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魚薇的心情此時複雜到了極點,壓抑了整整兩個星期的痛苦已經被她吸收得好好的,消化在一呼一吸之間,偶爾想起來痛個一兩下,她只要一想起步霄不會管自己了,她從今往後孑然一人,無處可依,甚至無法再見他,她只能自己緩解那份沉甸甸的絕望。
趨於平靜的內心,每日這樣煎熬,早就在痛苦的深潭裡浸泡太久,此時卻又被撩起一陣波瀾。
步霄現在忽然又出現了,明明什麼都未曾改變,他的笑容,他的眼神,跟以往別無二致,甚至連一絲尷尬都沒有。
魚薇只能先跟著步霄走到步徽身邊,只見他看了兩眼侄子的傷,跟醫生問了下情況,步徽正好「嘶」的一聲吸了口冷氣,步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大男人還嘶什麼……」
步徽聽了,頓時咬著後槽牙,把聲音全嚥下去,這時,正好幾個醫生把門外那個滿臉是血的人架了進來,步徽一看,蹙蹙眉冷聲道:「就是這個王八蛋砸的我。」
醫生扶住他讓他別動彈、別說話,步霄背後輕輕靠在旁邊一張病牀的牀沿,低頭悠然道:「行了,四叔幫你報過仇了……」
他話音剛落,全急診室的大夫都朝那人圍了過去,就剩一個男醫生給步徽縫針,片刻後,醫生清理那人傷口裡的碎玻璃,他叫得相當悽慘,魚薇站在這兒聽得一清二楚,說從傷口裡摸出兩個指甲蓋大小的玻璃渣,有個女醫生看了之後相當鎮定地說:「都能看見頭骨,怎麼也得縫個十幾針……」
步霄半坐在牀沿,聽見這話沒什麼表情,只是轉過臉看著魚薇,只見她朝著那個哇哇亂叫的人看去,輕輕蹙著眉,好像聽著慘叫也跟著覺得很疼似的,步霄不禁笑了。
「你是怎麼把他弄成這樣的?」魚薇小聲問他。
步霄輕描淡寫道:「去了派出所,員警讓他們賠錢,他們說不賠,我說行啊,就跟我稀罕幾個臭錢似的,出了局子,我也沒幹什麼,就順手抄起個啤酒瓶子砸了他一下,誰知道,呦呵,我從來沒砸過還挺天賦異稟,他就成這樣了……」
魚薇聽見他吊兒郎當的解釋,表情有些若有所思地出神,步霄盯著她的側臉看了很久,蹙蹙眉,怎麼覺得她心情不好似的?
「最近過的怎麼樣?房子還喜歡嗎?」步霄憋了很久的話,終於有機會問出口,他眼神真摯地看著她。
「挺好的,好得我都覺得配不上了。」魚薇有點感慨地說道。
步霄挑挑眉梢,笑了:「哪有人配不上房子的?長得好看就得配好看的房子……」
話說完他就覺得不太對了,舔舔脣,閉上了嘴,怎麼挺正經的話被他說出一種「金屋藏嬌」的味道,他低下頭,覺得自己還是別說話比較好。
「步叔叔……」他忽然聽見她開口喊自己,朝她看去,她臉色有點白:「既然你來照顧步徽了,我就先回去了。」
埋下頭,魚薇道了別就狠心想朝外走,還沒走出去兩步,還是老樣子,她的書包帶子被步霄拽住了,她只能停腳。
「站著。」他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說完,魚薇已經被他拉停住了,步霄一時間有點著急,忍耐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等會兒我開車送你。」
魚薇聽著心裡一顫,支吾了句:「不用了……」
她的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似的,步霄聽了深深蹙眉,沉聲道:「跟我鬧彆扭了?」
「不是鬧彆扭。」魚薇停頓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我以爲你不會再管我了。」
聽到她的話,步霄一時間微狹雙眸,劍眉深深地蹙起,繼而臉上露出一絲哭笑不得,又淡淡斂去,變成很嚴肅的樣子,似乎斟酌了很久,才一字一句說道:「我怎麼可能不管你?」
