲起,女孩就在心中暗自咬牙,下了一個決定。

然而……那個詛咒,居然是從十年前開始就實現了!

難怪…難怪她這十年來處處留心的打聽,卻從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命運早已鑄成了。枉費她十年間的牽掛,十年間的掙扎取捨……一切,都根本不以她的意念爲轉移。命運之輪在無聲無息之間,早已從他們身上碾過,留下血肉模糊。

“我吃了他,獲得了他的力量。然而,卻也繼承了他的記憶。”看到一直冷漠的緋衣女子這般崩潰般的反應,迦若驀然吐出輕輕的嘆息,走過來,低頭看着阿靖,目光復雜的看不見底,“以前被我吞噬的那些人,從來沒有這麼高的靈力——然而,卻也沒有這麼強烈的記憶……”

“那樣的記憶衝入我的腦海,將幾百年來我簡單的記憶全部打亂了……怎麼、怎麼人會有那樣強烈的感情力量?以前我吃過的那些人,他們的記憶都被我消解了,唯有青嵐……唯有青嵐的記憶沉澱在腦海裡,從來不肯消失,時不時的泛起——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青嵐’的記憶、還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回憶?”

“第一次看見你,心裡忽然就有個聲音脫口呼喚:‘冥兒!’——剎那我感到喜悅和震驚……好像我自己真的就是青嵐一樣!”迦若苦笑起來,搖搖頭,看着面前的緋衣女子,眼神複雜,“那一夜你中毒快要死了,感覺心灰如死、竟然寧可自己死了也要你活下來——天,我…我已經分不清、分不清是青嵐的記憶,還是自己的記憶了!”

白衣祭司煩亂的用力按住心口,彷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看個清楚:“我終於明白……當日,不是我吃了青嵐得到了他的力量——而是、而是青嵐他漸漸吞噬了我啊!”

阿靖怔了怔,擡頭看他。額環下的眼睛裡光芒複雜的變幻,時而熟稔,時而陌生。

他…他——究竟是誰?究竟是青嵐還是迦若,還是…什麼都不是?

淚水緩緩溢出眼眶,緋衣女子放下了手,指間是濡溼的淚水——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流下過淚水了?自從十三歲那年的招魂以後,離開南疆在中原武林血戰前行了十年,直至今日的地位聲望——其中甘苦冷暖不計其數,然而,卻是十年無淚。

可今日,終於感覺那重重的內心屏障都忽然擊潰,所有的冷醒,所有的意志力完全粉碎了,看着青嵐微笑的臉,陡然間,內心忽然軟弱到彷彿回到八歲時的靈溪旁……然而,即使她如同十五年前那樣,第一次對着陌生人伸出手去,可對方卻忽然變成了幻影。

青嵐微笑的臉只是幻象,粉碎在她指尖剛接觸到他的剎那。

江湖風雨中慢慢冷漠的心,忽然感覺到了十年前那樣的刺痛,更加撕心裂肺的滅頂而來。緋衣女子不自禁的彎下腰去,擡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別這樣……別這樣。”遲疑着,迦若俯下身來,眼裡閃着的是遙遠而熟稔的光芒,想拭去她頰邊的淚痕——她的淚水滴在他手上,陡然間,手指上居然有灼燒般的痛楚。他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忽然收手,站起,退開。

青嵐……青嵐,你看到了麼?她在哭。你的冥兒在哭。

而你……而你在哪裡?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的感情——甚至眼前這個人她也無法全部瞭解。那時候她太小……她實在太小了,可能還不明白自己曾經遇到過怎樣的眷顧和溫情,還不能明白你心裡那樣深沉的感情——青嵐,對於你而言,你是不惜用血來代替她的一滴淚的吧?所以,沉睡在我記憶中的你,要借我的手擦去她的淚麼?

然,不可以……不可以。青嵐,我是迦若。

因爲有了這個名字,而有了自我的鬼降。

青嵐,你有你守護的東西,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已經實現了你的願望,用你的眼睛看着她平安離開南疆,十年後又看見她回來和你相聚……你該滿足。

——如今,輪到我,來實現我的願望、守住我的夙願了吧?

※※※

“你別罵了,我知道錯了。”神殿內,看見祭司走來,明河低下了頭,即使是當了拜月教教主,當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她還是依舊同童年時一般感到畏懼的,訥訥低頭,有些臉紅,“我、我那時候看見青嵐和她的記憶了——想起那樣的記憶、也一定留在你心裡,就突然……突然……忍不住就想讓她那個癡想徹底滅掉!”

