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雨水和着泥漿匯成一條條沉重的河流,從山頂緩慢而又不可逆轉地往下流去,讓人看着心驚,以爲這山都要融化掉。
周啓明的手死命扣着懸崖邊緣,另一隻手則緊緊拉着季扶雲。
這時,季扶雲才陡然回神,他仰起頭,密集的大雨讓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想開口說話,一張嘴就被灌入大口的水,直涌入咽喉。
兩人掛在懸崖邊,隨時有可能掉下去。
季扶雲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在雨聲和雷聲轟鳴中消散,周啓明沒聽到,但他感覺到了季扶雲的騷動。他握緊了手,加重了力道。
季扶雲知道周啓明這是在安撫他,但他不能接受這安撫
或許是剛纔那一瞬間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就鑑定出那朵白花的屬性,突如其來的喜悅和輕鬆讓他恍惚,才忽略了竟有石塊從懸崖上脫落下去,而他也隨着那石塊一起滑落下來。
可他現在記得清清楚楚,脫落的並不僅僅是那一小塊石塊,整個懸崖邊上都不緊實牢固,長年風化的懸崖岩石禁不起暴雨和兩個人身體重量的折磨。
周啓明現在拉着他,根本騰不出手爬上去。這樣下去,遲早兩人一起掉落懸崖。
“放開我吧。”僅僅是說了這幾個字,季扶雲就喝了幾大口雨水,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你記住旁邊的白色小花,可以大幅度增強人體免疫力,應該對感染有效。你帶着它回去,救山洞裡的人……咳咳……”
說到後來,季扶雲已經狼狽不堪,但他仍舊掙扎着喊到:“還有,幫我照顧好我妹妹!”
周啓明沒有任何迴應。
季扶雲都快懷疑自己的話有沒有被周啓明聽到,正準備再喊一遍時,周啓明突然說話了:“你妹妹沒有你也活不下去。”
季扶雲怔了怔,露出萬分苦澀的笑,雨水將他的臉罩上一層朦朧的霧,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他何嘗不知道,可現在這種境地,別無他法。
“我在想辦法。”周啓明說,他的確在想辦法,即使辦法微渺難尋。“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會讓你最後還是一個死。”
季扶雲表情複雜,或許他該相信這個人?畢竟,他也不想死。
“看到下面的那棵樹沒有?”周啓明問。
季扶雲低下頭,努力睜大了眼,果然看到在懸崖的陡壁上長着一棵歪脖子樹,距離他們大概有四五米。
“看到了。”
周啓明繼續說道:“等會我會鬆手,我們掉下去時,你儘量調整自己的位置,讓自己能夠落在那棵樹上。”
季扶雲大驚,連忙阻止:“不行,太危險了!”當然,危險的是周啓明。這樣一來,就完全堵住了周啓明的後路。
這已經是周啓明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他和季扶雲說話時,就將周圍的地形全都觀察了一遍,只有那棵樹能供他們立足。
如果這不是在下雨的話,周啓明倒還有其他辦法,比如以他的臂力努力一把完全可以將季扶雲扔到懸崖上,然後自己再爬上去。但此時大雨侵蝕着他扣着的那一塊懸崖,這片懸崖由石灰岩構成,他一旦施力的話,脆弱的岩石隨時可能斷裂開裂。
“準備了。”周啓明不給季扶雲拒絕的機會,實則也沒有時間供他們猶豫了,他感覺到了岩石的鬆動。
突然之間的失重讓季扶雲胸腔泛起一陣噁心,但他仍咬牙按照周啓明的吩咐,在失重的剎那調整了自己的身形。
周啓明鬆開扣着懸崖邊緣的手,手指微曲,但仍舊緊緊貼着懸崖,身體往下墜落的同時,他的手也一路貼着懸崖摩擦,掌心、指節的肉被凹凸不平的巖壁劃下一片片一絲絲,露出森森白骨!
