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修文,新增285字)

聽見門邊細微的聲響,步霄轉過臉朝門外看去,看見魚薇站在門口,正凝望著自己,頓時臉上露出笑容:「我先送你回去?」

魚薇想都沒想就走了進去:「不用了,我陪你一會兒吧。」

步霄有點訝異她這個忽然的舉動,但也沒說什麼,把旁邊的一個蒲團拿過來,拍了拍,衝她笑道:「也是,讓我媽見見兒媳婦兒,我也能耐了……找個這麼漂亮的。」

他看見魚薇並沒有直接走過來坐著,而是走到香案前,拿起三炷香在燭火上點燃,插在他的三炷香旁邊,還對著一排排靈位雙手合十,很恭順地鞠了個躬,不禁覺得好笑,她這「兒媳婦」這麼快就進入狀態了。

步霄眼裡噙著笑意,望著這一幕,她的身影都被燭光映襯得更加溫柔,這畫面有種說不出感覺,像是很有溫度,很讓人暖和,這大概是一種人情味和煙火味吧,生人和逝者見見面,家裡又添新人了,去了的永遠不會被人遺忘,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

笑著挑挑眉,他看著魚薇走到身邊,在他左邊的蒲團上坐下,她跟自己對望的時候,有種超越時間和一切空間的感覺,像是他倆已經這麼望著很久了。

很長時間沒說話,魚薇剛纔敬香鞠躬的時候,看清楚了靈位上的字,最前面的是步霄母親的,後面一排角落裡是他大嫂和侄子的,他原來那個大嫂的名字也很好聽,叫「褚月梅」,光看名字還真不知道是個這麼性情剛烈的女人。

魚薇靜靜地陪著步霄坐著,然後能感覺到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他的手無時不刻不是滾燙的,有著粗糲的觸感,她也用力握住他的……

這估計是他第一次在這間小屋裡坐著時,有人陪他吧?沒關係,以後他再來,她都會陪著他的。

想了想,魚薇覺得還是跟他說一聲剛纔姚素娟跟自己把一切都說了的這事比較好,但又怕他會難受,左思右想,聽見他問:「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看見步霄一副探究的表情,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自己,魚薇頓時覺得沒什麼好彆扭的,說道:「大嫂剛纔都跟我說了,以前的事。」

步霄的神情有一秒鐘的怔忪,接著眉眼舒展開,露出一個很柔和的笑容,雙臂撐在身後,身子往後仰:「嫂子真的成人精了,我想什麼她都知道,真的謝謝她,她不跟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果然是無法釋懷的,步霄天不怕地不怕,估計最怕的就是這件事了吧,魚薇點點頭,感嘆道:「這個家沒有大嫂的話,真是不行的。把你們家比作一個機器,大嫂就是最小的那個零件,在每個地方,連接著每個人,緊扣著每個環節,不然這個家就像散了架的機器一樣,是沒法運轉下去的……」

步霄聽她直接岔開了話題,不說那件事,把話引到姚素娟身上,還比喻得這麼形象,知道她在照顧自己的感受,低頭笑了笑,把魚薇摟進懷裡:「什麼你們家我們家的,你是誰家的?嗯?」

之後的時間裡,她就被步霄這麼摟著,頭靠著他的肩膀,安靜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六炷香一點點燃燒。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期間一直沒人說話,兩人都沉默著,突然門邊響起動靜,魚薇朝著門口看時,猝不及防地大吃了一驚,立刻坐直身子,從步霄懷裡掙脫開,覺得很不自在。

步徽突然出現在門邊,目光閃了兩下,瞳色變成徹底的漆黑,他看見魚薇依偎在四叔懷裡的那一幕,終於有了最後的實感。

他腦子忽地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低下頭轉身回房間。

魚薇有點著急,想開口喊他,但話到脣邊,她忽然明白,喊住他又能說什麼呢?

