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記川溯影篇

“師姐,鎮南王世子沒事了麼?”大理鎮南王府客廳中,一見綠衫的弱水出來,燁火便有些擔憂的站了起來——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這是什麼?”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憊,卻忽然有些頑皮的笑了,手一擡,燁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撲來,濃重的陰邪氣息讓燁火本能的退開了一步,衝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師傅昨天半夜裡守在世子臥房,好容易才收服了這個來暗殺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高不盈尺的葫蘆捧在手裡,招呼着師妹過來在口上貼滿符錄,“師傅在和鎮南王說話,讓我們先將它封起來。”

燁火被空氣中奇異的黴味薰得皺眉,但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鬼降,還是讓她大爲驚異。她過來幫着師姐扶好葫蘆,看弱水貼上符錄。同時感覺到葫蘆中有什麼東西在猛烈的撞擊着,咚咚直響。想起以前在術法書上看見有關鬼降的敘述,她心中有奇異的厭惡——

鬼降,是廣泛流傳於南疆一帶的降頭術中的一種,是通過養鬼之術控制了一個鬼魂,令這個鬼魂去做種種事情,即馭使死靈。

爲了培養鬼降,術士先要到樹林去砍一段的木頭(或言,以種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樹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準備完畢後,去找一些剛死不久的人的墳墓,掘棺取屍,用人脂提煉而成的蠟燭燒烤屍體的下巴,直到屍體被火灼出屍油,然後將滴下的屍油用預先準備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師然後迅速蓋棺唸咒,這個剛死去的魂魄就能聽命而供差遣行事,來去如電而爲一般人目所不能見,瞬間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雖然因爲過於陰邪而被玄學正派視爲妖法,然而在南疆,卻頗爲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來暗殺世子的鬼降吧?”貼好了符錄,葫蘆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燁火皺着眉頭問。弱水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是啊。鎮南王的側妃想讓己出的次子當上王儲、所以才暗地裡請來了拜月教的鬼降。還以爲別人不知道——哪裡瞞得過我們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麼鎮南王他知不知道?”驚訝於權貴間竟有骨肉相殘的事,燁火脫口驚呼。

“噓……輕點。”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鎮南王心裡比誰都清楚呢。可是他寵着側妃,又能怎麼樣?至多請師傅過來幫忙避禍而已。”

冷笑着,弱水明朗的眉宇間忽然有憤恨的表情:“這些糜爛的皇族富豪,家裡的醜事能少的了?——師妹你別驚訝,姐姐可是從這裡出來的,看慣了……如果不是當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師傅學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燁火不說話,微微嘆息了一聲——

師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門,父親納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卻一無所出。弱水的母親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後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兩暗地裡好幾次幾乎被謀害。

終有一日,張真人云遊經過,一見五歲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說:“此女有仙緣,可隨貧道出家——若不出家,則活不過三年。”

弱水父親不捨,然而過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懼怕女兒在家終究留不住命,父親終於同意了夫人的請求,將唯一的女兒託付給了真人。

也許多虧了跟了師傅,師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雖然平日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師姐的心裡,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燁火怔怔的想着,卻看見師傅結束了同鎮南王的交談,由王爺親自送着,從書房走了出來。她們兩人連忙收好了葫蘆,跟着師傅走出府門去。

“師傅,你和鎮南王在書房那麼久幹嗎呀?我們在外面等的腿都軟了。”方一出門,弱水便嗔怪,“而且我們這一次來不是爲了對付拜月教麼?怎麼反而管起這些王府裡七七八八的噁心事了?”

“你給我小聲!生怕拜月教的人聽不見是不是?”不滿的瞪了弟子一眼,張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頭,晃着手中的葫蘆對着燁火笑笑。

“小心些!萬一撞翻了、讓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張真人對於這個調皮的弟子向來沒法子,但是仍然解釋了一句,“鎮南王答應這一次不插手聽雪樓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點送命,他礙着王妃生氣。此前,側妃和拜月教的關係密切,順帶着鎮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個邪教……”

“哦,這次王爺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錯啦。”微微笑着,燁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還真的牽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鏡大師應該去了周守備府上驅邪——近幾日謠傳周守備的死對頭千總陳定基想制他於死地、高價請來了邪教陰人想害了他性命。”張真人摸了摸鬍鬚,緩緩點頭,“唉唉……這般狠毒的妖術!施術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咦?這麼說來,周守備也是站到我們這邊啦?”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弱水問。

燁火笑吟吟的看了師姐一眼:“至少不會和我們爲難了吧?他要忙着找千總算帳,拜月教的事情,該是懶得管了——這樣一來,形式對於聽雪樓就好多了,不至於四面爲敵。”

張真人微微點頭,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一些還要向你師妹學學!”