周啓明眉頭緊皺,卻絲毫不鬆手,遇到突出的岩石,他甚至還會用力扣住,即使岩石已經刺到他的肉裡。
只爲了增強阻力,緩解他們下落的趨勢。
這一番痛苦遭受的值,季扶雲在下墜中經過那棵歪脖子樹時,有足夠的時間供他反應,讓他抱住了樹。
不算粗的樹也沒有因爲突然砸下兩個人而承受不住斷裂。
“你的手?”季扶雲爬到樹上後,頓時心驚不已,周啓明的右手血肉模糊,骨頭突出,可怖異常!暴雨將血液沖走,下一刻又汩汩冒出,根本止不住!
季扶雲臉色一變,現在感染症狀如此嚴重,受了這樣的傷根本無法避免傷口感染。他連忙撕下自己的衣服給周啓明包紮起來,先把血止住要緊。
想到止血,季扶雲便想到血草,一般植物都會成羣生長,血草這類靠小而多的種籽繁衍的更是如此。
季扶雲在歪脖子樹周圍找了一番,果然發現一小叢血草長在岩石縫裡,在樹的右下方,離他們有兩米距離。
“你先等等。”季扶雲慢慢靠近懸崖壁,將腿交叉扣在樹幹上,隨即上身一偏,整個人竟以樹幹爲圓心,轉了一個圈,等他重新回到樹幹上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血草。
“你的身手好了很多。”周啓明一直默默看着季扶雲的行動,眼裡露出一絲讚歎。
“被逼的。”季扶雲說,將血草放在嘴裡嚼碎後,敷在周啓明的手上,拿衣服緊緊包紮好。
周啓明看着這熟悉的一幕有片刻的失神,塵封的記憶再次呼嘯而來,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清晰。
“哎,我說你啊,又受傷了,果然是太弱了,以後跟着哥吧,哥罩着你!”
“別嘲笑我,哥也是人,受傷也難免嘛!”
“周啓明,我又受傷了,快來給我包紮!”
......
“在想什麼?”季扶雲給周啓明包紮好後,卻發現他盯着自己的手出了神,雖然他時常這樣默不作聲,看似在發呆,但他的眼神是凝着的,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警戒,而不是像這樣,眼神渙散。
周啓明緩緩擡起頭,平穩的聲音透過雨簾清晰可聞:“一個故人。”
已故的人。
季扶雲不明其中意味,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陡然莊重起來:“周大哥,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恩人!”
周啓明沒什麼表情,淡淡說道:“我只是順手。”
季扶雲笑,“那我以後也順手報個恩。”
周啓明沒再和季扶雲糾纏這個問題,眼睛一閉,在狂風驟雨中養起神來。
“接下來就等吧。”季扶雲也伸了個懶腰,沒想到動作幅度過大,甩了周啓明一臉水,不過雨很大,那麼一點水掀不起什麼浪花。他這一放鬆下來,才感覺到身體的精疲力竭,腦袋一直脹痛不已,神經突突直跳,再加上整個人都泡在雨水裡,似乎有了發燒的趨勢。
“等吧。”周啓明應道。
季扶雲頗爲感動,周啓明的這句迴應也說明了他一開始就打算和季扶雲一起冒險,在樹上等待謝成的救援。而不是到了歪脖子樹這裡才發現無路可走,只能等。
謝成會來救嗎?
季扶雲猜,會。
周啓明也猜,會。
正在營救路上的謝成一行人已經爬到秦皓指的那座山上,下雨天山更加難爬,舉步維艱,但一想到季扶雲和周啓明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下生死未卜,他們更加不敢懈怠。
謝成挑了幾根堅韌的樹藤,一個拉着一個的走,對於要尋找的地方,謝成心裡也有個數。周啓明和季扶雲肯定會了解地質知識,在下雨天不會傻傻地往山溝裡跑,那麼搜索目標就定在了山峰上幾處高地。
“分開尋找,注意安全。”謝成帶着衆人又來到一處高地上,依舊按照之前的方法尋找。
“季哥!周大哥!”高一揚大聲喊,聲音在雨天傳不了太遠,但他仍舊堅持喊着,哪怕只有一點希望他也不會放棄。
這不,這點微小的希望在這時候給了他迴應。
“這裡!”
在嘩啦嘩啦的雨聲裡幾不可聞,高一揚怔了怔,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等他扭頭看到謝成凝神傾聽着什麼的時候,才驚覺剛剛不是他的幻聽!