“青嵐已經死了!迦若只是迦若——是不是?”明河擡起頭,頰上的飛紅還沒有褪,然而眼裡卻是明澈的,定定看着白衣祭司。

殿外的風吹進來,迦若的白衣飄揚起來,宛如乘風。他站在殿口,光從外面透入,襯得他宛如剪影,虛幻得不真實。

長久,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明河忽然間無端端的害怕起來——從來都是如此…從來都是如此!她不知道這個“人”心底的真實想法,根本不知道。

五年前、他們兩個人聯手反叛,殺了華蓮教主。被操縱了幾百年的鬼降反噬了宿主,從此天地間再也沒有能控制他的東西——他獲得了實體、擺脫了無形無質的狀況,成了如今丰神俊朗的白衣祭司。然而……不知道爲何,對她而言,可以觸及到的迦若,卻反而比以前更加難以捉摸了。因爲,他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迦若”了。

“迦若?迦若?”等待他回答的分分秒秒內,明河感覺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恐懼漸漸將自己分解,她忍不住脫口,低低追問,聲音發顫。

然而,陡然間眼前一晃,不見祭司舉步,已經瞬間移動到了面前。

迦若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她,眼神溫和平靜,然而卻隱含着說不出的沉痛悠遠。

“是的,青嵐已經死了。迦若不是青嵐。”看着已經由垂髫稚女長成爲絕世美女的明河,白衣祭司沉默許久,忽然低聲說,“——迦若,是明河的迦若。二十年前,二十年後,都是明河一個人的迦若。”

“迦若!”明河意外,陡然間眼睛明亮起來,擡頭看他,歡喜的脫口叫出來,臉頰緋紅,美麗不可方物,“——你、你多好呀!”

白衣祭司低頭,額環下的眼睛深邃如海,看着她微微笑了起來。

※※※

明河的臉在他眼前慢慢模糊,幻化出了那個六歲孩子的模樣——二十年前,在聖湖旁邊,紅蓮如火,一朵浮雲飄過來,六歲的孩子陡然對着空氣發話:“迦若……是你替我擋住太陽的麼?——你、你多好呀!”

漂亮的孩子對着半空張開手來,笑着:“迦若,過這邊來!我們來說說話,好麼?”

彷彿一陣清風吹過,孩子的髮絲微微拂動。然而她對着身邊的空氣笑了,開始自言自語——是的,那是她一個人的迦若。只有她看得見的迦若。

那個幾百年來被人操縱着殺人、沒有思想沒有實體的鬼降。只有這個孩子是把它當作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爲她也寂寞。

身爲月神的純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這個六歲的孩子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即使她的“母親”,自從生下她以後就再也沒有抱過她,華蓮和歷任教主一樣,只是將生下純血的女兒當作了術法修習的一種罷了。而作爲拜月教歷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於一身的華蓮,更是滅絕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wWW●тt kan●CO 偌大的月宮裡,只有他們兩個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經寂寞了幾百年,而從來不知道這就是“寂寞”,那個孩子雖然只有六歲,可也是一生下來也是一個人的,不知道“寂寞”和“不寂寞”之間的區別。

但是,當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樣奉令殺人回來,掠過聖湖上方時,卻聽到底下忽然有個稚氣的聲音說:“你滿身都是血哦!不去湖裡洗一下麼?”

作爲拜月教最強的鬼降,它差點驚的從半空摔落——誰?誰居然能看見它?

它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正俯身在聖湖邊上玩水,捧了一捧水,擡頭對着半空裡怔怔看下去的它說話:“看你都是血!你來洗洗吧!”

邊說着,孩子一邊從聖湖裡又掬出一捧水來,對着它潑了過來。

“唰”的一聲,它嚇了一跳,立刻躲了開去——然而,依舊感覺到了水裡的那些陰毒怨靈的力量。雖然是最強的鬼降,但對於聖湖裡怨靈的力量還是極端忌諱的,它無法相信、這個孩子居然能無拘無束的在聖湖邊上玩水?!

那麼,她、她是——

“我叫做明河!你呢?”雖然半空中的它一直沒有開口,可它內心的想法彷彿都能被這個孩子聽到,那個漂亮極了的孩子揚起頭來,對着它笑——果然,是拜月教主的女兒,難怪能無懼於聖湖怨靈的力量,同時能看見它的存在。

可孩子那樣明媚的笑靨,讓這隻剛剛殺了人的鬼降忽然自慚形穢——名字?它從來沒有名字。一隻鬼降,需要名字麼?