“可是,你們怎麼知道王府守備那裡正好有機可乘啊?萬一他們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雖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問。

“呵呵……這等謀劃,自然是蕭樓主的功勞。”有些感嘆的,張真人微微頷首,“他似乎從好幾年前就關注到苗疆了,對於進攻拜月教樓主似乎已成竹在胸,這裡的人事無不了如指掌……短短時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厲害,厲害啊。”

弱水被複雜的關係攪得有些頭暈,跟着師傅在人羣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張大眼睛嘆息了一聲:“啊,我現在明白那個蕭公子爲什麼看上去總是病懨懨的了——老是想着這麼費力的事情,能不累麼?”頓了頓,見師傅和師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着問了一句:“師傅,蕭公子厲害,還是你厲害呢?”

然而,不等聽到回答,感覺到了背上的葫蘆似乎輕了起來,弱水下意識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糟了——葫蘆、葫蘆空了!”

張真人和燁火同時色變,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蘆查看時,一入手便發覺份量輕了不少——然而,封口處的符錄、卻居然絲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壞符錄結界,就輕易擄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沒有覺得有誰動過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來的感覺,“師傅……這次我只有認啦——你回去罰我吧!”

看着葫蘆口上分毫未動的符錄,再凝神一算,張真人便擡起投來,拍拍焦急的弟子,嘆了口氣:“算了……以你的修爲,實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燁火斗齊齊一怔,卻看見師傅轉過頭,對着方纔擦身而過的行人一稽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運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爲、何苦與小徒開玩笑?還請將收服的鬼降返回,貧道感激不禁。”

人羣中,某個快要走上浮橋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鳳凰花下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大師恐怕是看錯人了吧?”

然而,在那個人回頭的剎那,彷彿被強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視線一片空白——

那個人身上的靈力是如此的強大……那散發出來的“氣”、在看得見精神體的她來說,一眼望去幾乎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見周圍來往的平凡百姓。

視線中,只有那個鳳凰花樹下白袍長髮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邊,忽然聽到了師妹燁火脫口的低呼,她的聲音,也帶着震驚和極度複雜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緊,盯着前面的白衣年輕人,有些發呆。

“貧道自問眼力尚可,並不曾看錯。”依然是心平氣靜地,師傅稽首。

“是麼?”弱水看見祭司有些譏誚地微笑起來,額環上的寶石閃着奪目的光彩,迦若指着河邊的鳳凰樹,開口,“那麼請問大師:這河邊種着的樹有幾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燁火平定了下來,默數了一遍率先脫口回答。

“不對……燁火,你數錯了。分明是十七棵。”張真人微微搖頭,擡起手,一棵棵的數過去,從左數到右,沒錯,果然是十七棵。

“這……”燁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數了一遍:還是十七棵。

她雖然滿心疑慮,卻不得不對着師傅點點頭:“師傅說得沒錯。”

迦若卻忽然冷笑了起來:“張真人,雖然你年紀也不輕了,可修習術法之人怎會如此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樹,怎生數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擡手,從左往右重新數了一遍給他們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麼會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爲迦若數一遍?”帶着些許的譏誚,祭司回頭問。

張真人臉色凝重,擡起手指,一棵一棵數着: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棵!無論怎麼數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數不出第十七棵來!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種不知名力量的壓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術法和幻力、根本沒辦法施展出絲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着,看着老道士和兩位弟子驚訝的表情,拂了拂衣襟,白衣祭司飄然回身,扔下一句話飄然走開,“對了,有個叫明鏡的大師、此刻恐怕有些不舒服……你們趕快過去罷。”

弱水和燁火本來想再度上去攔截要回那個鬼降,然而張真人的臉色卻變了,厲聲道:“快和我去守備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親自去了守備府那邊了!”

