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你最近忙什麼去了?”
“啊?我呀,我……我忙工作唄……”現在輪到她吞吞吐吐了。
“哦,那是該忙。忙了好,忙了好。”
D女猜到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直截了當說:“守傑,你有什麼心事要跟我說吧?你就別繞彎子了,有什麼事直說吧。”
“呃……”見她這麼直白,我索性心一橫、牙一咬,道:“段娜,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事兒?”
“我,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頭一低、眼一閉,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罵我就罵,打我就打,哪怕當衆把菜湯潑我頭上,我也認了。
“啊?真的?啊,太好了!”她發出欣喜的一聲。
我不解地睜開眼,看到滿臉驚喜的她,不禁一愣。
“唉,守傑。”她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太好了,唉,怎麼這麼巧呢?太好了太好了。”
我依舊大惑不解。
“嘿,我以爲你要說什麼事呢,這太好了。”她喜上眉梢,“守傑,咱倆真是……真是無巧不成書。”
“嗯?你……你也有男朋友了?”
“不是,唉,怎麼說呢?我前夫找我復婚。”
“呃……你還想跟他復婚?不怕他再動手?”我爲她捏把汗。
“是這樣……”D女把近期發生的事全盤托出。
“哈,哈哈!”我大喜過望,心想這事怎麼就這麼巧呢?負疚感也被衝得無影無蹤。欣慰中,我靠在椅子背上,掏出支菸點上,微笑着,看着她,如釋重負。
“這真是皆大歡喜。”她說。
“嗯,是啊,確實是,皆大歡喜。”
“那……守傑,以後咱倆以兄妹相稱吧,好不好?”
“好,好!”我欣然應允。
“哥。”
“噯。幹嗎啊小妹?”
“哈哈。”
兩人邊聊邊吃,D女又問:“哥,能不能說說你的女朋友?”
“呃……其實認識她比認識你早。”
“是嗎?”
“嗯,只是認識她很長時間沒發生什麼交往,搭不上腔。”我故意把水攪渾,以免她知道我曾腳踩兩隻船。
“喲,哥,你也單相思過?哈哈!”D女開我玩笑。
“哪兒啊?什麼話……”
“那……她叫什麼啊?”
“叫孫倩。”
“哦。漂亮嗎?”
“嗯……挺漂亮的。”
“哦。多大?”
“三十吧。”……
從飯館出來,和她肩並肩走向停車場。隆冬時節,頗有些冷。
以前跟D女多是晚上見面,一直沒給她買過什麼東西。現在要分手了,多少感覺欠了她。
“咱們去逛逛西單吧。”我說。
“哦,行啊,你要買什麼?”
“我想給你買件衣服。”
“買衣服?給我?”她驚訝地望着我。
“是啊?”我解釋道,“咱們交往一場,一直都沒給你買過什麼。現在分手了,該留點兒紀念。”
“守傑,哥,我找你不是圖這個,我喜歡你是對你感覺好。要是沒孩子,我真願意跟你。不過,哥,你別以爲,你的小妹能被幾件衣服給收買了哦。那就太小看小妹了。我窮是窮,可我並不稀罕幾件衣服,我稀罕的是人心。你要是那樣想,我當初就看錯人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爲自己的庸俗感到有點汗顏,又對這個小我九歲的女孩肅然起敬,瞬間下了決心要幫她自立。
幾天後,我把軍子請出來吃飯。席間把D女的情況,以及跟我的關係透了底,拜託他收留我這個認來的小妹。
軍子是爽快人,當即拍板同意。
我知道軍子好色,又囑咐道:“軍子,你得給我聽着。這個小段雖不是我的親妹妹,可也跟親的差不多。到你手裡,你他媽的要敢對她使壞心眼兒,老子可跟你沒完。”
“我操,你把老子看成什麼人了?”軍子擺出忿然的樣子,“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把她交給我,你老人家就放心地去吧!”
“這還差不多,多照顧照顧她,剛入行,能力上你多包涵點兒。”
“那沒問題!”
