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榮叔,今日就抵達鳳城了吧?”周樞將管事給招進馬車裡問着。

“是的,三少爺,定能在傍晚前進城。”

負責總管這次車隊所有事務的管事周榮,是公爵府四大總管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才三十來歲,是周公爺爲三子日後分家別居後培養的總管。精明能幹,忠心耿耿,深得老爺子信任,每每週三公子出遠門時,定要派周榮貼身跟隨才能放心。

“到達鳳城之後,你怎麼安排?”

“老爺子在京城就吩咐過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少爺累着。今日抵達後,必須讓少爺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讓大夫好生把脈一番,確定沒事了,才能到沈家拜訪。若是少爺一切安好,就兩日後送拜帖去沈家,第三日上門拜訪。如此安排,三少爺以爲可否?”

“那,到鳳城書院就學一事?”

“老爺不希望三少爺成日沉浸在書冊裡,所以只是遊學,而不是就學。請三少爺一切以保重身體爲要。若平日在莊園裡待得悶了,不妨四處走走,遊訪名山勝景,也好開闊心情,這樣對身體好。”

周樞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而縱容道:

“榮叔,你是我的總管,卻只聽老爺子與太醫的話,這樣可不好。”

知道主子只是在開玩笑,周總管恭謹的姿態如故。道:

“三少爺的安康,是最重要的事。請三少爺原諒老奴如此僭越。”

“無妨的,你別放在心上,我也就發發牢騷罷了。”周樞揮了下手,像是打算繼續打棋譜,放人離開,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了一聲道:“對了,榮叔,既然就要拜訪沈家,那麼有關沈家的相關資料,我也該好好看一看了。先前一直覺得抵達鳳陽是很久以後的事,也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你將手邊收集到的所有相關信息都取來給我吧,我趁這兩日休息時多少看一下。”

“好的,老奴這就去整理一番,三少爺用完晚膳後,就能看到了。”

“也不用怎樣挑挑撿撿了,都拿來就是。連當初兩家開始議婚時的書信往來也取來吧,這樣我心底也有個譜,省得哪天親家長輩問及,我卻一無所知。”

周榮想想點頭應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鎮的,有沈老太君的孃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孃家親屬,表面上看來都是好的,誰知道心中打什麼主意。三少爺前去拜訪之前,自是應該掌握所有訊息,以免到時處於被動,因爲不瞭解而吃虧。

周榮總管恭敬告退後,離開了馬車。周樞將茶杯裡的茶水飲盡,才放鬆身體半躺進身後柔軟的大型靠墊裡,一雙溫和而漆黑的眸子遙望向半開的窗口外的天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僅僅只是純粹地發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國公的老來子,本來就受盡寵愛,加上自幼身體虛弱,可說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太醫說他不能勞心、不能勞累,最好一輩子就嬌養着,於是從小,他想專心看本書,也得躲着家人,更別想做學問了,活似他一勞心,就會駕鶴西歸似的,誰也不敢讓他專注去做什麼事,就怕他累着。

後來,他身體漸好,卻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願意給他榮華富貴,卻不願他以各種方式去掙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輝煌。

周家從開國榮富至今,六代以來,皆是穩穩立足於貴族裡的首席貴族圈,地位舉足輕重。他們的祖先是開國元勳,是太祖親自迎進紫光閣,世代受全國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後代不太敗家的話,也確實不用再去拼搶什麼前程。攬積幾輩子的顯赫,便足以教子孫享用數代而不絕。

但政治從來不是這樣算的,所以不想成爲沈家這樣只剩下錢、只能遙想當年而無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戶,貴族子弟們還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過,過猶不及都是一個問題。

而周家這一代,實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個皇后、一個掌實權的文職高官,再加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軍,真的是,太顯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從皇后的三個嫡子裡選出,需要母家強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穩江山之後,欲收攏權力時,這強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礙眼的存在,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立威的,就是他們。

歷史,總是這樣書寫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斷重演……

當然,身爲周家“最好命”的少爺,周樞實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畢竟,他的病體與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正是日後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時,最適合推出來施恩的對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證明新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瞧,無限恩寵還是降臨在周家頭上的。瞧這三公子多麼受到皇家寵幸!

身爲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本不該有這樣的腦袋作此高貴的煩惱,無論如何,他這輩子是好命定了……

平靜的表情此刻卻是笑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分,眼下該愁的,應當是未來將有一個毀容的妻子,不是嗎?