周守備已經死了……很明顯,是蠱毒發作。

死相非常恐怖,斷氣不過幾個時辰,身上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

等他們一行三人趕到那裡時,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明鏡大師——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裂,似乎有極度強大的力量擊潰了他苦修得來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設下的結界。

看見張真人,他想說什麼,然而,一開口便是一口鮮血。

“太、太厲害……我們即使聯手、都未必能贏他半分啊……”能開口的時候,第一句話,明鏡大師便如此說,眼神震驚而潰散,“他、他才二十多……哪裡、哪裡修煉來的這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力量…簡直不是凡世所有!”

兩位女弟子也呆住。過了片刻,才聽見師傅低低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大師……事到如今,是不是隻有指望天命了?”

幾近油盡燈枯的明鏡大師彷彿想起了什麼,眼神忽然一亮:“啊?張真人……你、你也看到了?在那個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應該同時都看出來了。”微微頷首,張真人低聲道,“就在她身上,我們看見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註定的剋星,不是麼?要對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還只能請靖姑娘出手了。”

靖姑娘!

弱水心頭驀地一跳,和燁火驚愕的交換了一下目光。

“不錯……”有些衰弱地,明鏡大師點點頭,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憫,“靖姑娘冥星照命,凡與她的星宿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聖湖邊,白衣祭司嘆了口氣,俯下身將手浸入水中——雖然是夏日、又是在南疆,月宮裡的聖湖卻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爲這裡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拜月教一百多年稱雄南疆,用術法殺人無數。而這個聖湖,則是開教以來便設下的、拘禁死靈的地方。湖底沉積了無數的死靈和怨魂,而施了咒術的湖水成了魂魄們無形的禁錮,讓它們不至於四散逃逸。這些靈魂被拘禁在湖底,無法進入輪迴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着拜月教術士的差遣。

迦若將手探入水中,隨即放開。

一縷無形的魂魄從他手心離開,潛入水中。帶回的鬼降遊離入水。

迦若迅速將手從水中拿開——即使這樣,短短的剎那,他還是感覺到湖中游蕩的惡靈聞到了他的氣息、迅速從水下聚集了過來,想噬咬他的手指。

聖湖彙集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陰毒,即使歷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這片湖水。那裡沉睡着太多的死靈,凝聚的怨氣幾乎能讓最強的術士窒息——

然而,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終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時不得不馭使和呼喚湖中惡靈的力量。

即使號稱一百年來最強大的、唯一集教主與祭司身份於一體的前代教主華蓮,也無法不倚仗聖湖陰靈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惡靈這樣厲害麼?”看見祭司迅速從水中抽出手指,細細凝視指間有無被噬咬得痕跡,站在神殿臺階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詫異,“連你都不敢觸碰它們?”

迦若沒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邊靜靜凝視着看似一片平靜的湖水,眉目之間有些肅然。這是沉積了上百年的陰邪和怨氣,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進行血祭,才能壓制湖中兇殘無比的惡靈。

“迦若,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日這神殿中的月輪被轉動,如果聖湖底下的閘門被打開、湖水被放乾的話,那麼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纖長的玉指撫摩着供奉在神殿上的聖物,喃喃道。

“別碰!”彷彿觸電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來,一把將她的手打到一邊。

“迦若你——”嚇了一跳,明河捧着手怔怔的看他——這個深沉莫測的拜月教守護神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別碰它……你瘋了麼?天心月輪,千萬碰不得。”重新將帷幔拉下,迦若的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顫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裡,供奉着這個月輪。傳說中,在靈鷲山上創立拜月教時,開山祖師同時建立神殿、挖掘了聖湖。月輪下連着聖湖的水閘,一旦打開,可以將湖水泄入地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膽敢轉動這個月輪。

因爲一旦月輪轉動,湖水泄入地底後,那些湖中囚禁的惡靈便會被放出,四散逃逸進入陽世!那可怕的陰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後果……一想起這個,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慄。

“碰不得?怎麼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來,嬌弱的眼睛裡卻有決絕冷厲的光芒,一把扯開了帷幕,指着那個月輪冷冷道,“如果聽雪樓……如果聽雪樓真的攻進來了、如果蕭憶情真的敢滅了拜月教,那麼我就轉動月輪,把湖中的惡靈全放出來!”

“——最多拼着玉石俱焚罷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瘋狂不顧一切的意味,連着頰上那彎金粉畫的月牙兒都冷了。話音未落,白衣祭司上來,一把惡狠狠的拉開了她:“你瘋了麼?絕對不可以轉動月輪!”