接着,軍子又問了我的個人情況,我把與孫倩相識相知相愛的全過程,詳細講了一遍。
軍子屏息而聽。等我講完,他突然往椅子靠背上一靠,似乎鬆了一口氣一樣,笑了:“守傑,你小子這下算選對人了。你哥我當初沒唬你吧?我早就說那艾什麼什麼絕對不行!”
“是,確實是。”
“這個孫倩,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女人。這可是百裡挑一的好閨女,你小子就偷着樂吧。”
“是,是。”我心裡暗暗驚歎:這傢伙怎麼就這麼會識人看相呢?同一個艾秀靜,我就被她給騙得一愣一愣,而他看看照片就能知道個底朝天,這眼得有多毒?不是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嗎?他就能做到不知人、不知面,卻能知心,真是不服不行。
當晚,我把這個消息通知了D女。從一個賣服裝的調到房地產公司做銷售,意味着她實現了從打工者到白領的跨越。
起初她不敢信,覈實了幾遍確認無誤之後,她哭了。
“我……守傑……我,我該怎麼謝你啊,哥?”
“這謝什麼啊?咱倆是兄妹對不對?當哥的本來就該照顧小妹。你去王總那兒好好幹就成,他是個講義氣的人,虧待不了你。”
“嗯,知道。”
“那行,你明兒就去報到,直接找王總。”
“嗯,是。”
“那就這樣吧,掛了啊。”
“別。哥,我想,我想請你吃頓飯。”
“吃飯?”我心說,你那倆錢還是省點花吧,“算了,咱倆師兄師妹呢,還是我請你吧。”
D女堅決不幹,說:“哥,你以後請不請我,我不管。但這次我必須請你,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何況你給我的不是滴水之恩,我一輩子怎麼報答你都不爲過。”
“你言重了,這事兒對我來說沒那麼困難,打個招呼罷了。”
“可對我就是大恩大德。哥,小妹現在是沒什麼錢,可我的心意還是有。你要是不答應,那我寧可不要這份工作。”
看來這頓飯是非吃不可了,我答應了她。心裡卻感嘆:這個女人不簡單,人窮志不短,而且知恩必報。這種人,以後路會越走越寬,一定有大出息的。
前妻雖一氣之下稀裡糊塗地與我離了婚,可並非她心頭所願。和我從未想到自己的婚姻會出問題一樣,前妻也從未料到我會真的離開她。早已定型的思維習慣,讓她心存僥倖,覺得既然我當初那樣不惜血本對她好,那無論如何都捨不得放手的。
的確,人就是這樣,投入越多,越不甘心,越難放下。
可我真的放下了,離她而去。
她忽然發現,生活完全換了一個樣子:無論以前多懶惰,現在得靠自己打理一切;無論以前多奢侈,現在只能花自己掙的錢;無論以前多兇悍,現在只能對着空氣發威。
只是,再沒有那個人在她生病時陪在她身邊,再沒有那個人在她勞累時爲她摁摁腳,再沒有那個人在她沮喪時爲她拭去眼淚,也再沒有那個人,在她耍性子時傻呵呵地笑着,忍受她的粉拳。
曾經最疼她的人轉身走遠,她纔開始明白她錯了。但根深蒂固的蟻后思維方式,導致她缺乏徹底自悟的能力。
懊悔中她還心存僥倖,或許,有朝一日李守傑受不了孤獨,會重回她身邊。
與孫倩的不期而遇對前妻撼動極大,她一下子變得焦慮起來。人總是這樣,只有火燒眉睫時才從夢中醒來。
她要挽回。
但她習慣了當蟻后,屈尊乞求挽回,她也拉不下臉。
她想出了別的方式。
春節後沒幾天,婷婷扁桃體發炎。我聞訊去醫院陪女兒打針。
乘婷婷睡着,前妻突然告訴我有人給她介紹對象。
我心裡微微一震。雖然已經分手了,雖然我也有了心上人,可聽到這種消息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好啊,那太好了,你是得考慮再找個人了。”我竭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答道。
說到這裡,我忽然一閃念:你該不會說那人是個大老闆吧?
