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窗臺前,陸振軒站在那裡,他好像已經洗過澡,身上鬆鬆垮垮地繫了件黑色浴袍,他的手上夾着一隻香菸,白色的煙霧繚繞,讓夏以薰一瞬之間居然看不清他的臉。
可即便如此,她遠遠看着,還是在他的頭頂處覺得有一層濃厚的愁雲將其籠罩,揮之不去。
之前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原來,真的不是她的錯覺,而是他今天確實不對勁。
她在心裡斟酌片刻,明眸一擡,腳步也隨之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她想,他的情緒必然和昨天回了家有關……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響,陸振軒扭頭,可看她的時候,漆黑的瞳眸裡卻是淡然一片,他沒有講話,只是將嘴裡的香菸拿了下來。
這樣的他讓夏以薰一頓,每當他望着她沉默的時候,她就會覺得與他之間的距離在無形當中又拉開了一些,就如此刻。明明兩人是這麼近的距離,她卻覺得眼前的男人與不久之前還對她嬉笑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夏以薰抿了抿脣,繼續向他靠近。
看到她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陸振軒本能的將手中的菸頭摁在一側的菸灰缸裡,熄滅。
侷促地僵在他面前良久,夏以薰不安地摳着手指,彷彿積蓄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才終於將憋在心裡的話開了個頭。
“陸振軒,我有話想和你說……”
隨着她話音的落下,他眼波一動,微微詫異,一秒後,他從嘴裡吐出一字,“說!”
說……
或許是他的反應比夏以薰想象中的還要冷淡,也或許是因爲他在吐出那一個字的時候正在摁滅菸頭,所以就連說話都比平時用力。
夏以薰怔了下,腦子裡瞬間變得一片空白。明明之前已經醞釀了很久,以爲一開口就會很流利,可到了眼前,她卻緊張得什麼都忘了,甚至不知該如何啓齒。一切都變得極其困難。
吞嚥了下口水,她極力讓自己冷靜。再然後,她一張嘴,就問出了這麼一句話,“你有心事啊?”
深深呼出一口氣,雖然她沒有直接切入重點,但她在心底不停地爲自己加油打氣。冷靜,繼續保持……直接進入主題太突兀了,這樣問的話,可以稍微襯托下氣氛。
於是,陸振軒更詫異了,她這算是關心他的情緒嗎?
擡手揮了揮,將彌散在眼前的煙霧驅散一些,他走到chuang邊,靠着沿邊懶懶坐下,隨意一笑,“心事?這不是你們女人才該有的玩意兒嗎?”
呃……心事是女人的專利了嗎?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
夏以薰有些鬱悶,想要和他聊天,怎麼就這麼難呢?
算了,暫且不討論心事的專利問題,她又繼續說道:“可是,你今天……”她想說,不太對勁!也想問,你家裡沒什麼事吧?就是這麼兩種語氣,一種委婉,一種直接,可她卻在猶豫要怎麼問出口。
而坐在那裡的陸振軒,卻像是十分明瞭她的想法一般,忽而出聲說道:“我母親生病了……”
僅僅一句,夏以薰心裡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果然,唯有他的話才能讓她安
定。原來如此!
與此同時,她的心底又生出另外一種情緒,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母親的身體也一直不好,生病的時候,作爲兒女的心情,她也十分了解。
不由自主地,她腦海中開始回憶起陸振軒的母親來,五年前,蘇曼給她的印象就是個美麗,溫婉,高貴的女人,在她呆在陸家那段短短的日子裡,陸嘉良夫婦待她都是極好的。
“那……她還好吧?”這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下,之後又冒了出來,如此反覆幾遍之後,終還是問出了口。
“嗯,還好,就是着涼了,發燒……”陸振軒低聲回道。
“哦……”她也默默點了下頭。
話題似乎又僵住,儘管她有心,卻也不敢多問,畢竟……誰讓她是姓夏的呢?有些事情是實實在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哪怕是沾點邊也終究太敏感,還是小心翼翼,不提爲妙。
然而,陸振軒卻在停頓了幾秒後,又開了口,“這麼多年了,她一直都沒能從失去我父親的傷痛中走出來……”
“……”夏以薰的脣瓣緊緊抿起,靜默不語。
這樣的話讓她怎麼接下去呢?又該如何接?
陸振軒深吸一口氣,沙啞的男聲在寂靜的空氣裡再度響起,猶如沉寂多年的鐘聲,雖然低沉,卻能一下直撞人心。
“夏以薰……你相信什麼愛情嗎?你相信一個人失去了另外一個人,就真的會心如死灰,活不下去嗎?”