“是,我可以不打開水閘——如果你能夠保住月宮的話!”拜月教主靜靜凝視着迦若,一字一字緩緩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話。……迦若,我也不想死。”

※※※※※

扶着受傷的明鏡大師回到木樓,天色已經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敗師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燁火都不敢多話,只是默默掌燈。坐下來才一會兒,便有聽雪樓子弟前來送飯。

看着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年輕弟子手腳麻利的佈菜,張真人思慮了一下,問:“蕭樓主在麼?”那個聽雪樓的小弟子頭也不擡,回答:“樓主吃過晚飯,便出去了。”

“哦……”張真人點點頭,看看一邊的明鏡大師,繼續問,“那麼,靖姑娘可在?貧道和明鏡大師,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着,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裡了?”有些奇怪的,張真人問。

小弟子擡起頭來,將手中的飯菜布好,將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麼,自然是和樓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張真人摸着鬍子嘆息了一聲,過去問在榻上打坐的明鏡大師:“大師,下來用些齋飯可好?”

明鏡大師鬚髮花白的臉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沒有回答,忽然睜開眼睛,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好重的陰氣!”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邊脆生生答了一句。

聽了弟子的回答,張真人也是一怔,臉色不覺變了變:

七月十五。原來,今天竟已是盂蘭盆節,衆鬼的節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過盂蘭盆節。”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站在河流邊,看着水面上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白衣男子嘆息了一聲。

旁邊緋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將手中一盞素白的蓮花燈放入水中,輕輕一推,看着它順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閉目,合十默唸,神色靜穆。

蕭憶情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薄暮中臨風祈禱的緋衣女子——這一個瞬間,她眉目間的神色是如此安寧淡遠,完全不同於平日裡那種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邊燒紙、施放河燈,到處都是喃喃唸經祈禱的聲音,有苗人也有漢人,那些聲音傳入風裡散開來,有一種奇異的氤氳的感覺,讓人聽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馳然。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盞河燈,映得水面一片晶瑩,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爲了在南疆死去的父親祈禱。

這麼些年來,雖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親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就自刎,扔下她一個人在江湖間。但是看得出,她內心依然是懷念着那個死去十多年的父親的——那個曾令天下武林聞之變色的邪道魔頭。

“令尊的魂魄,或許早已經進入六道輪迴,轉世爲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許久,見她睜開了眼睛放下手,蕭憶情淡淡的勸慰。

然而,阿靖看着水面上那一盞漸漸漂遠的河燈,嘴角浮起的卻是冷漠的笑意:“我父親生平殺人無數,他生前也戲說:他怕死,因爲死後地獄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純善,卻是應去極樂世界的。……所以我父親說,他要活長命百歲纔好。”

“令尊令堂,可謂是伉儷情深。”彷彿觸動了什麼,蕭憶情的聲音裡有些微的嘆息。

阿靖沒有說話,一襲緋衣在夜風中如同薔薇花般盛開。

河上,那些河燈縹縹緲緲,真的猶如漂往另一個世界,虛幻若夢。

過了許久,阿靖才低低開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歲的時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在括蒼山聯合伏擊我爹,我爹血戰良久,終於護着我們母女殺出重圍。

“狂奔了三十里,好容易坐下來歇息,我娘將一直抱在懷裡的我遞給我爹,說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後,就在剎那間,她委頓了下去。

“我那時候驚叫起來,看見孃的背心原來插着一柄短刀,血流滿了整個後背!不知道是方纔圍攻中哪個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還能抱着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轉過頭去看着天上一輪滿月,不說話。

“你母親非常愛你,阿靖。”蕭憶情垂下眼睛,看着水波一次次漾上岸邊。他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閃亮的光芒。

“是的……我學武藝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習了什麼功夫、居然中了那樣的一刀,還能抱着我跑出三十里?”脣角帶着些微的苦笑,緋衣女子靜靜地搖頭,“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練什麼武功——因爲娘愛我,一定勝過自己。”

“是。”蕭憶情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個字,但是聲音亦然有些微的顫抖。

阿靖驀然回頭,冷冷道:“所以,我有時很恨我的父親!娘死了以後,他就變了一個人——我八歲那年他終於熬不過了,在我睡着的時候用血薇割斷了脖子。等我醒來的時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慮過我,所以他自顧自的死了。”

蕭憶情不說話的看着她,緋衣女子眼睛裡閃爍着細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識四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私人的事情。

