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石灣鄉的父母官,陸一偉有理由與許寨溝村的鄉親們問好打招呼,但看到走在前面的老農行色匆匆,知道他找自己有重要的事,與村民們微笑着點點頭,跟着老農拐進了一個衚衕。
南陽縣的農村建築風格和結構基本相似,尤其是靠近山根底下的農屋,大體上採用階梯式建築方式。衚衕一側是房後,一側是大小不一石頭砌的壩,與前一排房頂持平。衚衕彎曲狹窄,僅夠兩個人平行通過,如果對面來一頭健碩的牛,還得靠在一邊等牛過去。衚衕裡撒滿牛糞和羊糞,時不時傳來幾聲犬吠和雞腳,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鄉土氣息。
農民出身的陸一偉對這種環境見怪不怪,他沒有任何嫌棄,踩着已經幹了的牛糞緊追老農。
七拐八拐後,終於來到半山腰上的一處農屋,陸一偉已是累的氣喘吁吁。長時間不鍛鍊,加上菸酒薰陶,他的身體素質已經明顯下降。
農屋不大,只有三間窯洞,院子用枝椏盤成條圍起來,砌壩的一側上面掛着去年秋收的玉米,還有一間豬舍,院子中央還有個石磨,僅此而已。
按道理說,許寨溝村有煤礦,不應該如此貧窮,但眼前的一切,陸一偉感覺比東瓦村都落後。
老農依然一聲不吭,掀起門簾示意陸一偉進門。陸一偉猶豫了一下,跨進了窯洞。
雖是白天,但窯洞裡光線極暗,加上煙霧繚繞,陸一偉鏡片上蒙上一層霧,取下來用衣角擦了擦,纔看清這間窯洞的全面目。只見斑駁的牆壁上被煤煙薰得黑乎乎的,樑上還懸掛着一些幹豆角,大立櫃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與周圍的環境融爲一體。櫃子上擺放着一個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旋轉的按鈕已不翼而飛,上面插着一個小木屑來代替開關的功能。炕上的被褥同樣是黑的,原本大紅大紫的牡丹花色也失去了國花的嬌容,房間裡瀰漫着各種混合氣體,實在難聞。
待適應了房間光線後,陸一偉定神一看,發現炕上居然躺着一個人,使他對這家的情況愈加感興趣。
窗戶是用玻璃紙糊的,僅有中間的兩格安裝了玻璃,此時,窗戶上已經爬滿了圍觀的人羣,用手遮擋陽光不停往裡面張望着。
陸一偉坐在炕沿上,躺在被窩裡的人蠕動了下,猛然睜開眼睛,看了幾秒,然後嘿嘿地傻笑,指着陸一偉道:“大黑熊,大黑熊……”
老農顫顫巍巍撩起厚厚的棉襖,從裡面口袋裡掏出一塊元陝西漢中產的公主煙,小心翼翼打開給了陸一偉一根,然後再小心翼翼包起來裝進口袋,自己拿起大旱菸杆填上菸絲,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陸一偉有些心酸。看得出,這盒公主煙不知在老農身上裝了多久,一直捨不得抽。想想自己每天抽着好煙,與之形成強烈的對比。
如果換做其他領導,
平時抽慣了好煙,哪能看得起這種劣質香菸,最多接過來放在一邊,要麼忍着不抽,要麼從自己兜裡掏出煙自己抽。陸一偉明白這根菸裡飽含着多少付出和汗水,毫不顧忌地點上抽了起來。果不其然,這包煙不知放了多久了,抽起來有些幹,還辣嗓子。
兩人對視了許久,老農依然不說話,而是蹲在角落不停地抽着旱菸。而炕上的那位固執地衝着陸一偉傻笑,嘴裡唸唸有詞:“大黑熊,大黑熊……”。陸一偉看出來了,這個人分明是個傻子。又過去十分鐘,陸一偉一直等待老農先開口,可他遲遲不說。終於他先開了口,道:“大爺,你找我有什麼事?”
