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之四

“咯”的一聲,房門開了,阿誰已經起身,將自己梳洗停當,推門而出。她推開門,第一眼看見薛桃,那推門的動作就僵住了。

“阿誰姐姐!”玉團兒歡呼了一聲,比聽起宛鬱月旦和唐儷辭那些隱晦的對話,她更喜歡看見阿誰,看見阿誰臉色不好,她呆了一呆,順着她的目光去看薛桃。薛桃在無聲的咳嗽,血絲自她口中吐出,然而她卻無力咳出聲音,呼吸的聲音哽在喉中,一顫一動,剎那間整張臉都青紫了。

紫金丹只延續了她一夜的生命,她的心肺被長戟穿透,此時突然衰竭,聽着那淹沒在咽喉中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含糊而微弱,卻始終不肯停止。

她並不想死,她想留在玉箜篌身邊,她想陪他一輩子,無論他是好是壞、是正人君子或是卑鄙小人,會英雄百代或是遺臭萬年,她想陪他走到盡頭。

她一點也不願死,她有牽掛她有期待,她不能這樣就死,她還沒有對玉箜篌說過她願意留在他身旁,還沒有對他說過其實後來她問他朱顏爲什麼不來救她……那些話都是假的,她其實忘了朱顏,她做了卑鄙的女人。

玉團兒、林逋、阿誰、唐儷辭和宛鬱月旦都很安靜,聽着薛桃咽喉的哽咽,一聲一聲,每一聲都很無力,但她就是不停止,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不知要掙扎到何時……玉團兒的臉色變得很蒼白,那聲音聽起來太殘酷,聽的人或許比正在死去的人更痛苦,她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忍耐,“我……我要出去……”林逋點了點頭,“我陪你出去走走。”玉團兒拉住林逋的手很快出去,如避蛇蠍。

屋裡剩下阿誰、唐儷辭和宛鬱月旦,阿誰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此時更是無神而疲憊,宛鬱月旦睜着眼睛,但他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唐儷辭慢慢的道,“有誰要救她……捏斷她的喉嚨……”

阿誰全身一震,一瞬間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秋風蕭瑟中苟延殘喘的老蛙,殺死殷東川和軒轅龍的池雲,他們和牀上的薛桃重疊在一起,讓它死……就是唐儷辭的救贖。宛鬱月旦閉上了眼睛,唐儷辭擡起手掌,阿誰低聲道,“且慢!”她護在薛桃身前,“你們……你們都出去吧。”唐儷辭眉頭微蹙,放下手掌,阿誰道,“你們都出去,我在這裡陪她。”

要坐在這裡陪伴薛桃,聽着她掙扎求生的聲音,需要多強的忍耐力和多大的勇氣?宛鬱月旦脣齒微動,卻沒有說話,唐儷辭看着阿誰,他正要說話,宛鬱月旦拉住他的衣袖,“帶我出去,好不好?”唐儷辭眉宇聳動,本要說的話忍了下來,一把抓起宛鬱月旦的手腕,大步自屋裡走了出去。

阿誰聽着他們離開,聽着薛桃瀕死的聲音,她握住薛桃的手。

也許,殺了她就能救她,她就不會再痛苦,但……她終是很自私,不想要求唐儷辭一次又一次做這樣的救贖,他殺了池雲,他不能再殺薛桃,他不能爲了結束她這短暫的痛苦而讓自己背上另外一重罪。

這個江湖,已漸漸將他視作妖物,而他……不能把持不住,任由自己妖化下去,那是一條不歸路,是一條寂寞致死的妖王之路,他或許會天下第一,但不會有任何朋友。

他是很希望被人所愛的……

薛桃咽喉中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無力而痛苦,她仍在掙扎,阿誰悽然望着她,這個女子美貌而不幸,也許日後自己的歸宿與她相差無幾,也許會比她更不幸更痛苦。看着薛桃垂死掙扎,她將她看進了自己心裡,死在一個以爲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人手裡,這就是多情女子的歸宿。

宛鬱月旦與唐儷辭走出屋子,冬日料峭的寒風,吹在臉頰上冰冷而刺痛。唐儷辭垂手挽袖,望着天,宛鬱月旦微笑,“眼不見爲淨。”唐儷辭道,“你不是看不下去的人。”宛鬱月旦並不否認,“但你看不下去,再看下去,你一定會殺了她。”他悠悠的道,“但我並不想你殺人。”

唐儷辭並不回答。宛鬱月旦眉眼彎起,笑得很舒展,“我要做王者,但不一定要做強者,唐公子你……不一定要做王者,但一定要做強者。”他慢慢的道,“強者……心要像石頭一樣硬,你要是受不住別人的痛苦,就會太輕易暴露出弱點。江湖風雨飄搖,你是非常重要的人……”

唐儷辭擡眼而笑,天空頗顯灰白,蒼涼而高遠,彷彿一蓬細沙被狂風吹上天空,四散飄搖,卻越吹越高,始終不落一般。

便在此時,只聽遠處“碰”的一聲巨響,在唐儷辭眼內,望亭山莊的方向騰起一團黑煙,隨即烈火熊熊,衝起半天高度,不消說那座機關複雜隧道盤結的莊園又已消失在**與烈火之中。朱顏與玉箜篌一戰結果不得而知,而潛藏在望亭山莊中的男男女女去向如何,顯然也將成謎。