——本來,她是個那樣剛強倔強的人,從來不肯將埋藏在心裡的事情對人提起。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不知道如何勸解,他只有這樣說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來,搖頭:“他或許愛我這個女兒,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我母親。所以單單有我、他還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個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爲人父的覺悟……與其如此,他不如當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父親雖然愛你,卻不能守住你,那也是無奈。”蕭憶情驀然笑了笑,眼色裡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還不如別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燈中搜索着自己剛放出去的那一盞,聲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經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聲音裡陡然起了決絕的嚴冰,蕭憶情驀然擡頭,驚訝的看着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態的說這樣的話,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麼、居然能讓她有這樣的舉動。

“樓主,我希望你不要進攻拜月教!”阿靖轉過了身,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裡閃爍着碎鑽般的光芒,冷徹晶瑩,“無論你想得到是什麼,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徑達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蕭憶情也是靜靜地看着她,漠然反問。

緋衣女子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然後轉瞬擡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將以她的方式、極力阻止這件事。”

蕭憶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負手臨風而立,看着河面上的萬盞燈光,忽然輕輕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爲了迦若、和我翻臉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間的決戰麼?”

他說着,忽然在夜風中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他的目光,卻剎那間變得空漠而遼遠,隱藏着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淡淡道:“聽雪樓遠征滇南、與非武林一脈的拜月教爲敵,以武學對抗術法,本已屬不智。樓中上下何嘗沒人疑慮?但因爲你過去臨大事、決生死種種策略從無失誤,所以沒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卻想問一句:爲何?”

蕭憶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問。”

緋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來:“原來……只是私怨。哈。”

“作爲聽雪樓下屬,並不需要知道爲何。”極力平定着驟起的咳嗽,手指緊按着胸口,聽雪樓主的眼睛裡卻有冰雪般的冷光,“聽雪樓是蕭氏的聽雪樓,我只是動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驀然轉頭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閃電更亮:“你要那些人去爲你送死、卻到死都不告訴他們爲什麼?!聽雪樓不是殺手組織、屬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麼?”

“我並沒有讓他們去送死!關於攻擊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計劃!”蕭憶情煩亂的扯着自己的衣領,不住的咳嗽,臉色漸漸帶了殺氣,“我早就想着要滅了拜月教!”

“可是,樓主——你沒有告訴他們、對手是什麼樣的人……聽雪樓屬下們一直都以爲和以前一樣、要去攻打另一個武林門派而已!你沒有告訴他們術法的可怕、就把他們派來南疆,這和讓他們送死有什麼區別?”阿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眼神更加凌厲,寸步不讓。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沒用,反而會亂了人心——他們只要負責抵擋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術法上的事情,有你我這樣的人來應付。”聽雪樓主皺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麼多人馬來南疆。”脣角沁出了冷漠尖銳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學修煉到極致,也不過一人無敵於天下;然而術法卻能爲萬人之敵——原來,你還是要他們去做肉盾牌。”

蕭憶情淡漠的看着她:“那又如何?……所謂的‘聽雪樓’,是我聚攏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學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決戰不成?”

“如若真的是這樣,起碼我還是佩服你的。”鋒銳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岸邊白衣公子的衣襟下襬。南疆夏日的傍晚,蕭憶情卻忽然覺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來:“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沒有激你,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着蒼穹中那一輪光華燦爛的滿月,忽然嘆息了一聲,“樓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雖然爲了個人霸圖,然而畢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爲,卻讓人齒冷——爲了私怨而驅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爲。既然是私怨,便應以個人之力了結恩怨。”緋衣在夜風中如同紅薔薇般微微綻開,阿靖的眼眸卻是冷靜而從容的,一字字說來,“我非婦人之仁,該殺戮時便血流成河也不會皺眉;但是不需要殺人時、便是螻蟻之命我也不會奪去。”

“我從來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擡眼看着她,蕭憶情的話語中喜怒莫測。

“我有我自己的準則——只是感覺沒有必要和別人說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堅決要與拜月教決戰,那麼我不阻攔你……但是,如果你與迦若一戰之後,即使你贏了——我也必爲他報仇!”

