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是沒猶豫過，所以跟你纔有了後面的一切。可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到他身邊照顧他，他需要我，我也離不開他。”
“嗯，我理解。”
“我很感謝你，和你交往這段時間，讓我體會到了另一種愛，淋漓盡致的愛。特別是今天，我知道你把我當成你最愛的那個人，你給予我的，是最投入的一種愛。”
“是，我一直把你看做我的另一半。”
“有了這種體驗，我對今後的犧牲不再心存任何遺憾。”
我一時百感交集，無法貼切評價對她這種自我犧牲的感受。
人的高貴不體現在衣着，不體現在財富，亦不體現於出身。高貴體現在精神世界。只有爲信念和理想獻身的人們，才談得上高貴。
眼前的她就是位高貴的女人，堅定從容地走向愛情祭壇。她明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卻親手爲自己戴上鎖鏈。她放棄逃脫的機會，只是爲了對愛情的信念。
上帝啊，你太不公正，爲什麼偏偏讓這樣的女人忍受苦難？
“相對於你，我還是幸運的，至少我的另一半還活着。我擁有的已經不少了，不能再貪了。感謝你幫我下了決心，讓我必須走。”
“雅軒。”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你是個偉大的女人，車禍不全是你的過錯，你沒有那個故意，這隻能說是我們的命運。”
“也許是吧，命運。”她淡淡地說。
“雅軒，認識你是我的幸運，讓我認識了一位甘爲愛情獻身的偉大女性。在我的眼裡，你是個真正的人。”
她低頭抹了抹眼淚，哽咽道：“謝謝，謝謝你這麼評價我。”
“你什麼時候走？”
“我明天的機票，下午。”
“都準備好了嗎？去哪兒的？”
“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準備好了。”
“哦，阿根廷，那可是個好地方，你可以去跳探戈。”
“是。”
“我祝你們倆幸福。”
“嗯，謝謝，我會記得你的。”
“我也會的。明天我送你吧。”
“嗯。”
談到這裡，我想起隨車的CD裡還有首麥當娜演唱的Don'tcryformeArgentina，就把它找出來，算作對E女一路順風的祝願吧。
幾秒鐘後，如泣如訴的女聲飄忽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E女這個曾經神秘的女人，儘管我跟她每日耳鬢廝磨，但很長時間內又對她一無所知。我對愛情的渴望之火早已隨孫倩的去世而熄滅，卻被她重新點燃。
而今晚這最後一夜，她與我直抒內心，又讓我升起深深的敬意。
我感激她，我留戀她，更尊敬她。儘管我知道，我將失去她。
E女低頭輕聲啜泣，我則點燃了一支菸，一邊向車窗外吐菸圈，一邊忍住眼淚。
秋夜裡微風習習吹蕩，車窗外的街道燈火輝煌，煙霧隨風四散飄去，我和你分離在人生路上。你我像流星般相遇天際，卻又像行星般各奔遠方，相知的欣喜會刻骨銘心，相吸的激情將永誌不忘。儘管我只是名匆匆過客，卻也爲離別唏噓感傷，從此心中有了你的痕跡，哪怕知道你我將遠隔重洋。生命本來就是長夢一場，悲歡離合總伴着哀傷，遠行的你一定要記住，有一個人會一直把你念想。
當晚，她又跟我回了左家莊。
一遍又一遍，只放那首Bésamemucho。
伴隨着蒼涼的吟唱，我和她真正地融入了旋律的感傷。我們的舞姿天衣無縫，正如我和孫倩默契的思想。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花樣，都賦予了真摯的力量，變得完美無缺，堪稱千古絕唱。正如歌中所唱，你已經遠離我，吻我，深深地吻我吧，就像今晚是最後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穿了孫倩買給我的那件Dior襯衣，小心翼翼地把E女送給我的金色橡葉袖釦別在袖口上。
她還要向父母辭行，我先把她送回她父母家樓下。兩人約好，午飯後我接她去機場。
暫別了E女，我想到應該還她一份禮物，於是來到東方新天地。
路過施華洛世奇水晶飾品店時，我發現櫥窗裡的一串水晶項鍊，在射燈的照耀下顯得五彩斑斕，頓時眼前一亮。項鍊中間是塊心形墜子，晶瑩剔透、光華四射。
我覺得這條項鍊適合送給她，把它買了下來。
午飯後我接E女，取了行李送她到機場。
離別時刻一點點迫近，這讓我們格外抑鬱。我一言不發地幫她把隨身行李拎到後備箱裡，她則默默無語地注視着我的忙碌。
上車後，我掏出那份禮物。
“這個，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她低頭打開盒子，把那條項鍊拿出來對着光線仔細地看。長睫毛驚訝地向上一挑，輕輕感嘆了聲：“啊，真漂亮。”
我竭力朝她笑了笑，說：“它適合你。”
“幫我戴上。”她側過身去，背對着我輕聲說。
我小心翼翼爲她戴項鍊，顫抖的手總是對不準那個釦眼，試了好半天才成功。
她把後視鏡往裡扒了一點兒，透過它欣賞自己，忍不住用纖柔的手指撫摸那塊心形墜子。