他們必定另有巢穴,但即使朱顏與玉箜篌兩敗俱傷,風流店殘餘的力量仍很驚人,不可追擊。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着那越燒越旺的大火,如果他能更強一些,如果他有如朱顏這樣的幫手,昨夜其實是殺玉箜篌的大好機會。

如朱顏這樣的幫手……

傅主梅的影子掠腦而過,唐儷辭紅暈姣好的臉色突然微微發白,隱隱約約有一陣眩暈,唐櫻笛的那句“他比你好”,阿誰那句“他比你好”交相重疊的在他耳邊環繞,宛若幽靈不去。他眼睛微闔,身旁宛鬱月旦擡起頭來,“唐公子?”

“我累了。”唐儷辭道。宛鬱月旦柔軟的呵出一口氣,往地下一坐,他不管地上是泥水還是雜草,坐下之後觸手一抹,發覺是一片潮溼的枯草地,便索性躺了下去,枕着手臂望着天空。

他看不見天空,但他很愉快。

唐儷辭跟着他坐下,宛鬱月旦扯着他的袖子,“累了就躺下來吧,躺一躺,地上雖寒,卻還凍不死你我。”唐儷辭躺了下來,也枕着手臂,望着天空。

天空仍舊迷濛不清,有幾片乾枯憔悴得不成形狀的落葉在風中飄着,忽高忽低,形態卻很自由。宛鬱月旦伸手扯了一根枯草,“你會不會唱歌?”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着風中的那幾片落葉,“唱歌?”宛鬱月旦用他靈巧的手指細細的撫摸着那枯草,仔細揣摩它的形狀,“躺在地上的時候,你不會想要唱歌嗎?我想聽人唱歌。”

唐儷辭看着他把玩那枯草的動作,全身慢慢的有些鬆弛下來,近來繃得很緊的一根弦漸漸的鬆了,鬆弛下來以後,他的臉色就不沉靜溫雅,泛上一絲冷笑,“有一首歌,叫做‘弱蟲’。”

“弱蟲?”宛鬱月旦怔了一怔,“奇怪的名字呢,唱來聽吧。”

唐儷辭恣意的躺在枯草地上,“在那裡,伏營的燈火,連綿不絕的兵馬夜眠江河,月如鉤,長草漫山坡。在那裡,做着許多夢,數一二三四,比星星還不清楚。在那裡,微弱的小蟲閃着光,在午夜無聲之時來流浪;在這裡,脆弱的小蟲揮翅膀,在強敵來臨之際在翱翔,多少鬼在河岸之上,趁着夜色持着槍……誰的夜的夢,弱蟲輕輕飄,兵馬在臨近;誰的夜的夢,弱蟲輕輕死,落在地上像葉子。誰的戰靴踩過它,不知它的夢,只以爲是泥土,哦——只以爲是泥土——月光閃爍那姿態如勾,它冷冷照冷冷照照不盡多少弱蟲今、夜、孤、獨、死……”他沒有唱,只是在念詞。

宛鬱月旦很認真的聽着,“‘兵馬在臨近’這句很突然。”唐儷辭望着天,“那是二重和聲。”宛鬱月旦又道,“‘落在地上像葉子’也……”唐儷辭打斷他,“那也是二重和聲。”宛鬱月旦不知道什麼是“二重和聲”,很惋惜的揪了揪手裡的枯草,“爲什麼不唱?”

“唱?”唐儷辭從地上抓起一把枯草,抖手往空中灑去,看它被風吹得到處都是,“誰知道……你去請傅主梅唱給你聽,我只能唱‘兵馬在臨近’和‘落在地上像葉子’。”

宛鬱月旦詫異,“爲什麼?”

唐儷辭望着天,天空中已沒有他灑的那把枯草,“因爲……就是這樣規定的。”

宛鬱月旦靜了下來,“誰規定的?”

唐儷辭擡起手,張開五指,從指縫裡看天,天空依然很廣闊,但在指縫間看來很狹隘,“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

說“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的時候,唐儷辭的語氣像個孩子,宛鬱月旦舒開眼角微笑,“那我唱歌給你聽好了。”

唐儷辭笑了出來,“你?”他很輕蔑,但沒有不容許,“唱罷。”

宛鬱月旦躺在地上唱了起來,他隨隨便便唱着,唱着兒時的小調,有些詞忘了他便東拉西湊,忘得再徹底了些他便胡編,反正唐儷辭也不知他在唱些什麼。

冬風很涼,聽着宛鬱月旦瞎唱了好一會兒,唐儷辭紅脣微勾,“你麼……有時候有些像一個人。”宛鬱月旦停下不唱了,“誰?”唐儷辭脣角的弧度揚得非常細微,“你在懷念他。”宛鬱月旦又問,“誰?”唐儷辭道,“是誰……你很清楚。”宛鬱月旦嘆出一口氣,“嗯……你怎會認識他?他在哪裡?”唐儷辭似笑非笑,“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好嗎?”宛鬱月旦並不問“他”在那裡,他知道唐儷辭不會說。

“不太好。”唐儷辭閉上眼睛,“或者說……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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