她的聲音是冷澀而艱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風,沒有絲毫的遲疑。

蕭憶情的手驀然收緊,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間冷厲如電。

他看向她,目光復雜的變幻,許久沒有說話。

“爲什麼?”更久的時間後,他的手才緩緩從刀上鬆開。殺氣轉眼彌散,彷彿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啞,他低低問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緋衣迎風而動,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着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脣角漸漸浮起一絲淡漠的笑意:“高夢非或許和你說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你可能無法瞭解我們三人之間真正的感情。青嵐師兄…他像母親那樣深的愛護過我。父母死後,我唯一信賴、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脣邊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驀然轉頭,定定的看着聽雪樓主,斬釘截鐵:“樓主,我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蕭憶情也看着她,神色有些奇異的哀傷和苦痛,忽然間看着水面,輕輕笑了起來:“咳咳……阿靖,是不是聽雪樓連年的戰績讓你對我太有信心了?你這樣堅決的維護拜月教、就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是會死的麼?他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確,從一開始思考,她幾乎就將聽雪樓放在了必勝的位置上,只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毀,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蕭憶情戰死的可能。

聽雪樓主……似乎都已經是武林中不敗的神話。

蕭憶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邊,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會如何?到時候,聽雪樓可能就會散掉,武林再度分崩離析,各方仇家蜂擁而至我的靈前……”

他伸手撥動着河水,忽然回頭對着呆在一邊的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和你已經沒關係了……你加入聽雪樓的時候,我們之間就有過約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約就自動消除。到時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並不會再與聽雪樓有絲毫瓜葛牽連。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報仇。”

忽然間有些無法回答什麼,阿靖想象着來日的情況,忽然感覺有夢魘般的冰冷。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不會敗。”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聽雪樓主怔怔凝視着河水,清瘦蒼白的臉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沒有敗過不等於就不會敗……高夢非背叛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爲你,我就已經一敗塗地。”

他隨手撥動水花,看着盈盈水波在指間一圈圈盪漾開去:“如果是聽雪樓一般子弟,敗了大概不過是換一個主人或換一種活法;但是我敗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靜靜地,緋衣女子截口道,聲音也有顫慄的感覺。

蕭憶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過頭繼續用手指在水波中划動——那無形的水,便在他指間劃開了又聚攏,毫無痕跡。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將來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着頭看着指間流水,再擡頭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燈,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單獨和迦若會面對決,那也是難逃這種結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緊了血薇,用力的握緊,極力壓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許久,她才衝口而出:“爲什麼?爲什麼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仇恨只有用一種方法來解除。”將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撥開了,蕭憶情卻緩緩從身邊拿出了一盞河燈——紙紮的白色蓮花,素淨晶瑩。

他沒有顧上阿靖驚訝詢問的眼光,只是自顧自的俯下身,用火絨點燃了花心的蠟燭。河燈的光明明滅滅,映着他清俊蒼白的臉。

他凝視着燭火,忽然看看漂流遠去的河燈們,喃喃說了一句:“不知這條河,是否是流入靈鷲山上的聖湖裡去?”

“聖湖?”緋衣女子怔了怔,輕輕問,“就是那個號稱拜月教力量源泉的聖湖?”

蕭憶情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他擡起手,在夜風中護住那盞燈,看着燭火在烈烈的晚風中掙扎搖曳,終不肯滅去。許久許久,他看着遠方,忽然一口氣說了下去——

“很久以前,江湖中有個年輕人,他自小胸懷大志,想在武林中建立不世功業。爲了武學修煉他走遍了神州,採集各派之長。

“有一天,他來到了南疆……也是盂蘭盆那一天,在這條河邊的鳳凰樹下,彷彿是上天的指引,他遇到了一個美麗神秘的女子。

“他們相愛很深,發誓永遠不分離,就商量起以後的打算——

“然而,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卻是拜月教裡面的神女,是現任教主的妹妹。按照拜月教裡面的規矩,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然而年輕的他哪裡顧的上這些,不顧所有的也要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她也年輕,敢作敢爲。於是,約定了一個月暗的夜晚,她從月宮裡逃了出來,與那個年輕人私奔。”

阿靖略微一怔,擡頭看着他,然而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凝視着夜中無聲奔流的河水,和水面上縹緲而去的點點燈光,眼睛裡有奇異的哀傷的光芒。

原來……他竟然有過這樣的往事,從來不被人知。

“他們一起逃了出去,沒有被拜月教抓住。然而,那個年輕人帶着她回到家鄉時,卻發覺拜月教的人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了他的家,而且已經毀滅了他的家族!