這時,她方纔擡眸,看着他臉上的表情,認真而平靜。
他這是……要跟她聊天嗎?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似乎很少這樣跟她說話,可是,他和她說的這個話題……她一時語塞,竟答不上話來。
相信愛情嗎?
當然相信!
可是,當一個人失去了另外一個人,就真的會心如死灰,活不下去嗎?
她有些遲疑,會不會呢?
一直到她歷過那種蝕骨般的疼痛,萬念俱灰之後,才從概念上轉化爲了身心的領會,那最真切的答案,或許只有經歷過,纔會真正懂得吧!
愛情,它不就是那麼神奇的一種東西嗎?能讓人哭讓人笑,讓人疼痛讓人甜蜜……更能讓人絕望!
有些人,固執如她,就是非他不可!
然而在此時此刻,在她還沒法解答他的問題時,卻終於明白了他提出這個問題的用意所在。
只見他又緩緩張口,“在我父親去世的第一年,我母親……她曾服安眠藥自殺,兩次!若不是發現得及時,早就已經……”
不過剎那,夏以薰的心驀地已經開始狂顫。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張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該說些什麼。
因爲她的父親,他差點同時痛失雙親,家破人亡嗎?
怪不得,他恨她!
可是,對於父親夏清宏……事實上,她與母親一直生活在國外,和父親的相處真正意義上來說並不多,哪怕時至今日,她也搞不懂爲什麼父親會出賣陸嘉良。如果僅僅只是爲了錢而已,爲什麼會鬧出人命來?
這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隱情?
她也曾向母親求解過,可是每一次母親都只是搖搖頭,告訴她這是上一代人的事情,和她無關,不必知道得太多。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問起。但是父親對陸家造成的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的。
哪怕她現在再替父親說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逝去的人,終究也回不來了。
陸振軒似乎也並不在乎她是否說話,他只是想把話說給她聽。
“所以夏以薰……你知道嗎?我母親是我最重要的人……每次看到她鬱鬱寡歡的樣子,我的心,就特別難過,如果不是因爲還有我,估計她連這幾年都撐不過,早就隨着我父親一同去了,我就想,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讓她開心一點兒……”
他一邊說着,目光終於移到了她的身上來,星眸閃動,將她侷促的模樣盡收眼底,
不由得,他嘴角一勾,輕笑出聲,“你別這麼緊張,我知道你是無辜的……關你什麼事呢?夏以薰你告訴我,這樣和我在一起,你有開心過嗎?”
她的身子一怔,隨即看他,臉上掛滿了不安。這樣和他在一起,她當然不開心,有誰會願意被藏在金屋裡,只有在黑夜裡才能感受得到他的溫暖?可是……畢竟是他給的溫暖啊!
她的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似的,艱難開口,“我……”
然而,她只說出了一個字,便被他打斷,他再度笑,輕得似在自嘲,“也許我母親說得對,我也覺得自己挺荒唐的……她今天早上還跟我說,該是時候定下來了,別整天盡幹荒唐事,糟蹋了人家姑娘,我想了想,把氣撒在你身上是挺混蛋的,對不起……如果,如果你真的那麼想要離開我,那……就離開吧!我放你走……”
夏以薰呼吸一滯,臉色頓時煞白。她呆呆地望着他,目光裡有難以置信的神色,彷彿剛纔她聽到的話只是一場幻覺,不會是真的,怎麼會是真的呢?他說……他要放了她?
在她終於鼓足了勇氣想要向他表明心悸的時候,當她也想要問問他是不是也同樣將她放在心上的時候,當她以爲那遙不企及的未來只要通過努力就能一步步靠近的時候……
他就給了她這麼一個答案——放了她!
當年他對她的所作所爲她一直都無法釋懷。直到這一天,她才終於聽到了他的對不起。
可是……
誰要他的對不起?她不要!對不起就算了嗎?對不起就想把她打發了嗎?
陸振軒,你混蛋!怎麼可以這樣?
前一秒還與她親親密密,可是轉瞬之間卻又趁她不備捅她一刀,這麼可惡,如此殘忍,他是怎麼做到的?他怎麼可以?
她的心裡瞬間生出一種情緒,那道聲音彷彿在不斷嘶喊,可是,巨大的無力感又在剎那將她淹沒,心頭生生裂開了一個口子,不停地往外冒着血,一直流一直流……
這就是他長久以來賜予她的絕望,痛,都叫不出聲來!
陸振軒在此時卻移開了眼,不再去看她灰白的臉色,他怕自己一旦面對着她,就再也無法繼續往下說,可是有些話,他今天必須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