沈家千金毀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該有什麼人注意纔是,偏偏卻傳了出去,還被貴族子弟偶爾拿來當下酒菜嗑兩句。

所有人都在可憐周樞,不過可憐完了,又說道,反正周樞也是個身體差的,平常也不輕易參加貴族的活動,每回難得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來,就算娶了個無鹽女,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他們夫妻倆又不用出門社交,不是?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誰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着稱的。若真有哪個正妻以色聞名天下,那着實也太輕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賢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毀掉,是很可惜,卻不是拒娶的理由。雖然日後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會歡迎她——當然,沈千金大約也是不肯出門的。勇敢迎娶毀容的女子,反倒會讓人敬佩爲真君子,所以無論如何,周家不該拒娶,爲了家風名聲。

當然,爲了彌補周樞即將娶到這樣的一個妻子,每個人都努力爲他送上絕色美女。上從皇帝皇后、皇子們,以及兄長們都很熱心地爲他送美……周樞知道,待他回京城後,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美女給送進來……

多麼備受寵愛的小公子不是?

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周樞輕飄飄地感嘆着。

若只是毀容女,那可真好。

還以爲這次是最輕鬆的一個差事呢,來鳳陽不過是度假……

唉。

周樞知道他近日就會見到他那名毀容的未婚妻,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兒意外見到。

剛開始,他自是沒認出櫻花林裡的那兩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發出聲音與一旁的俏美侍婢談話後,周樞覺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爲何會對一名陌生女性的聲音感到耳熟,於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靜靜地尾隨在那兩名女子身後……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來了。

這個聲音,與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貴女一模一樣!

絲毫不差,簡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樞很確定,不是同一人。

這也是他在認出這個聲音後,卻仍然跟在她們身後的原因。

這裡是萬佛山,集了鳳陽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廟、有道觀,更有一些大戶人家供奉的家廟,錯錯落落地林立在各個小山頭,一年四季,除了信衆絡繹不絕外,來賞景的遊人亦是如織。這個時節,正是春夏之際,由於山上溫度偏涼,滿山的櫻花正盛放到極處,飄着滿天花瓣,是這個月份最後一點春色。粉紅色的櫻花瓣隨風漫天飛舞,灑了遊人滿身滿頭,香氣瀰漫,將寧靜的山區妝點出鬧市的熱絡。

周樞帶着兩名小廝緩緩走在櫻花小徑上,雖是跟在那兩名主僕身後,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因爲他們身邊不時走過一羣遊客,人來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樞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對於聲音,過耳不忘,就算立於喧囂的人羣中,也可以擷取自己想聽的部分,而將其它雜訊給隔離。這是一種特別的天分,即使親近如父親,也不曉得他有這樣的奇能。

當然,小時候是覺得沒什麼,所以沒跟父親說明,後來長大了,覺得很便利,就不說了。

本來他對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心思只放在那個如今大概已經跑到邊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這個扮演者卻令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光是爲了這樣肖似的聲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這是天生的嗓子?還是後天練出來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連找個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樞可以很肯定地說,若不是他曾經看過沈家千金的畫像,並在路上認出了她,那麼,他恐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待在鳳城守孝的女子,竟會是個假的。

很不可思議,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了,這樣膽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幹什麼?

而,這個參與了沈家千金騙局的女子——極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於什麼心態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這可不是在梨園粉墨登場,演完戲、妝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這個替身的下場,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來替身,而聰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斷然不敢冒充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名女子敢以身涉險?

是愚忠?還是被脅迫?

腦中思索着這些疑惑,耳朵也沒閒着,斷斷續續接收到前方偶爾的談話。

很明顯,帶動話題的是那名俏麗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喪之家的肅穆,不能有任何輕浮的談笑。

“……你抄了多少卷經書來這兒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一日一卷,日日不輟。

“你還真有心。其實你可以叫小丫鬟們抄寫佛經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來,這些天,李嬤嬤總盯着你,還讓教養嬤嬤不斷糾正你儀態,其實你本來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頭,咱也沒辦法不是。”知夏如今當楊梅是一夥的同伴,語氣親暱無比,不時發出爲她打抱不平的話。

“反正也難不倒我。順着她些又何妨,這樣大家日子也好過。”

“唉,你真是好心腸……”眼角瞥見幾名貴婦迎面而來,知夏連忙做出忠婢狀,小心扶着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腳下,今晨下過雨,這石階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們無須向任何人行禮,何況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別人也不好迎上來巴結討好,只會在雙方會身時,與家僕退到一旁,讓沈家千金先走。

當然,名聲一直維持得很不錯的沈家千金,定然會靜靜地頷首爲禮,並不會視而不見。倒是會對她們的竊竊私語聽而不聞——比如說近來她們很熱中談論的“關於沈家千金幾個月前毀容”這樣的熱門傳聞。通常在沈家千金還沒有走得太遠後,幾名丫鬟就會偷偷指着她的背影談論起來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樣重要。

洪霄王朝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雖然同樣對女性教育以三從四德,但對女性並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門參加各種活動,也不要求非要遮臉。像沈千金這樣出門戴着帷帽的,當然是爲了遮醜。

“你別傷心。我相信你的臉……會有辦法好的。”

“我……已經不指望了。”幽怨的聲音。

“你別灰心。聽我說,鳳城畢竟是個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貴的藥材,卻沒有醫術最好的大夫。等我們到京城,就請周家幫你找太醫,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這樣嗎?”

