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牽累你們了,爲我這條賤命,不值。有點放不下的就是晴子還小,麻煩以後多照顧,有三丫在,我很放心。不要怪孩子她媽,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希望湖水能夠容納我這個罪人。幸好是夏天,不會太涼,再見了,這輩子欠的,下輩子還吧。”
天矇矇亮的時候,我們到達了醫院,近親接到消息的也都紛紛趕來了,暫時還瞞着外公外婆,因爲二舅不是正常死亡——夜班護士發現他不在病房,慌張的拿起上面那張紙條的時候,他已經在住院區中心的湖底安靜沉睡了半個多小時。冷藏室裡二舅的遺容,表情從未有過的安詳,他就這樣爲了最後的尊嚴,先走一步了。
一撥一撥的人相競趕來瞻仰,現在是統一的各種哭,看誰聲音大,人羣中我媽控制不住情緒跟一個當面吵過二舅的近親急了,一邊哭一邊扯TA衣服:錢錢錢現在不花錢了,你高興了沒有!?咱二哥沒啦……咱親二哥呀……嘈雜中我淚眼模糊的去尋找雨晴,她小小的背影佇立在醫院的走廊裡,柔弱的肩膀輕輕抽動,在呼天搶地的人羣中顯得那麼孱弱那麼安靜。淚水順着她的下巴往下滴,溼了地板,她沒有哭出聲音,只是睜大了哭腫的眼睛,眼淚流淌中小聲呢喃着什麼,我一步步捱過去,站到呆呆的她旁邊,聽的心如刀割。
“爸走了……媽媽也不要我……”
小晴抽着肩膀呢喃了一會,愣愣的轉過頭看我,陌生的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的樣子,又是一大滴眼淚,順着她滿是淚痕的臉頰滑到了下巴,滴了下去:“那雨晴……怎麼辦呀……哥哥?”
怎麼辦,怎麼辦,天,我胸腔裡潮水涌動,眼淚也禁不住重量滑了出來,深吸口氣,卻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說什麼呢,不要哭?會沒事的?媽媽會回來?哥哥養你?只有給她擦擦止不住的眼淚,默默守在一邊,至少哥哥在呢。
家族裡一些人開始安排運遺體回家辦葬禮的事情,還要等什麼證明,期間一些人開始跟醫院起爭執,這裡涉及到護理不周和賠償問題——發現這些人多是不願掏錢那部分,現在反而想倒拿一筆,醫院也不是吃素的,指出擺明了自己問題,給本院造成負面影響,還敢談條件——還要想辦法儘量委婉的通知二老,也許,這纔是最難的。
很快從早晨撐到中午,又到太陽西斜,和醫院的協商依舊沒任何結果,各種手續也因此拖着沒辦好,運遺體的車只好在院外乾等。長輩忙長輩的事,我們還好,可也是守得又累又困又餓,我一直在小雨晴旁邊陪着,怕她會難過的死掉,還好她漸漸不哭了,可能體內已經沒有流眼淚的水分了,只是偶爾抽下肩膀,一言不發的坐走廊的長椅上發呆。
天逐漸黑了下來,醫院走廊昏黃的燈光顯得那麼冷清,急匆匆開着車跑來跑去辦事兒的某三兒終於再次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跑了一天了,他根本沒時間跟我們搭話,這時才終於走了過來,擔心的瞅瞅發呆的小雨晴,又拍拍不遠不近坐一邊無所事事的我,低聲地說:“兒子,等一天了,這的事兒你們也摻和不了,明天差不多就回家辦事兒了,有的忙,帶小晴先回去吧,吃點飯,順路把你姨姥姥捎回去……路上開慢點……”
現在的我沒任何主見,望了望木頭人似的小雨晴,不知所措的接過了車鑰匙,某三兒轉身就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華燈初上,夜色朦朧,剛開車衝出醫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時,我緩口氣,有種想深呼吸的慾望,可是很快心就被揪了起來——小東西好不容易不哭了,後座上這個年邁的姨姥姥卻拉着小女孩兒的手,一陣兒老人嗚咽,從二舅小時候一直唸叨到他的輝煌時期,小晴乾澀的眼睛裡,淚水又止不往下砸,胸口起伏肩膀抽動,也跟着泣不成聲。
總算把姨姥姥送到了家門口,車裡就剩我和小雨晴兩個了,沿着公路平穩行駛,看看已經到一中那片兒地區了,十幾分鍾就能到家。
後視鏡裡瞧見小雨晴兀自還在淺淺抽泣,我嘆口氣,掃視前方的燈紅酒綠。這裡的各種小館子,可是中學時代學生的美食天堂,而且現在家裡也沒什麼東西可以吃了吧,於是一邊開車一邊小心翼翼試探地問:“丫頭兒別哭了,早就餓了吧,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飯,好不?”
不知道爲啥,說着說着嗓子啞的咳嗽了一下,這倒不是哭的,可能是太久沒喝水太久沒說話的緣故。
小雨晴忍住眼淚,抽着小鼻子點了點頭,原本清脆的嗓音早就沙啞的不成樣子,小聲的如同沙粒劃過白紙:“恩,哥哥……我想喝點水……”
雖然聽的一陣心疼,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還有進食的慾望,這就是好現象,我忙不迭的滿口答應着,在大街上尋找停車的地方。
上次去過的館子不用去了,這次吃什麼好呢,停了車下來,我猶豫的望着街道上一家家裝飾精美的餐廳。小荷花默默走到我身邊,挽住了我的胳膊,等着哥哥安排,我轉頭望着她:“雨晴想吃什麼?”
“想吃飯。”她胸口還是輕微的起伏,望着我帶着哭意的深深喘了口氣:“好餓……”
雨晴乖,我忍住心疼伸手摸摸她的頭,記得附近有家老北京火鍋店,湯鮮菜品也不錯,是那時我和妍兒都很喜歡的地方——雖然短暫的戀愛中經濟拮据只去過一次——就在……我仰着頭環顧,轉來轉去,終於在對街幾十米的地方看到了它巨大嶄新的紅漆招牌,店面也換了更加大面積、乾淨情調的玻璃牆,整個翻新過了呀!
“走吧……”
我任由小雨晴挽着,牽着她往老北京火鍋逛去,隔着透明的玻璃,望到裡面人稀稀拉拉,正合我意——人多了不好,沒人也不好。
望望暫時沒車經過,正打算牽着小雨晴穿過街道進門,映入眼簾的臨窗一桌兒上的一對兒飲食男女卻讓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微微一愣,心跳戛然而止——世界變無聲的亮麗慢鏡,很快一切又恢復了正常——這裡是人聲嘈雜車來車往的夜市街頭。
額,是的,這樣看上去,真有點陌生了呢,那個臉上掛着親暱微笑拿紅木筷子去給對方夾菜的女孩,真的是我的妍兒?好吧,這個男生……我認識,我們共同的同學,好吧,是中學也追過妍兒的情敵。沒錯,她是妍兒,我的妍兒,嘴巴鼻子眼睛酒窩都是妍兒的,我的妍兒的,漂亮的吊帶裙滑膩的手指乖巧的長髮,都是妍兒的,都是我的妍兒的,怎麼會錯,那張在心裡無數遍重溫的俊俏模樣兒,怎麼會因爲幾天十幾天的不見而模糊?
可是誰能告訴我,爲什麼燈火闌珊下,這樣近距離的注視着親愛的笑出酒窩的嬌美無限的你,感覺卻好像相隔了幾十萬個光年,那麼陌生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