於是我補了一句:“那人幹嘛的?”
果不出所料,她答道:“是個外資公司的總經理。”
我差點笑出聲來,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想,張佳麗啊張佳麗,我可真沒看錯你。你這點本事,我在別人那裡都領教過好幾回了,連大老闆最終出局的命運,我都能替你想到。
我憋着笑表示恭喜:“啊,那不錯。以後你媽你兄弟可就雞犬升天了,就等着出國開洋葷、享洋福吧。”
她聽出我語含譏諷,穩了穩,說:“不,我不願意,他都小四十了,年紀太大。”
“小四十年紀還大啊?”我不懷好意地慫恿她,“不老,我覺得挺好,算是事業有成,這機會你得把握住。”
我的反應顯然出乎她意料,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得沉默了。
轉眼到了三月份,一天,老媽突然打電話找我。
“有事兒嗎?媽?”我問。
“三兒,有點事。其實也沒啥事,張佳麗剛纔給我打電話了。”
“哦?是嗎?找你幹嗎?”
“嗯,你丈母孃啊,哦,不,張佳麗她媽病了,膽不舒服。”
“哦?是嗎?她也會病啊?”我聽那個極品丈母孃居然病了,頓時幸災樂禍道:“那關你什麼事兒?”
“是不關我的事兒。不過,張佳麗說她現在出差,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她說她媽自己不會上醫院,想讓我把婷婷接走,再幫忙帶她媽去看個病。本來想跟你說,可怕你不樂意,就跟我說了。”
“什麼?她有病吧?讓你帶她媽去看病?她是怎麼想的?媽你告訴她,婷婷咱們可以接,但看病的事兒她媽自己解決。”
前丈母孃在我和前妻離婚後來了北京,實現了老有所依的目標。她是小學文化程度,別看對內馭夫,對外吵架是把好手,但進了大城市跟個傻子似的什麼都不懂。還有那難懂的鳥語方言,走到哪裡都有交流障礙。她自己去大醫院看病,肯定找不着北。但我太討厭她了,以至於只盼她倒黴。
“唉,三兒,她畢竟是個老人,現在無奈了,該幫也得幫。”
“那得看什麼人!”聽老媽又犯唐僧哲學的毛病,我不由得提高聲音,“老了怎麼了?老了就有理了?幫人得看對象!她這號五毒俱全的老不死的就不該幫!你小心幫了她,到時候反訛上你。她們家,向來揹着牛頭不認賬!今兒你幫她去看病,明兒她會說成是她幫你,覺得你欠她個人情呢!”
“誒,三兒,你怎麼變得這麼短吶?”老媽驚訝地問,“媽知道你被她家傷得挺重,可是做人還是要講原則。你就別那麼多怨氣了,都過去了。她畢竟是婷婷姥姥啊,做人得心寬一點。有句老話,人長天也長……”
我暈,老媽又來跟我上課了。自我懂事開始,老媽就跟唐僧一樣,總喜歡給我上倫理課,涵括古今中外五花八門,滔滔不絕源源不斷,一講就是幾小時。從小到大,我不怕老爸發脾氣,不怕老師給批評,不怕老闆炒魷魚,就怕老媽上倫理課。
“行了行了行了,您甭說了,反正這事兒我不同意你幫忙。”我忙打斷她,我知道只要她開口講倫理,這個電話準得打到我手機沒電,“我短也好,長也好,都無所謂,值得幫的人我會幫,可她這號人就不值得幫。就是把同情心喂狗,也不能擠給她一丁點兒!都兩家人了,還厚着臉皮找你幫忙?媽,這事我態度很清楚,你願意肉包子打狗也沒法兒硬攔着你,但我肯定很生氣!”
“唉,三兒,你得學會與人爲善……”老媽這唐僧,只要一進入唸經的角色就難以自拔。
“我不是不與人爲善,但與人爲善要講原則!對來者不善的人,就不能瞎發善心!當年,要不是你要我舍了我們機關那個小張,選了張佳麗,咱家也不至於生那麼多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