“當然!你要有信心!”小聲鼓勵完,又連忙揚聲道:“姑娘快看,這櫻花雨真美!”

隨着一陣綿長的風拂過來,整片山頭的櫻花瓣被帶離枝頭,化爲片片花雨,向她們這邊的遊人撲來,景象非常的詩情畫意,周邊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樞冷不防望進一雙冷銳的眸子裡!

那風,拂落的不止是花瓣,還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轉身,在別人呆望着花雨時,她轉頭,一眼就望進他的眼底,讓他沒有任何機會迴避!

只是一眼,像利劍刺出,正中目標之後,便轉身而去,沒有任何眷戀。所以周樞來不及趁着那陣風掀起的瞬間,去研究這個冒牌的沈千金毀容到什麼程度。他就只看到那雙眼——並不野性,卻冰冷得很危險。

太過沒有感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不是麻木,僅僅是無感。

很特別的一雙眸子,完全無法解讀其人。

直到這時,周樞纔開始有點後悔,不該因爲聲音相同,就輕易動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樣呢?

瞧,現在更好奇了,怎麼辦纔好?

沒再跟着那對主僕,在欣賞完一片花雨美景後,他轉身離開。

次日,周樞再度見到那名“沈家千金”,在很費了一番周折之後。

對於沈家目前的情況,榮叔給的資料非常完整。暫管着外宅事務的是大總管李成,此人是沈老太君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李成的妻子正是當年老太君帶過來的陪嫁丫鬟;而內宅事物,則在這兩三年裡,轉移到沈雲端的奶孃林嬤嬤手中。林嬤嬤是沈夫人帶進門的心腹丫鬟,配給夫婿的書僮當妻子,後來更順理成章地當了沈雲端的奶孃,如今更是內宅裡說一不二的內總管。

這一內一外兩大總管,因爲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也就處於面和心不和的狀態。

原本兩位老主子在世時,主子同不同,差別並不太大,沒有男人支撐門戶的家庭,兩名寡婦也沒什麼好鬥的,婆媳大戰少了戰利品,基本上是鬥不起來的,以禮相待,自是相安無事。僕人就算分屬不同主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利益之爭。

但如今可不同,周樞不用太仔細推敲手邊的資料,也能知道沈家如今情況很是緊張,一個弱女子主子,兩三百個奴僕,一大羣奴僕裡不缺精明強幹的、不缺幾輩子在主子面前得臉的,這些管事與嬤嬤,在老主子過世後,不免也自認爲是半個主子了。

主幼國疑,奴大欺主,都是很正常的情況,一踏進沈家大宅,周樞便能隱隱感覺到兩派奴僕在互相較勁,更有另一羣尚在遊移不定的,對他則殷勤不已,看來是決定在他身上押寶投誠,希望在他這個未來姑爺身上尋到前程。

僕人是這樣,而目前待在沈家坐鎮的親戚們,看來也很有些心思。至少兩派人馬在讓他見到沈雲端之前,一同跑來接待他,想藉機探探他的深淺,或有想攀上他周家,爲子弟在京城謀一個出身的……

真是一羣可愛的人,心機如此直白。可惜他只是個國丈公家裡病弱不成器的三子,自身都沒個出身呢,又能包辦誰的未來?這些人在探到他的無能爲力後,眼中閃過輕蔑與竊喜——輕蔑於他的無能,竊喜於他如此無能,那麼,他們靜靜地朝沈家金山銀山撈點辛苦費,也不會被發現吧?就算髮現了,也不好聲張吧?

畢竟這個周家三少,看起來溫和到極點,簡直像是軟弱了。吃點虧也不好對親戚計較吧?沈家衆親戚與族人是這樣想的。這些日子以來,由於沈雲端沉浸在毀容的痛苦中,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顧,方便了許多人偷偷伸手拿好處。

剛開始伸手時是小心謹慎:心中有愧的,但,在你拿我拿大家拿,似乎沒有人管之後,人的心態自然就變了,就覺得這些擺在眼前無人享用的金銀珠寶,是如此寂寞,如此需要知音……反正沈家的家業如此巨大,幾輩子都享用不完,如今一個小丫頭,就算餐餐山珍海味地吃着,天天換着新裁的綾羅綢緞穿着,一路揮霍到兩百歲,也吃不垮這偌大家業,那還不如與衆親人分享些許是吧?