步霄也看見了忽然出現的步徽,神情在那一瞬間變得有些奇怪,他再次擡眸,看著香案上的那個靈位,他懷裡摟著的是小徽最喜歡的女孩兒,大嫂看著這一幕不知道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我送你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步霄從蒲團上站起來,順手把魚薇也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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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徽因爲久違地夢見生母,燒退了之後想去敬一炷香,步靜生是從來不靠近那間屋的,他就自己一個人去了,結果撞見四叔摟著魚薇坐在那兒。

四叔已經把女朋友介紹給所有人了,給去世的奶奶看,還給自己親媽看,他就絲毫不會覺得彆扭,心裡完全不記得自己還在傷心嗎?那靈位上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親媽和哥哥。

走回房間,步徽聽見院子裡車發動引擎的聲音,知道是四叔送魚薇回家了,忽然想起之前,自己開著跑車追在魚薇身後,她不願意上車,他還問她是不是隻願意坐那個男人的車,那個男人其實就是四叔,她果然還是,只想上他的車……

他現在燒全退了,頭腦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清醒透頂的感覺一點點啃咬著他,最初的那股子衝動和憤怒,終於永遠都不可能再來了,那些感覺消失掉,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憊,和空蕩蕩的多餘感。

步徽站在窗邊,看見四叔的轎車離開,車裡坐著的是兩個人,等車開出院子,駛進漆黑的夜色裡,他也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

步靜生去了一趟一樓,回來看兒子怎麼樣了,一進屋,看見小徽站在窗邊,眼睛定定地望著樓下,院子裡傳來老四帶著那個小丫頭開車離開的聲音,他從來沒見過兒子這幅模樣,他單薄的身子站在那兒像是下一秒就會轉瞬消失一般,他心裡一慟,喃喃道:「你燒退了嗎?回被窩裡再捂一會兒……」

步徽沒應聲,也沒回牀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步靜生朝他走過去時,才聽兒子艱澀開口:「爸,我能不回家了嗎?我回來就難受……」

步靜生只覺得膝蓋下面的兩腿一軟,扶著牀沿坐下,心裡百感交集,兒子嘴裡「回家」兩個字真的戳到他最痛的地方,他緩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聲音有點發顫地問道:「那你想去哪兒?」

「我想離開G市……讓別人都好好過吧,我去了別的地方,我也能好好過,呆在這兒我什麼時候能好?」步徽聲音低沉,語速很慢,每個字越說越冷靜,最後一句話是一句自問,更是一句自答。

步靜生的聲音終於抖得越來越厲害,身體忽然也覺得冷,宛如篩糠,問道:「你心裡就完全不替你爸想想?我就剩你這麼一個兒子了……」

他就這麼一個兒子了,怎麼還是跟老四不對付?步靜生剛纔下樓,看見老四帶著那個小丫頭離開,想著他怎麼就這麼不把小徽記在心裡,他們去別處出雙入對的就是了,非得回家裡,兒子在邊兒上看著什麼感受?小徽最近一會兒找不見人,一會兒又發燒又難受的,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真的再也經不住折騰了,他一點點也不想再嚐嚐沒有兒子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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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氣氛還是很壓抑的,其實哪怕是今天出去玩了一天,心裡總是擱著一件事,就連快活都無法心安理得。

魚薇看著步霄開車的樣子,他沒什麼變化,側臉還是笑著的,但她能感覺到他也在憂慮。

晚上他們倆坐在那兒,雖然姿勢看上去挺愜意的,但絕對不是想秀恩愛,步霄是自己去那間屋的,他是想讓自己難受,那是種自虐……可偏偏被步徽撞見了那樣一幕,真是怕被他看見什麼,偏偏會被撞見什麼。

下午也是接了電話,步霄就急著趕回家,連把她送回去都怕耽誤時間,所以也帶著她去了,但魚薇剛纔離開時,看見大哥看自己的眼神,並不是歡迎自己的意思,她這才知道,她晚上根本就不該跟來。