“他們不得不再度出逃,相依爲命的浪跡天涯。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停的太久,只怕拜月教派出的殺手會如影隨形的跟來。

“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整整過了四年。四年中,他們有了孩子……然而,在長年的躲避追殺的流浪中,年輕人和他妻子的關係卻淡漠下去。”

說到這裡的時候,蕭憶情停了一下,脣邊泛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所謂的患難見真心,或許就是如此?”他嘆息了一聲,不等身後的緋衣女子回答什麼,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男子後悔了自己當時的輕狂和意氣——他本來是一個有着多麼大野心的人……他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天下武林,成爲一代宗師霸主。

“然而,因爲拜月教如附骨之蛆的追殺,他根本連穩定下來都不可能,更不用說什麼昔日的霸圖和夢想!日復一日,他只是在保護妻子、躲避追殺中提心吊膽的渡過——不過也幸虧他武藝超羣,好歹保全了家人四年。

“但是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卻再也不復相識時的熱烈,他的脾氣變得暴躁,動輒抱怨,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的青年覺得自己將會無所事事的死去,似乎有意無意的埋怨起命運。”

夜風吹來,風裡帶來了緋衣女子冷漠的笑,蕭憶情也是苦笑了一下,俯下身,將手中的河燈輕輕放入水中,凝視了半晌,才伸手,輕輕將它推開。

站起身後,他的語氣陡變,忽然就有了金石交擊般的冷冽——

“然而,他不曾瞭解他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女子!曾是拜月教神女的她是那樣的高傲和要強,爲自己成爲丈夫的累贅而恥辱……他的每一句抱怨,都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終於有一日,他回家的時候只看見四歲的孩子在哭,卻不見了妻子。

“她,竟然自己返回了拜月教。

“她希望自己來領受一切懲罰、而免除教中的追殺!

“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安定的未來……”

瞬間,阿靖的眼睛也是一片雪亮——剎那,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卻依稀有痛徹心肺的感覺……或許是同一類的人吧?如若是她,或許也會如此吧?

既然他已經後悔了,就無法再相守下去……那末,在變成相互憎恨之前,就讓她用自己的血將一切了結罷!

至少,她不會再成爲他的負累,以後在回憶起來的時候,他或許還會有心痛和惘悵。

阿靖看見蕭憶情站在河邊,伸手扶住河邊的鳳凰樹,身子卻微微顫抖。

又是有怎樣的感情、在聽雪樓主的心中掠過?

“或許只是被艱辛的生活矇蔽,在看見妻子留下的書信時、他心中的愛情和悔恨同時爆發——根本忘了被追殺的可怕,那個人抱着孩子千里迢迢追回了南疆靈鷲山。

“——然而,就在他到山下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拜月教主爲了表示對聖潔教規的維護,嚴厲責罰了她叛逃的妹妹侍月神女。在一年一度的聖湖血祭中,她下令將自己的親妹妹活活沉入了湖底。

“他們來的時候,祭典已經完畢……湖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留下。

“那個鳳凰花下的女子,已經化爲白骨,沉睡在水底。

“聽到那些消息時,父親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他會哭叫出來,讓拜月教徒知道了他們的身份——然而,那個孩子非常懂事,不哭不叫,一滴淚都沒有流。

“他終於得到了安定與時間,可以慢慢實現他一生的抱負……他回到了中原,按照他從小的夢想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一步步擴大。終於,他成了稱霸一方的大人物。

“然而他的靈魂卻從來沒有安寧過。他想忘記、從頭開始,然而沒有辦法。他的總是在午夜夢到妻子,夢見她已經在陰暗冰冷的湖底悄然化爲白骨,然而骷髏深深的眼窩卻依然注視着他——溫柔一如往日,低聲對他說:

“‘我無法解脫’——她的靈魂被陰毒的術法困在了湖底。她無法解脫。

“那個成了英雄的人,終究沒能好好享受他的功業和成就。他死的時候,只有三十八歲。”

最後的敘述,在風中依稀散去,蕭憶情凝視着那一盞河燈,縹緲遠去,眼睛裡的光也是迷離不定,低低咳嗽着,他的肩膀顫的更加劇烈,彷彿連肺都要咳了出來。

阿靖沒有說話,只是擡起眼睛,靜靜看着他,目光清冽柔和。

聽雪樓的主人,眼睛裡驀然騰起了迷濛的光亮,彷彿極力平定着自己的聲音,終於安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爲了記念亡妻,在那一年,他給自己的孩子改名爲‘蕭憶情’。”

話音一落,彷彿再也抑制不住地,他爆發除了劇烈的咳嗽,全身顫抖着。用力將手巾捂住嘴角,然而黑色的血跡依然慢慢滲透出來。

“樓主。”她過去,扶住他的手肘,低低喚,從懷中拿出藥瓶打開,遞到他手中。

然而他的手卻痙攣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脣邊泛起了奇異的笑容:“阿靖……你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也非常愛我,是不是?”