人向來擅長給自己找貪心的藉口,起了個頭之後,一切也就合理化了,然後就理直氣壯了。

所以,現在的問題不是“該不該偷偷分享沈家的財富”,而是“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得比我多”……

然後,這個沈家未來姑爺,居然就成了幾派人馬眼中要小心防備的人了——因爲他是除了沈雲端外,第二個能光明正大享用沈家所有財富的人。

當週樞終於被內總管林嬤嬤給引到流雲苑的會客花廳時,他微笑着等待“沈大小姐”出來見他。心想,真是不容易,明明今日是來探望沈雲端的,卻得花上大把時間應付那羣不相干的人。

但願好不容易纔見到的沈大小姐,不會太讓他失望。

當然,沒有失望。

林嬤嬤將沈雲端領出來之後,周樞看到臉上蒙着紗巾的年輕女子,施展着最完美的禮儀,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那麼優雅合宜,簡直可以當每一個教養嬤嬤的教授範本了。

一杯香茗被一雙雪嫩修長的纖手給盛向他。左手託着杯盤,右手輕輕側放在杯緣不燙手的地方。天青色的茶具、瑩白的玉手,俱在帶着茶香的水霧裡,散發着瑩亮的光澤,相當地優雅迷人。

“聽說三少對茶有絕高的品味,京城無人能及。甚至能自己製茶、親手栽培茶樹,可說爲了品一杯好茶,費盡心思也不言累。雖說小女子在三少面前獻醜是萬萬不該的,但招待貴客,總是得投其所好,就算是獻醜也認了。這是今春的新茶,請用。”

“多謝。”周樞接過茶盞,目光平和地直視着沈雲端的臉,並不對她掩面的紗巾投以不滿的眼神,也不對她左頰隱約可見兩道深紅色的長疤露出嫌惡……還有,對於沈雲端說了一串的客氣話,也沒客氣回去,說些“哪裡哪裡”、“不過是外人謬傳的虛名”之類的謙虛語句來應酬一下。

然而,就算沒有表現出客套,周樞渾身散發的溫和氣質,卻不會讓人覺得他自大或高高在上,對於別人的稱讚這麼大剌刺地收下了,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說的一串客套話顯得很奉承,有些失禮了…

周樞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沈雲端;沈雲端也在幾次目光相對時,暗自估量着這個未來姑爺。

這是一個很溫潤俊秀的男人,比起時下最流行的健碩,他顯得太過文弱了。洪霄王朝對美的監賞傾向勇健爲美,男人就要能挽弓、能跑馬,即使是文人身上也會配着一柄劍呢——即使裝飾大於實用。但這週三少身上完完全全見不着一件代表着剛性的物件,他連穿着都很素淡飄逸,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搞不好一般的粗使丫鬟都比他有力氣一些。

如果週三少這樣的長相氣質,投生爲女性,該比男性會更有出息些吧……

現今名爲沈雲端的楊梅,發現自己居然在胡思亂想,連忙回神,低垂着眉目,像在專心泡茶,不會有人發現她剛纔的走神。

其實,身爲第一次見面的未婚夫妻,相對無言是很正常的。更別說她除了不是美人之外,如今更是個毀容的,未婚夫還肯坐在這裡與她一道品茶,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由於沈雲端以紗巾遮着臉,於是周樞便能更專注於觀察她的眼種。

他很深刻地記得昨日她突然回眸看向他時,那平靜卻冷銳的眼。很冰冷,很難忘,以至於今日,他對於與她會面,是帶着超乎預期的期待的。

但這雙眼……卻不是昨日那雙眼。

人,還是同樣那個,但整個風貌卻截然不同。

真是教人驚訝!

眼前這個女子,分明就是個大家閨秀,連眼神都是!

