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蔚蔚藍天、徐徐清風,一襲白衣宮裝女子迎風而立,禁地中的假山,噩夢般的回憶,此刻終於煙消雲散,再不會夜夜纏擾得她難以入眠。
當初選擇了這條路,她就不悔。
可即便不悔,她依舊無法控制自己可怕的夢魘。
爲了擺脫幼時窮困潦倒的窘境,爲了爬上人人夢寐以求的龍牀,爲了不被這後宮中千千萬萬的女人淹沒,她選擇了委身於帝王身邊最說得上話的紅人——宋廉。
說實話,那人對她並不差,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因爲那人怪異狹隘的心機,她三天兩頭會受他拳腳相向,可相處久了,摸透了那人的脾性,她再也沒有受到過那種非人的待遇。相反地,那人對她越來越好,還逐漸讓她有種自己被人捧在手心裡的錯覺。
或許就是因爲這樣的錯覺,她纔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她絕不允許自己陷入那樣令人迷惘的境地,她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事情在她手中失控,在她看來,唯有時刻維持理智與清醒,才能更好地在這後宮生存下去。
“清兒,怎麼一人在此吹風?”耳畔驀然響起一道低醇的男音,略帶沙啞的嗓子恍惚中帶着令人怦然心動的魅惑。
女子沉肅的面容中扯出嬌俏一笑,任由自己的身子緩緩向後靠去,穩穩當當地落在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中。
“王爺怎麼會來這裡?”
總算,在她有生之年,還是找到了一個足以將她從萬丈深淵中拯救出來的人。
如果說以往的她總是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那麼這人就是天上燦日一般光輝的存在,她完全沒想到這樣一個人會心甘情願地陪在她身邊,只爲那朝朝暮暮沒有結果的愛情
。
所以,若是她此生還有力氣去愛,那麼她的愛一定會給眼前這個人。
男人將她環抱起來,輕輕咬着她的耳根,溫柔道:“去清兒那裡沒找到人,所以就過來了。反正除了自己的宮裡頭,清兒唯一會來的地方也就是這宮中禁地了。”
女子輕聲一嘆,語氣似有不解:“這麼漂亮的地方,又沒有什麼秘密,爲什麼偏偏會被列爲禁地呢?”
“興許就是因爲太漂亮了,所以太祖皇帝捨不得讓旁人看了去吧。”男人低低一笑,頓了頓,他又緊接着道:“清兒似乎心情不好?”
女子張了張嘴,半響才發出聲音:“有嗎?”
語氣輕快,似乎全無煩惱可言,然,那雙氤氳的眸中卻透着層層漾出的霧氣,讓人分辨不清其中神色。
“王爺想太多了吧……”像是爲了掩飾什麼一樣,她轉身撲進男人的懷中,輕輕啃上他輪廓分明的下顎,輾轉碾磨,“能和王爺在一起,是清兒這輩子最快樂的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清兒又怎麼會心情不好呢?”
男人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怎麼本王還以爲清兒的心裡藏了別人,又或者是在爲某些已經死去的人不捨哀悼呢?”
懷中嬌軀明顯一僵,所有親暱挑逗的動作全數停下。
“王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緊張,害怕,不敢置信……還帶着一絲美玉即將碎裂的悄然悽楚。
“本王也想問,清兒這是什麼反應?”
男人輕笑一聲,眼中突然生出幾許淡淡的嘲諷,與先前的溫情脈脈全然不符。
“早在你把那些東西交給父皇的時候,就該料到這樣的結果了吧?”
“可是……”女子呼吸一滯,完全沒有注意到男人的神色變化,臉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薄脣微微顫抖,喃喃道:“皇上不是還沒有下令處斬嗎?”
“這個啊……”男人故意停頓幾秒,在女子一臉緊張的神色中,哂笑道,“本王看清兒恨極了他,未免他在牢裡多生事端,就命人偷偷把他殺了
。”
“殺了?你派人殺了他?”她愕然大睜着眼睛,心口驟然一縮。
男人像是無所察覺地點了點頭:“本王來之前就收到刑部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宋廉死在獄中了。”
腳下一軟,她險些跌坐在地。
死了!
如她所願,那個讓她整個人生都畫上“噁心”與“卑微”二字的人終於死了!
可是爲什麼心裡像是一下子空出了一塊?
一定是在一起的時間太久、太習慣那人的荼毒了,所以這千瘡百孔的心纔會產生一種凌虐的快感,所以纔會在聽到他死去的消息的剎那心生絞痛……
錯覺!
都是錯覺!
她的愛情只會給眼前這個滿滿地帶着陽光朝氣的男人,如此接近大自然的溫潤讓她倍感舒適,所以她絕對不可能爲了宋廉那樣該死的人渣感到半點傷心!