魚薇回頭朝他看去,步霄坐在白色的病牀牀沿,黑色大衣搭在肩膀上,棱角分明的臉被黑色高領毛衣襯得很英朗,他正伸出一隻手拉著她的書包帶子,眼神很認真。
那一刻,她幾乎有種跟他心意相通的感覺,就在她懷疑這種感覺是錯覺還是直覺時,門外響起高跟鞋聲,接著姚素娟大呼小叫地進來了。
「小徽!」姚素娟跟往常一樣,風風火火的,這會急得更是滿頭是汗,跑進門裡四處張望,步徽看見她大呼小叫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大嫂都進來了,步霄還是緊緊拽著她的書包帶子不鬆手,魚薇撲騰了幾下,他壞笑著凝望著她,終於把手鬆開。
姚素娟踩著高跟鞋跑過來,看上去像是剛從什麼正式場合的應酬上脫身趕過來,她先是仔仔細細地看了步徽好一陣子,又問醫生好幾遍要不要住院,醫生說皮肉傷已經沒問題,再做個頭部ct就好,她才放下心。
她一擡頭看見魚薇,一顆心又提上來了,神情慌張拉著魚薇問:「丫頭,你沒事兒吧?」
魚薇趕緊搖頭:「我沒事,步徽救了我。」
姚素娟終於鬆了口氣,精疲力竭地說道:「真是嚇死我了,人都沒事就好,我就說了,你們那學校就不應該上什麼夜自習,男孩兒就算了,女孩兒多不安全啊!你看看,這都這麼晚了,等會兒讓老四開車送你回去。」
步霄聽見大嫂這麼說,挑挑眉笑道:「咱家老頭兒不是說有傷風化嗎?男女有別,怕我玷污她清白什麼的,嫂子你這麼相信我?」
「老四!」姚素娟罵道:「你聽聽你,就是你這張沒邊兒的嘴才被人說的,還不知道改!也難怪咱爸訓你,這要是不認識的人還真以爲你是個流氓呢!但說真的,咱家誰會誤會你?你一個當叔叔的,還這麼疼小魚薇,能有什麼呀,你也就嘴上不正經,怎麼可能做出來玩兒學生那種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姚素娟繼續絮絮叨叨地講起來,步霄聽了這話,輕輕低下頭,脣邊有笑,但眼睛神色有些淡下去。
當晚,姚素娟帶步徽回家了,說第二天上午要請假,帶他再去做個ct檢查檢查,魚薇又上了步霄的車。
彷彿一切都沒改變,又彷彿有些東西的本質徹底面目全非了,魚薇覺得自己跟步霄現在的相處感覺有點不一樣。
就像現在,明明是他開車,她坐車,他跟她聊著天,她認真地回答著,一如往昔,總有奇怪的感覺在對白和偶爾沉默的罅隙間瀰漫開來。
步霄問了很多問題,大多是她搬出來之後的打算,魚薇說到她要去祁妙表哥的酒吧裡打工時,他輕輕蹙了下眉,笑著卻語氣嚴肅地交代道:「別的都可以,但不能亂喝酒。」
魚薇其實還是有點詫異的,畢竟是酒吧,她還以爲步霄會不同意,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地答應了,唯一的要求只是讓她不要亂喝酒。
又說了很多話,比如她的生日快到了,姚素娟要給她辦生日宴,還有寒假過年的時候,怕她跟娜娜太孤單,老爺子讓她們姐妹倆去步家過,順便交代了很多一個人住要注意的事。
這個時候,她真的隱隱聽出來了,步霄說的事情裡都沒有他自己,有種又要很久見不到他的感覺。
到了樓下,黑色奧迪緩緩停好,魚薇剛要跟他告別時,步霄開口了。
「魚刺。」他輕輕地叫了她一聲,魚薇轉頭朝他看,只見步霄眼睛望著前面的擋風玻璃說道:「雖然很久不會見面,但我還是會管著你的,會管到我死……」
魚薇聽見這話,宛如被猛擊一拳,打在鼻子上,鼻腔裡瞬間很酸很酸,她飛快地把臉轉過去,跟他一樣看著擋風玻璃外的深沉夜色。
「所以,好不容易纔見到你一面,就別鬧什麼彆扭了,」步霄語氣又輕浮起來,笑得很無賴:「讓我看見你高高興興的,跟我說個再見再上樓。」
他是笑著的,可是魚薇聽到他的話,眼淚已經在打轉,強忍著酸澀,吸了下鼻子笑了笑,對步霄說道:「步叔叔,再見。」
魚薇拉開車門走了下去,身影漸漸消失在門洞裡的黑暗裡,步霄笑著一直目送她離開,接著點了根菸。
