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部,K34區。
今年,本月,當天。
這是第三次見到那個紅衣女人,我很疑惑,以致險些錯過了電梯。幸好在我看着樓層指示燈發呆的時候,有人提醒我電梯到了。
是我的鄰居,渾身散發着油彩氣味的藝術家。
事實上,說他是藝術家有點擡高他的地位,據我所知,他只是個以畫畫爲生的自由工作者。
電梯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個時候該做什麼,但願不是愚蠢的自我介紹。
別問我這是不是反話。
“我叫程艾維,我們是鄰居,見過幾次面的。”他簡潔地自我介紹,特有的藝術家的優雅語調。
“林賽。”
“電梯到了,請。”他很紳士,做出請的動作讓我走在前面。我只能抱着沉重的購物袋再次拒絕他想幫忙的好意,走出電梯。
他跟在我後面,“林小姐認識楚紅?”
楚紅?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可直覺告訴我,楚紅就是剛纔那個紅衣女人。雖然她遠遠見了我就躲開了,可我恰好在她發現我之前捕捉到了她和眼前這個畫匠的眼神交流。
那種眼神,很……纏綿。
我不經意“嗯”了一聲。
“是嗎?”畫匠突然放大的音調讓我更加肯定他們之間的不尋常,“那林小姐和她是朋友?同學?同事?生意夥伴?”
我想了想:“同事,不熟。”
“真是太巧了,請問林小姐是做什麼工作?”
我轉身騰出一隻手掏出門鑰匙,用食指把鑰匙環轉了一圈:“我到了。”
開門,進門,關門。他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過了好一會兒,隔壁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這才發現,長時間抱着一大堆東西讓我手臂痠痛。於是我走到廚房,把環保袋裡的食物統統倒進冰箱。
然後,我坐上吧檯神遊。
火山頹然地遊蕩了過來,頂着大風吹過一邊倒的髮型慢悠悠打開冰箱,又沉重地關上。
“不擔心會被餓死,但我很擔心我會營養不良。”他拿着手裡的即食罐頭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認真解釋說:“這是海鮮的,很營養。”
他還想說什麼,我打斷他,“你還記得33區那個女人嗎?”
“你是說上次來幫我們救出人質的那個女人?”
“我剛纔看見她了,她叫什麼名字?”
火山拿了一瓶酒,開瓶的動作因爲思考變得緩慢。
“嘭”的一聲,他打開瓶塞灌了口酒,非常享受的樣子,“我沒問過。”
“我看見她和住我們隔壁的那個畫匠走在一起。”
“你難得這麼好奇別人的私事。但是,畫匠?雖然我不喜歡那傢伙滿身的油漆味兒,可他依舊是個藝術工作者。”火山對除了酒以外的一切東西的氣味都不敏感,油彩和油漆是不一樣的。
“那個畫匠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
火山走過來背靠着吧檯,把紅酒當飲料灌,“很正常,他要是知道我才覺得有問題。”
我覺得他根本沒有理解到我想說的,於是我叫他,“爸。”
火山“噗”地噴出滿滿一口紅酒,可惜地望着地板上的酒漬,“我還年輕,生不出你這麼老成的女兒。”
老成,我承認被打擊到了。
當時決定買下這間公寓的時候,胸前掛着兩個球狀物的女中介人被火山財大氣粗的樣子迷得神魂顛倒,並且對他品酒師的身份充滿嚮往。
火山是品酒師,而我,剛剛畢業的園林設計師。
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
雖然火山只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酒鬼,也只有在這時候我纔會對他用上“單純”兩個字。而我,除了姓林以外和園林沒有任何關係。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姓林。
中介人的手指攀上火山的胸口,而他樂在其中。於是我惡作劇地開口朝火山叫了一句“爸。”
他們兩個人的表情都相當豐富。
“想不到羅先生這麼年輕,女兒都這麼大了!”中介人不可思議地感嘆。
我看一眼火山凌亂而有型的頭髮,以及鬍子拉渣但線條剛毅的下巴,說:“不年輕了,剛過五十大壽。”
我和火山考慮過採用老少配的情侶身份,但由於對彼此的嫌棄而放棄,我們一致達成協議用兄妹身份入住這裡。可我覺得兄妹不夠勁爆,於是臨時改了主意,反正只要有合適的理由他就能駕馭多個年齡層,而他只有配合我已經說出口的話。
最好的配合就是,不說話,聽我說。
當我解釋我跟已故的母親姓時,中介人還停留在對火山年輕外表的盲目崇拜中。
我再次瞄一眼身旁這個成熟透了的老男人,“我爸保養得好。”
火山一直沉默着。
“呵呵,難怪看起來這麼年輕,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中介人羨慕地說。
三十五歲的火山被人誇年輕,因爲他看起來像四十出頭的樣子。
於是,在中介人還想問他怎麼保養時,他送走了那個對他無比崇拜的女人。
在他找我算賬前,我說:“我們需要假身份,反正都是假的,那什麼身份都一樣,隨我怎麼說,不是麼?”
他沒辦法反駁我的話。
我又叫,“爸。”
“不要這樣叫我!”火山一邊家庭主夫似的清理地板上的酒漬,一邊警告我。
“反正我們都用的假身份,爲什麼那個女人不告訴畫匠她的工作是什麼?”
他繼續清理,頭也不擡,“爲什麼你想知道這些?”