“啊?怎麼可以沒有名字呢?——名字裡可有一個人的魂魄呢。”孩子雖然小,然而說起這些術法上的事情,似乎瞭解的已經很多。錦衣的孩子咬着手指,忽然笑了笑:“沒關係!我替你取一個名字吧……迦若,好不好?我上午剛看了《迦若伽藍》這卷書,很好聽的名字~”

迦若……迦若?

“迦若,迦若!過來看,這朵蓮花好不好看?替我摘過來……”

“迦若,喂喂,我叫你呢!過來看,這段經文是什麼意思啊?”

“明天是天燈節,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迦若?”

她說得果然沒錯——名字裡有一個人的魂魄。就是這個孩子一聲聲的喚,將這個早已死了幾百年的鬼降的魂魄,一絲一縷的從聖湖底下沉睡中喚起,回到它的心中。

有了這個名字,它才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自己是什麼,才知道外物是什麼。

那個孩子一年年的長大,變得越來越美麗,不再是聖湖邊上那個玩水的小姑娘,而成長爲明麗絕世的少女——然而它依然是個不老、不死、不活的怪物——她二十多年來都是寂寞的,從來沒有什麼人可以說話。然而,二十年的孤寂,對於它漫長的永生來說,又算什麼?

它很害怕——怕眼睜睜的看着明河變老,衰弱,死去,而自己卻依舊是不死的妖怪!

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它永遠只能“看着”——它沒有手,沒有形體,沒有辦法感知她。有時候,它想,如果自己有一雙手,可以觸摸一下那玫瑰花一樣的笑靨,那麼……就太好了。

“迦若……母親大人又要你去殺人了?”漸漸長大,也知道了所謂的“鬼降”是怎麼回事,明河眼睛裡的憂鬱卻越發深,她總是看着它,嘆氣。

——決裂的時機卻是剎那而來的。集祭司和教主身份爲一體後,術法境界到達拜月教空前絕後的強大,華蓮教主開始更加不滿足的追求“永恆的生”。

——爲了修習啖魂返生術,她到後來竟然想將唯一的女兒作爲血鼎,煉製丹藥!

然而,這一次,華蓮教主失算了……她派出去的鬼降,第一次掙脫了她的控制,違背了她的指令。在她要將女兒推入煉爐的時候,明河掙扎中激烈的反抗、劃破了教主臉頰邊的“月魂”——純血之子的標誌一破,華蓮在措手不及中,被自己的鬼降吞噬。

它吃了她的母親,獲得了無上的力量,凝聚了血肉之軀。重生的鬼降,成了拜月教的祭司。從銅鏡裡,它看到了自己嶄新的軀體:英俊而年輕的白衣祭司。

“哎呀!迦若?”它出現在她面前,明河驚喜的叫了出來,忘了提起長袍下襬就跑了過來,被絆了一跤——沒有等跌下,它已經風一般地掠過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抓着它的手,有壓迫力和溫熱——鬼降忽然笑了起來,它,不,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手,可以觸摸到那個聖湖邊的小女孩。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他都可以好好的守在她身邊,爲她守住她的教派,她的子民,讓她這一生永無災劫。

——那就是他的願望。

※※※

“你……你今晚和蕭憶情定了約?”低下頭去,想掩住飛紅的臉頰,明河的手指揉着孔雀金長袍的一角,忽然想起了這個事情,身子驀的一震,脫口問。

“嗯。”迦若垂下眼睛,微微點了一下頭,回頭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南疆天氣多變,清晨還是明朗的天空,如今已經積聚了漫天的烏雲,廕庇了白日,昏昏沉沉。

看着靈鷲山上變幻不息的風雲,祭司的語氣也是沉鬱凝重的,一字一字:“這次蕭憶情已拔刀出鞘,卻被硬生生扼住了殺戮之令——只怕聽雪樓建立至今,尚未有過如此之事。他這一口氣積了二十年,要善罷甘休只怕難。”

“我們手上有舒靖容,難道他真的敢攻入月宮?”拜月教主有些擔憂,但是卻彷彿說服自己一般,低低說了一句,“他不怕我們真的殺了她祭月?”

“最好不要逼蕭憶情做出抉擇——目前要他暫退、已經差不多將他逼到了最大容忍度了。”白衣祭司負手站在祭壇白玉欄杆旁,沉吟着看天,忽然,不知爲何輕輕笑了一聲,不等明河發問,他搖搖頭,自顧自說了出來,“何況我只怕真的下不了手——蕭憶情心裡恐怕也有幾分把握、猜測我不會殺舒靖容——只是,即使是聽雪樓主,這一次也不敢用舒靖容的命來作爲賭注吧?”