老農把旱菸鍋在腳底下磕了磕,慢吞吞地插在褲腰帶後面,然後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只見他“噗通”地跪倒地上,磕着頭帶着哭腔喊道:“青天大老爺,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陸一偉被這一幕整懵了,楞了好幾秒後,趕緊下炕將老農扶起來,道:“大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這都啥年代了,還搞這一套,快起來,有話你慢慢說。”
老農老淚縱橫,聲淚俱下,陸一偉看着心疼。待老農情緒平穩下來,道:“青天大老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官,也不知道和你反映問題管用不管用,但我看你像個好人,想把我這些年來的憋屈事和你訴訴苦,能管也好,不管也罷,你今天能跟着我來,我就很感謝你了。”
這是陸一偉到石灣鄉後第一個和自己反映問題的村民,他必須慎重對待。通過這些天的觀察,不管是鄉政府的,還是各村村長或煤老闆,沒有一個人和自己說真話。而從村民嘴裡說出來的話,反而是他了解石灣鄉現狀的一個真實窗口。他提了提氣道:“大爺,我是石灣鄉黨委書記,叫陸一偉,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有什麼問題你說吧,如果我能解決當場就給你解決,解決不了的,我想辦法也給你解決。”
老農被陸一偉這幾句話感動了,嘆了口氣道:“你是我見過最沒架子的領導。我今天想和你反映一下許六的情況。”
“嗯,你說!”
“哎!說來話長啊!”老農又一聲嘆氣,從身後掏出旱菸點上道:“不瞞你說,我原來是許寨溝村的村長,幹了將近有20多年,而現在的許寨溝煤礦也是我當年費了很大勁纔開的。因爲開這個煤礦,我不知往縣裡跑了多少回,縣裡不管,我只好帶着村民拿着鐵鍬上山炸石頭開礦。我知道這是違法的,但我們實在窮怕了,真心想靠老祖宗留下的骨頭讓村民們改變下面貌。經過幾年的努力,煤礦開了,手續也批下來了,還不等賣出一噸煤,就被許六那畜生給活生生地奪走了。”
“許六他爹死得早,他媽在他十歲那年丟下他一個人跑了,我看着他孤苦伶仃,就讓他到大隊幹雜活。這小子人機靈聰明,在羣衆
中印象也不錯,幹了四五年,又被村民們推選爲副村長。我想着我年紀大了,把他按接班人培養,誰知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忘恩負義,等煤礦建成後突然反咬一口,以承包的名義想一個人獨吞。”
“我當然不同意了,這裡面凝聚了全村村民的心血,是要讓大家共同致富的,怎麼能隨意出手呢。可誰知這畜生寧願與全村人爲敵,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夥人,在村裡見了村民就打,以這種方式硬生生地把煤礦奪走。”
“你看看炕上的我兒,現在成了個廢人。”老農聲淚俱下道:“許六僱的人拿着大鐵棍把我家砸了,把我兒的腿給打斷,不知哪個斷子絕孫的又往頭上補了一鐵棍,當場就昏死過去。幸虧搶救的及時,才保住了一條命。可醒來後就成了這番模樣,生活不能自理,更別說娶媳婦傳宗接代了,哎!我這是造了哪門子孽啊!”說着,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
陸一偉臉色極其難看,被這段駭人聽聞的往事深深震撼了。這都是怎麼了?爲了利益可以六親不認,不擇手段,甚至大義滅親,既同情憐憫老農的悲慘遭遇,又對暴戾恣睢的許六恨得直咬牙。
還不等陸一偉說話,老農站起來把衣服撩起來道:“你看看我背上,至今還有鐵鍬砍得傷痕。砍斷我三根肋骨,至今都不能幹重活。你再看看我兒,”說着,一把掀開被子。
只見老農兒子赤身裸體地躺在炕上,左腿已嚴重肌肉萎縮,瘦的跟麻桿似的。被褥上全是大小便失禁排出的污穢物,讓人作嘔。此刻的陸一偉完全沒有嫌棄之意,而是被眼前的一切一次次刺激着神經系統。
許寨溝煤礦,許六焦急地在地上轉來轉去,思考着應對辦法。他把菸頭丟到地上,用腳狠狠一攆,對坐在沙發上的宋勇道:“勇哥,你趕緊給陸常委打電話,把他叫回來。那老不死的東西指不定又胡說什麼呢。”
“你讓我怎麼叫?”宋勇爲難地道:“他是我的領導,我怎麼能左右他啊。”說話間,帶着一絲不服氣的口氣。
許六急了,拉着宋勇道:“我不管你想什麼理由,你必須把陸常委給叫回來。”
看着許六着急忙慌的樣子,江宇城和沈鵬飛笑而不語,都知道他在害怕什麼。可宋勇在場,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麼,畢竟他是陸一偉帶過來的人,哪句話說錯了傳到陸一偉耳朵裡,指不定會整出什麼幺蛾子。
宋勇心裡掙扎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掏出電話打給陸一偉。
陸一偉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拿出來看了看,直接掛掉繼續聽老農傾訴。
“你看看,這可不是我不幫你啊,陸常委直接掛了我電話。”宋勇拿着手機湊到許六跟前道。
“媽了個巴子的!”許六一咬牙跺腳,對宋勇道:“你們先坐着,我去去就來!”說完,一溜煙跑出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