我聳聳肩:“沒什麼,就是好奇一個真正爲組織工作的人的生活。”
火山終於停下手上的動作,“林賽,你和我,我們都在爲組織工作。”
“不,我們沒有。”
“不,我們有。”他說得很肯定,“只是工作能力弱而已。”
原來他是這樣認爲的。
“我們的問題不是工作能力弱。”
火山終於清理完畢,詢問地看向我。
“而是我大器晚成,你未老先衰。”
他走過來繼續和吧檯親熱,舉起酒瓶放到嘴邊卻不急着喝,“放心,就算我未老先衰,你也不會大器晚成。作爲速度者,再晚也不至於四年了連最基本最簡單的速度測試都過不了。放棄掙扎吧,說不定你這輩子都只是個正常人了。”
他想表現得很遺憾,可惜沒能成功。
我心裡突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憋悶,“如果我是正常人,當初你就不應該把我留下來。”
火山不說話,我以爲他在自我反省,他卻說:“我也後悔了,把你留下來簡直是浪費組織的人力資源和物力資源。”
這點我還是贊同的,“還有我的精神資源。”
火山並不贊同我的觀點,他認爲精神資源匱乏的我根本無處浪費。
我承認,我的精神力恐怕是灰界最弱的了。
四年過去了,我無數次集中注意力,凝聚精神力,可不知道是上帝,真主還是菩薩,總之就像他收回了賦予我的禮物一樣,讓我自我優越感爆發的速度不見了。
我都沒來得及開瓶酒道別它就不見了。
說起來,從出生到現在,我的能力也就顯靈了一次。這就像一輩子只來了一次大姨媽,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傷心。
四年前,我做了此生可能是我能做的最難以置信的事。至今我也沒有明白那天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一輛快到儀表盤估計已經爆表的轎車即將撞上一個在路上咯咯傻笑的孩子。
我沒有目睹血腥的一幕發生,然後留下嚴重的心理創傷,接着和心理醫生曖昧不清。
我也沒機會衝上前推開那個白癡小孩,然後自己被撞到某個已知或未知的朝代。
不過由於內心深處英雄主義復甦,我的確衝上前了,從二十米遠的地方,並且抱着那個渾身僵硬的小孩死裡逃生。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我還有這樣的速度。
在那過程中一切都慢了下來,周圍的人不多,但都很奇怪。車子的喇叭聲變得沉重,人們的驚呼也被拉長了調子,一切的一切,都慢了下來。
在我眼中,周圍的一切太慢了;在旁人眼中,我的速度太快了。
成爲英雄,就是這麼容易。我僅僅因爲疲勞過度而昏迷了一天。
可惜的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捨己爲人,還是這樣震撼的捨己爲人沒能上新聞頭條。
不止新聞界無視我,我也沒能在民間傳言中火起來。我的英雄事蹟就這樣還沒傳開就被人遺忘。
我帶着“我果然被這個世界排斥”的認知以爲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可是,灰界的人找到了我。
我盡我所能最深入的理解是,灰界,介於黑白的世界,沒有善惡的區別。我在基地訓練的三年裡聽說的最能反映這個理解的就是,有一次上面竟安排了兩隊人蔘與同一個任務,一隊負責暗殺目標,一隊負責保護目標。最後兩隊都沒完成任務,因爲他們友誼競賽般的暗殺與保護後,目標失蹤了。當然,這是後話。
這樣的一個組織找到了我,邀請我加入他們。
於是我稀裡糊塗受邀成了灰界一員。見識過他們封鎖新聞和消除記憶的手段,以及直白的暗示和禮貌的威脅後,我也不敢拒絕。
能進灰界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有異於常人的技能,簡稱異能。
異能者分很多類,其中速度者和力量者最常見,除此外還有些我想得到想不到的能力者,精神意識流的最罕見,在灰界也就最受尊敬。
不過,火山是個意外,但這不影響他在我面前高人一等的醜惡嘴臉。
我多次向他嚴正提出,這是另類歧視。誰規定體力勞動者就不如腦力勞動者?
剛進灰界時,我接受過一系列力體能測試,最後證明不止我的能力不見了,就連在正常人中我的測試指標也足夠讓我無地自容。
我是一個完全沒有天分的速度者,無論怎麼訓練,都沒辦法開了一槍後比子彈先到靶子。
用我第一任教官的話來說就是,“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每次訓練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都是“你好,我職業生涯的終結者。”
他一直想做而沒敢做的訓練項目就是讓弓箭手瞄準我,然後教我活下來的方法有兩種,躲開箭或者接住箭。
從來都是學員申請調換教官,而正是我的第一任教官開闢了教官申請調換學員的先例。
於是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任教官,就是我現在的搭檔,火山。
據他說,是他主動申請要當我的教官,因爲擔心我最終會因爲沒人要而被消除記憶趕出灰界,對此我深表懷疑。直到他坦白說手下的學員是最後一名時他就可以沒有壓力的偷懶,我纔有那麼點相信他。
才知道他的外號時,我以爲他脾氣火爆,生氣時頭髮造型是火山爆發那樣的直衝雲霄。
可他脾氣很好,頭髮堅持萬年不變的凌亂美,並且一直不肯告訴我“火山”的由來。
最差的教官搭配最差的學員,他調侃說我們簡直比金童玉女還般配。
我在灰界的地下基地訓練了三年,約有兩年半花在了和火山的語言攻擊上,並且戰鬥值飛速提升。
不過那時候我們還不是搭檔,我一直叫他“教官”,不是我想,而是內部紀律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