眉間神色複雜變幻,彷彿思考着某種重大決定,祭司眼裡神色瞬間萬變:“蕭憶情是何等人物?——一旦那個緋衣女子死了,月宮中必然玉石俱焚,雞犬不留!成千上萬人的血啊……那時候,必然要染紅這個聖湖吧?”

被祭司語氣中的寒意震懾,明河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喃喃:“天!——難道、難道三代占星女史都預言過的‘滅天之劫’,真的要應驗在今日麼?”

“不止預言……我通過幻力,也能預見。這幾年,我透視未來,總是看到靈鷲山和整個苗疆,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血紅!……”迦若第一次說出了自己通過力量看到的未來,眼裡的悲憫更重,“明河,我答應過你、要守住拜月教,所以,我哪怕粉碎星辰、轉移軌道,都要化解開這一場滅天之劫。”

迦若的眼睛裡,陡然升騰起了一片神鬼驚懼的亮電,祭司的手用力握在漢白玉欄杆上,擡頭看着靈鷲山上翻涌不息的風雲——已經快要下雨了,沉沉雨雲積聚在山頂,昏黑一片,不祥而沉鬱。

“最多……最多我們一不做二不休、把聖湖裡的怨靈放出來!”咬着牙,拜月教主轉過頭,眼睛投注在月神殿上供着的那個天心月輪,眼裡閃過不顧一切的冷芒,“如果蕭憶情攻破了月宮,如果你有什麼事,那麼聽雪樓的人、也別想有一個活着離開南疆!”

“明河。”聽得那樣殺意驚人的話,白衣祭司的手顫了一下,忽然轉過頭,定定看着拜月教主,嘆了一口氣,眼裡閃過說不出悲哀。迦若看着明河,一直看到絕美的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在他眼光裡低下了頭。

“你很美。”看着女子飛紅的靨,迦若忽然微笑着,出人意料的說了一句。他的手指從白玉欄杆上鬆開,遲疑了一下,終於緩緩擡起,觸及明河的臉。

酡紅的臉宛如玫瑰花瓣,溫熱柔軟,細膩如羊脂玉。

明河長長的睫毛陡然抖了一下,驚喜的笑意掩不住的流露出來,然而迅速垂下眼簾去,羞澀的低頭,臉上卻有了一個歡喜的表情。

然而,那個幸福醉人的神色尚未完全舒展,卻驀然凝定了——

迦若的手在觸及她的臉後,臉上溫和的神色未斂,卻忽然迅疾的轉向、出指如風,轉瞬點了她口、手、足、血、脈五處大穴!

祭司這次出手,用的卻不是術法,而完全是白帝門下一路的指法。那是“青嵐”留在他身體裡的力量——雖然修習術法的他,武學修爲上還不到一流水準,然而此刻突然間出指點穴,卻是快如電光火石,瞬間將拜月教主身形完全定住。

“迦若?!”明河根本沒有料到祭司會在此刻忽然出手,她下意識脫口,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那個瞬間,拜月教主怔怔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臉色蒼白如死。如果不是迦若方纔同時封住她的氣脈和血脈,心中驀然如刀絞、只怕立時要嘔出一口血來。

“明河……明河。”看見她這樣的眼神,迦若陡然間嘆息,額環下深色的眼裡有深深悲憫,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面的話,頓了頓,嘴角忽然泛起一個溫溫涼涼的笑,嘆出一口氣來:“——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不對,不是聽雪樓會滅了拜月教,而是…而是聖湖裡怨靈這幾百年不滅的力量啊!你是純血之子,從來感覺不到這股力量的陰毒可怖,而我——幾百年來操縱這種力量的我,卻瞭解的清清楚楚……”

“連我都不能不害怕啊……明河,你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禍患。”白衣祭司站在祭壇上,看着陰雲密佈的山頂,和臺階下那片湖水,眼睛裡有深遠的憂慮,“我最早的屍身、也被沉在那裡吧?還有蕭憶情的母親……幾百年來,這裡積聚了多少死靈?太可怕……足以擾亂天地啊。而你、居然要任性地將它們放出來?!——一旦湖水乾涸,死靈逃逸,這纔是所謂預言中的‘滅天之劫’!”

迦若驀然回首,定定看着明河,眼神裡,有說不出的決然,彷彿已經做出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眉目間反而鬆弛開了,神色平靜:“真是罪大惡極啊……幾百年了,拜月教就依靠着這樣污濁邪惡的力量源泉——操縱者不知道那些沉在湖底的怨靈的痛苦……但是我知道。這滋味我嚐了幾百年!不可以再繼續了,明河。”

那麼……迦若,你要來結束它麼?怎麼可能結束它?!幾百年了,對於這日益強大的陰邪力量,只能夠勉強壓制,時時送上祭品安撫,即使拜月教歷代祭司,都沒有辦法消弭它!