“那顆心就像你，純潔無暇。”我輕撫她的細頸，說，“只有這樣的純潔才能配得上你。在我眼裡，你就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那樣，高貴而堅貞。”
“謝謝你，守傑。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也謝謝你，雅軒，你讓我見證了這世上最高貴的愛情。”
到了航站樓，她磨嘰着不肯進去安檢。我們站在大廳裡，她低着頭不說話。
“以後咱們還能見面嗎？”我終於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那你過去以後要保重。”
“你也保重。”
突然，她抱起我的頭，哭着，狠狠吻我的臉。
我與她緊緊擁抱，久久不願分開。一顆顆熱淚滑落，和她的淚融爲一體，一同流進我們的口中。
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她忘掉；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終生難忘。
大廳里人來人往，無數雙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們。可我們不在乎路人的側目。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吻。儘管我們彼此欣賞，但無力抗拒那令她不得不走的力量，所以我們不能廝守在一起。
而這種力量，叫良知。
我們可以蔑視一切，唯獨不能違背良知。
也許，這是今生最後一個擁抱，最後一個吻。所以吻了一會兒，就捧起對方的臉仔細端詳，用力撫摸着，要把對方的樣子永遠銘刻於心。
終於，真正離別的那一刻到了。她擦乾淚眼，拖起行李箱，走向入口。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我又忍不住想哭，拼命才止住眼淚。
她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回眸凝望。
我知道，這是我們今生的最後一瞥。
我努力向她擠出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無力地向她揮了揮手，又失神地注視着她在人流中消失。
我並沒有走。我一直等待着，在她的航班起飛十分鐘後才離開。只要飛機不離地面，我就知道她離我不遠，我捨不得就此離開。
雅軒，以往我只把你看成孫倩的幻象，可昨晚那最後一夜，我卻看到了屬於你自己的人性光芒。十二月黨人妻子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重現在你的身上。雖然我無緣享受你忠貞的愛情，但你重燃了我對愛情的希望。從此你和孫倩一樣，在我心中化成一尊聖潔的雕像，爲你我甘願披肝瀝膽、蹈火赴湯。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機場的，清醒過後已經到了東直門外大街。我失神落魄，東遊西蕩，最後駕車到了亮馬河畔我和她去過的那家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點上一支菸，一個人坐在我們當初坐過的那個卡座上。手指輕撫那對橡葉袖釦，靜靜回味當時的情景。
朦朧中，我似乎看到她坐在我對面。
當時，我失神地望着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時，長睫毛低順了一下，又擡起來，看着我，忽然笑了：“怎麼啦，發什麼呆呢？”
當時，我意識到自己失神了，也喝了一口咖啡，那味道苦苦的，但又很甜。
當時……
一個低沉的男音如煙霧般繚繞在咖啡館裡，令我忍不住側耳傾聽。這聲音純淨而傷感，卻不知演唱者是誰。
我忍不住問老闆：“這是誰唱的？”
“哦，是趙鵬，喜歡翻唱老歌。”
“哦，趙鵬。”我輕輕重複了一句，吐出一口煙，看着它隨着趙鵬的聲音盤旋翻卷。幾首過後，傳來一首《我怎麼哭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離別的滋味這樣淒涼
這一刻忽然間我感覺好象一隻迷途羔羊
不知道應該回頭，還是在這裡等候
在不知不覺中淚已成行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答應你離開我身旁
我說過我不會哭，我說過爲你祝福
這時候我已經沒有主張
雖然我知道在離別的時候不免兒女情長
到今天才知道說一聲再見需要多麼堅強
我想要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
在不知不覺中淚已成行……
我拭去眼淚，結賬離開了咖啡廳。
像一片隨風起舞的落葉一樣，我開車在路上東遊西逛，毫無目的，不辨方向。回憶着與她相處的短暫時光，熱淚始終充盈着我的眼眶。她的麗人清影在眼前晃動，她的柔聲細語在耳畔迴響。她對愛情飛蛾撲火般的堅貞，更讓我刻骨銘心，永志難忘。