“季哥!周大哥!你們在哪?”高一揚又大喊了一聲。
“這裡!”
“走。”謝成已經確定了兩人的位置,帶着高一揚等人來到懸崖邊,看到懸崖邊緣有幾個缺口,他連忙擡手讓衆人停下來,他自己先繞了幾步,到懸崖側邊,往下一探,發現季扶雲和周啓明正呆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怎麼樣了?”高一揚急的抓耳撓腮。
“暫時沒事。”謝成說,把張世傑拿着的樹藤接了過來,一線展開,讓五人排成一列,中間隔着兩三米的距離拉着樹藤,防止因爲懸崖塌陷把幾人全都推了下去。
等到樹藤垂到那棵歪脖子樹上時,謝成卻發現底下的兩人遇到了困難,他隱約看到周啓明在擺弄季扶雲,似乎是想把他背到身上,看樣子,季扶雲是昏迷的。
謝成皺眉,看清歪脖子樹還能供一人站立後,沒有多猶豫,便和張世傑打了聲招呼,自己直接順着樹藤下去,接應這兩人。
“他怎麼了?”謝成一下來,就看到季扶雲閉着眼睛,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完全靠周啓明託着他。
周啓明臉色嚴峻:“高燒,不過他發現了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草藥,就是那種,等下可以試試。”說着,他指了指懸崖上方几株完全掉光了花瓣的植物。
謝成仰着頭認了一會兒後,點頭,而後又發現周啓明的右手被裹得嚴嚴實實,他調侃道:“你們這一趟出來,收穫頗多啊。”
周啓明受傷了,謝成自然把揹着季扶雲的任務攬了過來。此時的季扶雲還有點意識,但要讓他能夠自己抱着謝成,恐怕很難。
謝成直接扒下季扶雲的外套,把季扶雲緊緊綁在自己身上,在爬上懸崖的時候他順便摘了些周啓明指的藥草,他觀察了下,發現這種植物在峭壁上挺多,今天情況緊急,剩下的留到明天組織人手來採集。
“周大哥!季哥!你們沒事太好了”高一揚欣喜不已,等他看到季扶雲這副慘樣又擔憂起來,“季哥怎麼了?”
“別死了啊!”老王一驚,“那我們這番努力尋找就白瞎了啊!”
“沒什麼大事。”謝成說。
暈暈乎乎的季扶雲擡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高一揚、老王等人,不由有暖意涌上來,心底的不安徹底消散,終於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季扶雲的餘光突然瞄到麥天瑞,他一凜,連忙咬牙趁意識還沒完全失去之前在謝成耳邊說道:“別讓麥天瑞碰我!”
雖說衆目睽睽之下,麥天瑞也不可能對他做什麼,他對麥天瑞能來營救他也很感激,但一想到麥天瑞可能趁此時機動手動腳在他身上亂摸,他就一陣反胃。
謝成不明所以,但心下也記住了這個囑咐。
果然,在下山途中,麥天瑞走到謝成旁,十分好心地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經過季扶雲那麼一說,謝成對麥天瑞這個行爲倒好奇了起來,他不動聲色盯着麥天瑞,搖頭說道:“我可以。”
麥天瑞笑笑,也沒再糾纏,但眼底的失落是騙不了謝成的。
高一揚和老王也在後面小聲議論着,隔着雨聲,麥天瑞聽不到,謝成倒是聽清了七八分。
“哎,大爺,你說這人怎麼回事啊?怎麼老想着背季哥,上回在森林裡躲巨蟻也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咳咳,小子,你這就不懂了吧,這是人家仰慕你季哥呢!”
“大爺!你是說.....”高一揚聲音大起來,老王忙堵住他嘴巴,正主就在前面呢。
謝成露出幾分瞭然的神色,頗覺得好笑。男人追女人他見過不少,男人追男人倒是第一次見。他對同性戀並沒什麼偏見,就如他所說,他看人只看實力。
當初知道季扶雲是同性戀,他的感覺就像是知道了季扶雲這個人的名字一樣,沒什麼值得驚奇。
但現在,謝成忽然意識到季扶雲喜歡男人,也有男人喜歡季扶雲。
這種感覺,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