她的眼神帶着點疲憊與自持,溫和且沉穩,把守孝期間的待客尺度拿捏得很恰當。她並不多與他的眼神接觸,總是下意識低頭,然後又堅強地擡起來看着他,維持着一個貴女應有的大方氣度,不讓情緒給左右——身爲一個被毀容困擾的閨秀,這樣的表現很到位。

很出色,周樞承認,自己很驚訝。他並不明確知道自己今天前來,期待在這位沈雲端姑娘身上獲得怎樣的訊息,但肯定不是這樣的。從一開始,他本來就沒有高看她,畢竟只是一名替身,而且是倉促上陣的。

多麼不容易,這證明了眼前這位女性是個很不簡單的人物,即使她真實的身分可能只是一個幾十兩銀子就能買斷生死的小婢。

從榮叔給的資料裡,周樞知道沈雲端培養了四大婢,皆是琴棋書畫各種才藝都精通的才女,沈雲端學什麼,四婢就跟在一邊學,吃住起居只次了沈雲端一等,活得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姑娘還滋潤,才學更是一般人家女子遠遠比不上的。

想來,眼前這位,也是其中之一吧?

能培養出如此出色的丫鬟,那麼,他是不是應該把真正沈雲端的才智想得更厲害一點?將她的行爲想像成充滿睿智的決定,爲的,是去辦一件重要到足以動搖到國本的大事,而非僅僅只是……去追男人?

昨夜他收到賀君生的飛鴿傳書,短短的紙頭上,寥寥數個字,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真正的沈雲端正在追求一個男人。

“姑爺,這是以各種茶葉製成的糕點,並不太甜,搭配着香茗正好,對身體也有益得緊,請進一些吧。”知夏領着兩名小丫鬟走過來,將一碟碟排列得像花朵似的糕點給一一擺上桌几,語氣親切而不諂媚,容色嬌美卻不媚俗,姿態端莊,舉止恭敬得很恰當,給人舒心的感覺。知道她是一個小婢,卻不會輕易小瞧了她,甚而去調戲她。

這名女子也是昨天在萬佛山見過的。

昨天的這名女子,是個話很多,對自己前途很積極,對姐妹情表現得很有義氣,像是個俐落颯爽的人,但今天卻是扮演着一個穩重可靠的大丫鬟,沒有絲毫可以讓人挑出毛病的地方。

這樣的丫鬟,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覺得信賴。

都是不簡單的啊。

“姑爺請慢用。”擺好了茶點,知夏退到沈雲端身邊,接手了沖泡茶葉的工作。一雙妙目低垂,像是隻專心於手邊的工作,隨時注意於主子的需要,並不對姑爺有太多的關注。

但周樞卻發現,自己被暗暗打量着。

這個長相還算出色的丫鬟的心思不難猜,所以即使讚歎她這扮相不錯,關注的心思也就到此爲止了。周樞覺得眼前這個沈雲端更值得探索。

所以,原本只是打算見個面、寒暄幾句就告辭,卻在交談了一點飲茶心得後,開始下棋,兩方都不是習慣下快棋的人,有時思索着一手,就花去大半時間,還能喝去兩杯茶,然後,整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當週樞終於告辭時,他很能感覺到整個院子的僕婦丫鬟都偷偷鬆了一口氣,可能回頭就得大呼小叫着腰痠腿疼的。畢竟她們一羣人可是實打實地站在這對未婚夫妻身邊伺候了一下午,連口茶都沒有喝,就像根樁子似的一直杵着。

周樞曾經中途讓她們可以退下,但以李嬤嬤爲首的這些傭僕們卻堅持要服侍貴客到底,於是他也就不再提了;而身爲主子的沈雲端,更是連一句“退下”的話也沒有。

很明顯的可以知道,她這個“沈大千金”的話語權並不怎樣,內院,還是那個奶媽子說了算。

周樞很好奇這個沈雲端爲什麼不趁他這個外人在時,好生狐假虎威一番?明明她是被人壓制的,正常人都會想辦法出一口氣吧?就算只圖一時的痛快也好。但她沒有,就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他可不認爲這個女子是個軟弱的,當然,更不可能是個胸懷廣闊到能撐船的。周樞對這個冒牌沈雲端的第一印象定位在危險,雖然沒有根據,目前也沒有證據可以支持他的看法,但他向來很重視自己的直覺,出錯的機會很低。

不知道,這個沈雲端,究竟會是怎樣危險的存在?

或者,這次的直覺是出錯了?

相處了一下午,收穫卻不多。沈雲端今日雖然盡責地招待了他,但也含蓄地暗示了她現在在守孝,這兒是居喪之家,就算他是個未來的沈家半子,也不好常常上門拜訪,這樣容易招致非議,對兩人的名聲都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你少爺沒事少上門。

當然,他還是會上門的。爲了這個愈來愈讓人好奇的冒牌沈雲端。

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任何目的地去好奇一個人。

這樣並不好,他知道。但知道,卻不能做到啊……

不過,這又何妨呢?反正他這兩年是得待在這兒了,有點事做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