我覺得上帝對我太不公平，他總是把最好的女人帶到我身旁，讓我與她們綻放出絢麗的光亮。可轉眼間，卻又通過這種那種方式把她們奪走，讓我一個人飲盡感傷。
我甚至有點後悔，當初花了那麼多時間處理強子的事。早知我們的時間如此有限，真該珍惜相處的每一分鐘，不，每一秒鐘。
我默默注視着路上的行人，眼前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美麗的，普通的，浮躁的，淡定的，悲傷的，快樂的，凝重的，輕鬆的，苦悶的，幸福的……
生命是一段漫長的旅程，我們不斷與陌生人相識，再匆匆擦肩而過。每個人都忙忙碌碌，行色匆匆。
我們或許可以分享某段歡樂與悲苦，卻逃不過微笑離散的結局。
一切歲月，都只能記憶。
我們從各個方向前行，殊途同歸……
2007年9月9日，是孫倩週年祭日，我爲她掃墓。來到她的墓前，我忍不住跪地撫摸墓碑，就像撫摸她光滑如玉的嬌軀。深深親吻墓碑上的照片，就像親吻她柔軟如棉的朱脣。
我仔細擦拭墓碑的每個角落，任何一個微小的污痕都不忽略。
我喜歡完美，她也喜歡完美。
而只有完美，才能配得上她的一生，才能配得上她的長眠之所。
終於，那塊小小的墓碑上再沒有任何污塵。
我感到有些疲憊，長時間重複擦拭動作，令我右臂微痛。
我站了起來，呆立在她的墓前。
花開花落，一年過去了。我又老了一歲，而她的生命，卻永遠凝固在三十歲。
是啊，在我的眼中，在我的記憶裡，她永遠美麗，永遠年輕。
我注視着那塊花崗岩石碑，彷彿又回到一年前那場生離死別：我捧着她奧羅拉公主般的臉，哭喊着她的名字；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了我最後一個深情的回眸。我知道她留戀我，可我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離去，離去，離我越來越遠……
一陣秋風吹過，幾枚秋葉翩然飄落，隨風旋轉着，緩緩掉落到花崗岩墓基上。
我撿起一枚落葉，舉到眼前，目不轉睛，凝視了很久。
如果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那我和她在前世一定回眸了整整一生。
孫倩，我與你相逢於不經意間，相知於不經意間，相離於不經意間。愛情如花般豔麗，卻只燦爛於完美一瞬。
一年前的今天，你那如花般美麗的生命，就像這片秋葉一樣，飄落了，消逝了。
我久久凝視那枚落葉，與她走過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盤旋飄落：那個夏日午後，是她，穿着杏色短裙和魚嘴高跟鞋走進我的生活，她雙手抱在胸前，像個高傲的公主，清爽如夏日裡一葉薄荷；那個下雨的傍晚，我開車叫住她想送她回家，是她，舉着傘轉過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也是一個雨夜，是她，鑽進我的被窩，調皮地衝着我笑，舉起一個杜蕾斯保險套；在從思陵返回的路上，我想起女兒痛哭流涕，是她，捧起我的臉爲我拭去淚水；在我心情煩躁的時候，也是她，系起圍裙，爲我炒了一盤半生不熟的茄子……
就像隨風起舞的落葉，這些記憶的碎片，在我的眼前盤旋着，漂浮着。
站在孫倩面前，我從沒有像現在感到困惑。她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承擔思念，忍受空虛。因她而產生的那些希望和憧憬，又因她的離去被熄滅，被撕裂，被粉碎，被吹落。
我也像一枚落葉，隨着秋風飄啊飄，不知道我該做什麼，也不知道我的歸宿在哪裡。
盯着這枚落葉，我猛然想到，自己已不再年輕。我再也不是風華正茂，而像落葉一樣遠離了青春。
我想起了與前妻的婚姻。與她牽手時，我曾認爲憑我的努力可以讓愛情之樹常青。可我的婚姻和這落葉一樣，飄落了。
我又想起了A女，這個曾讓我癡迷的女人，多想把她從苦海里拯救出來，可這念頭也像落葉一樣，被風吹落。
還有E女，這個讓我重新體會到激情女人，這個爲愛情甘於獻身、像十二月黨人妻子們一樣高貴的女人，也像落葉一樣，遠走了。
我依然死死盯着那片秋葉，它逐漸模糊起來，不斷改變着形狀。它變成孫倩秀麗的臉龐，時而向我我微笑，時而向我撒嬌，時而我輕輕歌唱，時而又變成熟睡的奧羅拉公主的模樣……
一首歌在我耳畔迴響。它若隱若現，時近時遠。
你靜靜地飄落
鋪滿金黃色的山坡
你輕輕地歌唱
流進彎彎的小河
風兒把你送入天空
你仍在飄落
你甜美的春夢
隨着秋葉一起飄落
你年輕的臉龐
附在泥土上訴說
如果春天再次來臨
你還要唱歌
飄落啊飄落
遠去了你的歡樂
飄落啊飄落
你從來沒有被埋沒
飄落啊飄落
遠去了你的歡樂
你沒有被埋沒
也不知佇立了多久，暮然回首，夕陽已在朦朧中融化。
我擦乾眼淚，把那枚秋葉小心翼翼地放進襯衣兜裡，讓我的心與她一起跳動。
然後，我跟她輕輕道別，向山下走去。
斜陽灑地，小路上留下我孤單的背影。在我的身後，是被我丟失的世界，那些希望，那些美滿，那些幸福，那些歡樂。
晚風裡，有我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