吸了一口,他慢慢地吐出菸圈,左手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玩著煙盒子。
其實他剛纔聽魚薇說以爲自己再也不管她的那一瞬間,他真的快心疼死了,但是從今往後他參與她的事的次數的確會減少,一是明面兒上,老爺子不讓他管,已經全權都轉交給了大嫂,二是暗地裡,他怕自己會忍不住,他一直是個太隨便的人。
雖然沒有人知道,但上次車拋錨的事,的確是他故意犯下的錯,後來導致她小姨上門鬧事,害得她哭,錯全在他身上。還有那次偷偷地吻她,也是他一時情難自禁,趁她睡著了耍流氓……他的確不怕別人的眼光,但真的太早了,總得等她高中畢業。
等她高考結束,也就不到半年的事了,這半年期間,步霄打定主意能不見她就不見她,省得自己犯神經病,但私底下,哪怕老爺子不同意,他也絕對會把她的事都辦好。
步霄此時在香菸霧氣裡暗自想著,原來他二十八年的隨便和放肆,全都是因爲他攢了這麼久的認真和小心翼翼,全用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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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底的天氣,寒意肆虐,一連幾日雨雪天氣,期末考試結束這天正好是週五,娜娜的考試也結束了,帶著行李從學校回來,魚薇跟妹妹在周家度過了最後一個夜晚。
姐妹倆的屋門是鎖好的,娜娜激動得徹夜未眠,這還是雙親去世之後,她第一次感受到切實的快樂和安心,緊緊抱著魚薇一直唸叨著「姐,我們就要過好日子了!」,魚薇心情也很好,等妹妹睡熟之後,她還在失眠。
不知道幾點鐘她才迷迷糊糊入睡,一覺睡到第二天,猛一睜眼時天已大亮,魚薇醒來後,心跳的飛快,渾身燥熱,她剛纔做的那個夢實在太逼真,她一時半會沒緩過來。
夢裡她和步霄相擁而吻,肢體交纏,她現在一回想起畫面,就覺得羞恥極了。
真不懂自己怎麼會做這種夢……
魚薇用被子擋臉,平靜了好一會兒,翻身下了牀,一看時間還早,只能在桌前坐下,做了套數學卷子。
九點多的時候,姚素娟跟著車來了,敲開周家的門,跟徐幼瑩又對罵了幾句,魚薇跟魚娜把行李搬出來將要離開時,徐幼瑩像是一隻待宰的雞終於被切斷了喉嚨一樣,再也不撲騰了,一句話說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她們。
姚素娟帶了幾個她公司裡的男下屬,嚷著叫人幫忙拎東西,就拉著魚娜的手下樓了,魚薇最後一次走出周家家門時,回頭看了一眼。
徐幼瑩站在客廳中央的樣子,她將永生也不會忘記,魚薇看見她渾身發顫,惡毒的眼睛裡竟然依稀有淚光,她明白她是因爲恨意才那樣的,徐幼瑩知道,自己走出這門之後,會一天比一天好,過上遠遠比她要好的日子。
而她將會跟這個囚牢一般冰冷又噁心的家庭一直一直生活下去,直到死,就像那張油膩膩的飯桌上的剩菜一樣,漸漸腐壞。
其實不用自己報復她,她已經遭受了最可怕的詛咒而不自知。
魚薇轉身離去,走出那扇防盜門,一句話也沒說,最後的告誡她已經對她說過了。下了樓那一刻,她發現天氣好的不像話,晴空蔚藍得幾乎虛假,遠處姚素娟和魚娜的笑聲傳進她耳中,是世上最動聽的音符。
美中不足的事只有一件,當魚薇坐上搬家的車駛離社區時,她想著如果步霄也在的話,如果此時此刻她可以跟他一起笑的話,那該多好。
但隨即她還是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笑了,其實那天步霄對她說可能會很久不見之後,她偷偷哭了很久,自己卻也想通了,很久不見也是很好的,下次再見到他,她的變化一定要讓他眼前一亮。
從今天開始,她是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