明河想問,然而沒有辦法開口。

白衣祭司笑了,顯然直接從她腦海裡讀出了她的想法,眼神卻是從容平和的。他低下頭來,嘆息着,將雙手放到明河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放心,我會守住誓約的——拜月教會保全,我要將幾百年的怨毒都消弭掉……明河,只是怕你任性,所以我要你暫時不要管這裡的一切,由我來處理,好麼?”

什麼好不好……分明就是料定了我不會答應,才先下手爲強!

明河恨恨瞪着他,然而雖然術法對於拜月教主來說毫無效力,可武學對於她來說卻和對普通人一樣有效。全身已經絲毫不能動彈,她只能用眼神透露出抗議不服,無法可想。

“今晚我去和蕭憶情見面——事情當有個了斷。”迦若嘆息了一聲,伸手挽住她的手,輕輕用力,已經將她拉起,往神殿密室走去,“明河,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在。你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什麼事都解決了。”

白衣祭司的眼色沉靜溫和,拉着她,穿過重重帷幕走向內堂——拜月教中只有祭司和教主才能進入的內堂。那些繡滿了曼珠沙華和鳳尾羅的帷幕飄飄蕩蕩,宛如白雲,虛幻無定。

放開我!放開我!我纔不要睡……我纔不要睡!迦若,你要幹什麼?

狠狠在心裡斥問着,然而明河卻沒有一絲力氣——因爲血脈被封,她甚至沒有辦法停止對於祭司的“逆風”,作爲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處罰。

氣急,兩顆大大的淚珠從頰上驀然滾落,流過那一彎金粉勾出的彎月。

將明河送入密室,扶她坐下的迦若猛然一顫——那淚水落在他手上,溫熱而溼潤。

“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他低頭,對她微笑,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憤怒的雙眸,“很快,什麼事都不會有了……都會解決了。”

迦若!迦若!

眼睜睜的看着密室的門在眼前緩緩闔起,她在內心撕心裂肺的叫着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行出的白衣祭司頭也不回,恍如未聞——恍如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

你要去幹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你今晚要去和蕭憶情判生死決高下麼?

可爲什麼……爲什麼要禁錮我?你心裡、你心裡究竟有着什麼樣的打算!爲什麼從來不肯告訴我……從來不肯告訴我!

門一分一分的在眼前闔起,她的眼裡,終歸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

白衣祭司從空無一人的大殿穿過,只有那些帷幕在雨前的風裡飄飄轉轉,恍如一夢。

他的袖子被風吹起,飄飄灑灑,和經幡垂幕糾纏在一起,連無形的空氣中、都彷彿有什麼在盡力挽留着他離去的腳步。

然而祭司的腳步絲毫不停,“嘶”一聲輕響,雪白的長袖解不開纏繞的結,生生撕裂。

出的神殿,彷彿什麼終於卸下,迦若在門檻外頓住腳步,回視那一扇關上的密室的門,眸中,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間,身子微微一傾,等舉手捂時已經來不及,殷紅的血從指間溢出,濺落在白袍上。

“呵,人的身體,這樣……這樣的嬌貴麼?”舉起手,在眼前看着,指間血跡淋漓。白衣祭司卻忽然笑了起來,眼神冷淡,充滿了輕蔑。

靈鷲山上,密雲不雨。天色已經黯淡的猶如黃昏到來,雨前的風吹在臉上,溼潤清新有如淚水。驚雷一次次的劈下,然而卻無法照亮人內心最深處的黑暗。

“風起——雨來!”彷彿無法忍受雨前這樣的氣氛,白衣祭司忽然脫口召喚,站在神殿臺階的最高處,手指指向高天,作起法來。

風雨呼嘯,閃電的光芒陡然照耀了天地。

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十六篇 永夜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四章 雙星輝夜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六篇 永夜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六篇 永夜第十六篇 永夜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四章 雙星輝夜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十六篇 永夜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
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十六篇 永夜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四章 雙星輝夜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六篇 永夜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十六篇 永夜第十六篇 永夜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四章 雙星輝夜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十一篇 傾城之血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三章 穹月沉浮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十六篇 永夜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二篇 紅蓮赤炎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五章 風音蝶魂第九篇 深瀾沉恨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篇 白雲蒼狗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二章 星墮往世第七章 滄海龍戰篇第十四篇 空山夜雨第八篇 血薇暗影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一章 夢幻空花第十五篇 魔渡衆生第十三篇 茫茫彼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