徐徐擡眸,春夏交際之間的陽光已不再溫暖宜人,反而帶着一股灼人的溫度,照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無論怎麼努力,哪怕伸手遮擋了雙眼,依舊有透過指縫的光線鑽入眸中。
一聲自嘲的輕笑逸出口中。
或許像她這樣的人,只有生長在黑暗中才能好好存活……
“清兒……清兒,你怎麼了?”
“王爺,我沒事。”她努力揚起脣角,儘管她此刻連男人的臉龐也看不清。
“你是不是怪本王擅自做主殺了宋廉?”男人說話的聲音帶着一絲遲疑、一絲冷硬,“清兒,你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她條件反射般地嗤笑一聲,狠狠搖頭,“怎麼可能
!那種污穢不堪的人,就連多看一眼都會髒了我的眼睛,我怎麼可能會後悔?”
哪怕當初是在這個男人的慫恿下才把那些證據呈了上去,可說到底,那也是她所希望的不是嗎?
宋廉該死!
宋廉是這世上最該死的人!
男人抿了抿脣,眼底深處閃着似笑非笑的光芒,深沉的眸光微微一凝。
“清兒,你確定嗎?”
“當然!”泄憤般地咬了咬牙,女子繼續着方纔未完成的動作,柔若無骨的雙手也不安分地動作起來,探入男人整齊的衣襟,“他是我這輩子最恨、最噁心的人,現在他死了我不知道多快活呢,怎麼可能會後悔?王爺,以後不要再跟清兒開這種玩笑了。”
“好,本王不說,以後都不說了……”
禁地中的假山,旖旎依舊。
收到宋廉死在獄中的消息,蘇紫染半是覺得意料之中,半是止不住蹙眉惋惜。
其實拜宋廉爲義父並非一時衝動之舉,哪怕他同意,她也絕不後悔——相比蘇陵川,宋廉對她的關心和照拂反而更多一些。
睿王府,書房。
書房的門被人敲響,凌颯進來稟告:“王爺,蘇相帶着禮哲少爺求見,此刻正在前廳等候。”
“哦?”男人原本正專心致志地埋首作畫,聞言,手中畫筆微微一頓,沒有擡頭,卻挑眉問道:“他來幹什麼?”
凌颯皺了皺眉:“蘇相說是爲了感謝王爺在武林大會上救了禮哲少爺。”
“呵……”君洛寒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似乎是早在意料之中。
月白色的袖袍大氣揮舞,行雲流水,酣暢淋漓,過了許久,他終於擱下畫筆,頎長筆挺的身影緩緩直起。
凌颯這纔再度出聲:“王爺見是不見?”
“當然
。”從書桌後走出來,君洛寒嘴角弧光點點,“老丈人親自前來,本王如何能不見?”
但顯然凌颯並不是這麼想的,在他看來,蘇陵川就是一隻心懷不軌的老狐狸,雖說王爺和太子都與蘇陵川有着翁婿關係,可比起王爺來,蘇陵川顯然是站在太子那邊的。
當然,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可那老狐狸即便是對待身爲女兒的睿王妃也冷淡疏離得很,活像王妃不是他親生的一樣。難道太子妃是女兒,睿王妃就不是了嗎?
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王爺稱他一聲丈人!
此番前來,只怕表面上是感謝王爺救了禮哲少爺,暗地裡卻不知又想給王爺下什麼套兒呢!
君洛寒已經走到門口,腳步翩躚的背影卻是頓了一下,轉身凝視着欲言又止的凌颯,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促狹道:“凌颯,有話就說,本王記得你從不喜歡把話憋在心裡。”
被他戲謔的口吻說得面上郝然,凌颯嘴角抽搐了一下:“回稟王爺,屬下收到線報,炎王和蘇相昨日在雲福樓相聚一個時辰之久。他們人數衆多,暗衛無法靠近,所以並沒有聽清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是屬下覺得,蘇相今日前來絕不只是答謝王爺這麼簡單。”
男人脣角一勾,點了點頭:“本王知道。”
凌颯一怔。
前廳,蘇陵川眸光深凝,捧着茶蓋的右手一下下地搗着茶麪上的葉沫兒,自始至終沒有和自己身旁正襟危坐的兒子說過半句話。
一旁,蘇禮哲儘管年幼,教養卻是相當好,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吵不鬧、甚至沒有左顧右盼,直至看到門口來人,雙眸一亮,緊繃的小臉終於有所緩解,一邊快步跑過去,一邊輕呼:“二姐姐!”
女子一身白色裙衫,飄逸秀麗,款款邁入的婀娜步伐風情流轉,卻不顯絲毫矯揉造作。
向她撲來的孩子或許已不能稱之爲孩子,該稱他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