“是。”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低迴答了一句。

蕭憶情的手指卻一分分收緊,緊得幾乎要扣斷她的腕骨:“但是——她到如今都還在拜月教的湖底!這些邪教的術法禁錮了她,她不能解脫……她時時刻刻都在受着折磨!”

緋衣女子被他忽然間的憤怒和悲哀所壓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擡起眼睛看着他,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血潮和眉目間再也難以掩飾的仇恨。四年了……記憶中從相識開始,這個人便是淡定從容、生死不驚的,有着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定力。

然而,今日他眼中的怒火彷彿是在地獄裡燃燒!

那是龍之怒……無論誰忤其逆鱗,都會被雷霆之怒焚爲灰燼。

“我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五年前我羽翼未豐,不等我有能力出兵,那個華蓮教主就歸天了……好容易我今日做好了一切準備,你居然和我說、不能撲滅那受詛咒的一族,要我找另外解決的途徑?!”微微冷笑着,他看着她,眼睛裡有陰暗而邪氣的光芒,“你要我如何?你要我眼睜睜的看着母親的遺骸永葬湖底、不得超生麼?……咳咳,咳咳!”

他激烈的語氣,到最後終於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靠着樹,猛烈的咳嗽着,全身微微發抖,不住的喘着氣。阿靖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將藥物給他服下。

她清澈的眼睛裡,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

她五歲的時候死了母親,仇恨死死的銘刻在她心裡。過了十年,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攜劍追兇於天下,用了三年時間一一殺盡了當年圍攻她父母的七大門派、十一位高手。

血魔之女的名字,由此響徹天下。

她明白那種仇恨是什麼滋味——母親死的時候她體會過一次,青嵐死的時候,她又體會過一次!……沒有人能做到放棄仇恨,她又如何能反駁他?

阿靖扶着他一起在樹下坐下,感覺他的呼吸在慢慢平定下來。

蕭憶情微閉着眼睛,臉色蒼白的可怕。他慢慢鬆開了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她看見一圈青紫色清晰的烙在她白皙的皮膚上。

他恐怕也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回顧自己的往事,什麼樣的憤怒和仇恨,居然讓聽雪樓的主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坐在鳳凰花樹下,看着前方靜靜的河流,看着萬盞河燈縹緲流去,聽着夜風中傳來的人羣哭喪之聲和悠揚悲愴的鎮魂歌,阿靖的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蒼茫的笑意。

原來,這世上唯獨死亡是公平的——無論對於誰,都是那樣留下毫不容情的烙印——哪怕擁有權力地位如聽雪樓主人。

“阿靖。”出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在樹影的黯淡下看見他睜開的眼睛,清冷安寧如同一泓秋水。藥力顯然已經起了一定的作用,蕭憶情不再咳嗽,只是有些衰弱無力的看着她,完全不復片刻前那樣的凌厲逼人。

蕭憶情喚了她一聲,等她回頭了卻又不說什麼。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好了……一直想和你說的,我都已經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一切,由你自己判斷決定。”

阿靖一怔,方纔想說什麼,蕭憶情的目光卻再次投向了夜中靜靜流逝的河水,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今天難道真是見鬼了?……這些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的確,無論他或者她,對於以前的往日從來都是深藏於心的人。

然而,在盂蘭盆節之夜,在這條河邊,他們卻不約而同的回顧了最灰暗的往日。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子夜,靜謐的出奇。

在走過河上浮橋的時候,阿靖看到了河邊立的一塊石碑,刻着兩個字:記川。

阿靖忽然微微的笑了,想起了聽過的一首歌謠:

有一條河叫做忘川,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記一切;另一條河叫做記川,喝一口記川的水便會想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記川的水,忘記了一切又記起了一切。

……然而,世上某些事情,卻是永遠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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