所有事情都像是糾纏在一起的一團亂麻,打了個死結,沒人知道這個局面該怎麼化解,會由誰化解,但事情最終塵埃落定,一錘定音的時候,往往又讓身在局中的人猝不及防。

魚薇真的沒想到,僅僅是第二天下午,她就接到步霄的電話,說要帶她回家吃晚飯,是大嫂通知的。

她隱隱猜測姚素娟是爲了化解現在的僵局,才精心準備了一桌飯菜,想讓大家坐下來好好聊聊,把話說開,但等她跟著步霄來到步家時,纔看出不對,步徽並不在家裡,大嫂的意圖似乎也並不是讓叔侄倆化解矛盾……

自己下午正好沒課,步霄又是個萬年大閒人,開著車去她家裡接她,兩個人傍晚時分進的院子,一進門毛毛又飛撲過來,對著步霄又蹭又舔,院子裡的風景一如從前,似乎完全不知道這個家正遭變故。

下了車,步霄走過來,對著她懶洋洋地露出笑容,一把摟住她的肩膀朝門裡走,魚薇知道他在勸自己不要緊張,但她不好的預感,真的越來越強烈。

「就當跟平常一樣,吃頓家常飯。」步霄低下頭在她耳邊柔聲說道:「回家了放鬆點兒……」

被他摟著走進客廳,魚薇看見一樓除了姚素娟誰也不在,她也正忙著要去廚房張羅晚飯的事,看見兩人進門,沒多說幾句話,就匆匆走了,老爺子也不在樓下,步霄和魚薇只能在沙發上並肩坐了一會兒,這時步靜生下樓來了。

緩慢的腳步聲立刻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魚薇其實有點怕看見大哥,昨天他看著自己的眼神,確實不是和善、親切的意思,估計這個家裡,現在最不想讓她出現的人就是步靜生。

氣氛頓時有點冷卻,就在魚薇不自在的時候,居然聽見大哥主動開口了。

「老四,我有話跟你說,你跟我去一趟樓上。」步靜生神情有些疲憊,走路的姿勢也有點搖晃,下了樓第一句竟然是喊步霄跟他一起上去說話。

步霄原本翹著二郎腿坐沙發上,看見大哥下樓,立刻把腿放好,看見他一步步走下樓梯,步伐不怎麼矯健,不知不覺中又老了一些,開場白竟然是這樣一句,他喉間頓時涌出一種很澀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熟悉,而且濃烈,像是化不開的一口血,從很多年前就死在身體裡的一口黑血。

這還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大哥找自己談話……

步霄把喉間那股澀澀的感覺嚥下去,輕輕吐出一口氣,臨走前,挑眉笑著揉了一下魚薇的頭髮,跟在步靜生身後,緩緩上了樓。

在一樓的時候他臉上還掛著無所謂的笑,但到了二樓走廊,沒人看見時,他的神情變成了他自己都很陌生的一種奇怪的樣子。

大哥禮佛的房間,他從來沒進去過,這還是第一次進,看見自己送的那個佛龕,地上的蒲團,還有桌上快抄完的經書,步霄坐在硬邦邦的紅木沙發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控制不住地想點菸,把煙叼在嘴裡,「啪」的一聲點著時,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步靜生,大哥的眼神在煙氣瀰漫裡,有種頹唐。

忽然想起十三四歲自己第一次抽菸,被大嫂發現,摸起掃帚朝著自己掄時,他躲在大哥身後,步靜生幫他擋掃帚,勸道:「哎呀,小男孩兒抽個煙有什麼,你朝我打就行了……」

畫面閃回裡,他又看見了當年的大哥和大嫂,步霄有點不知所措,低下頭把煙塞嘴裡,想緩解那種他控制不了的感覺。

煙氣嫋嫋裡,對面的步靜生垂著眼睛,聲音很低頹地開口了:「老四,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不會找你的,這事兒你沒錯。」

步霄擡起眼,輕輕舔了下脣角,這句話讓他痛苦至極,如果大哥說的是「這事兒全是你的錯」,他會更好受一些,因爲千錯萬錯,全都是他錯,他把這輩子的所有的「對不起」都說完了,也不會讓自己更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