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慶每天三次給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還要去一次抱抱那兩頭羊。管牲畜的王喜見他這麼喜歡自己的羊,就說:
“有慶,你今晚就領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來就是了。”
有慶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幹,搖搖頭對王喜說:
“我爹要罵我的,我就這麼抱一抱吧。”
日子一長,棚裡的羊也就越少,過幾天就要宰一頭。到後來只有有慶一個人送草去了。王喜見了我常說:
“就有慶還天天惦記着它們,別人是要吃肉了纔會想到它們。”
村裡食堂開張後兩天,隊長讓兩個年輕人進城去買煮鋼鐵的鍋,那些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的都堆在曬場上,隊長指着它們說:
“得趕緊把它們給煮了,不能老讓它們閒着。”
兩個年輕人拿着草繩和扁擔進城去後,隊長陪着城裡請來的風水先生在村裡轉悠開了,說是要找一塊風水寶地煮鋼鐵。穿長衫的風水先生笑眯眯地走來走去,走到一戶人家跟前,那戶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弓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點頭,那戶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隊長陪着風水先生來到了我家門口,我站在門前心裡咚咚地打鼓。隊長說:
“福貴,這位是王先生,到你這兒來看看。”
“好,好。”我連連點着頭。
風水先生雙手背在身後,前後左右看了一會,嘴裡說:
“好地方,好風水。”
我聽了這話眼睛一黑,心想這下完蛋了。好在這時家珍走了出來,家珍看到是她認識的王先生,就叫了一聲。王先生說: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說:“進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擺了擺手,說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說:“聽我爹說你這些日子忙壞了?”
“忙,忙。”王先生點着頭說,“請我看風水的都排着隊呢。”
說着王先生看看我,問家珍:
“這位就是?”
家珍說:“是福貴。”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點着頭說: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這副模樣,我知道他是想起我從前賭光家產的事。我就對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們雙手抱拳說:
“改日再聊。”
說過他轉身對隊長說:
“到別處去看看。”
隊長和風水先生一走,我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我這間茅屋算是沒事了,可村裡老孫家倒大黴了,風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隊長讓他家把屋子騰出來,老孫頭嗚嗚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隊長對他說:
“哭什麼,人民公社給你蓋新屋。”
老孫頭雙手抱着腦袋,還是哭,什麼話都不說。到了傍晚,隊長看看沒有別的法子了,就叫上村裡幾個年輕人,把老孫頭從屋裡拉出來,將裡面的東西也搬到外面。老孫頭被拉出來後,雙手抱住了一棵樹,怎麼也不肯鬆手,拉他的兩個年輕人看看隊長說:
“隊長,拉不動啦。”
隊長扭頭看了看,說:
“行啦,你們兩個過來點火。”
那兩個年輕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對着屋頂的茅草劃燃了火柴。屋頂的茅草本來就發黴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場雨,他們怎麼也燒不起來。隊長說:
“他孃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還燒不掉這破屋子。”
說着隊長卷了捲袖管準備自己動手。有人說:
“澆上油,一點就燃。”
隊長一想後說:“對啊,他孃的,我怎麼沒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覺得自己是個敗家子,想不到我們隊長也是個敗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遠的地方,看着隊長他們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從我們嘴裡挖出來的,被他們一把火燒沒了。那茅草澆上了我們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躥,黑煙在屋頂滾來滾去。我看到老孫頭還是抱着那棵樹,他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窩沒了。老孫頭可憐,等到屋頂燒成了灰,四面土牆也燒黑了,他才抹着眼淚走開,村裡人聽到他說:
“鍋砸了,屋子燒了,看來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實,要不是家珍認識城裡看風水的王先生,我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了。想來想去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孫頭,家珍總覺得這災禍是我們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這樣。我嘴上不這麼說,我說:
“是災禍找到他,不能說是我們推給他的。”
煮鋼鐵的地方算是騰出來了,去城裡買鍋的也回來了。他們買了一隻汽油桶回來,村裡很多人以前沒見過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問這是什麼玩意,我以前打仗時見過,就對他們說:
“這是汽油桶,是汽車吃飯用的飯碗。”
隊長用腳踢踢汽車的飯碗,說:
“太小啦。”
買來的人說:“沒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鍋一鍋煮了。”
隊長是個喜歡聽道理的人,不管誰說什麼,他只要聽着有理就相信。他說:
“也對,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就一鍋一鍋煮吧。”
有慶這孩子看到我們很多人圍着汽油桶,提着滿滿一籃草不往羊棚送,先擠到我們這兒來了。他的腦袋從我腰裡一擦一磨地鑽出來,我想是誰呀,低頭一看是自己兒子。有慶對着隊長喊:
“煮鋼鐵桶裡要放上水。”
大夥聽了都笑。隊長說: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慶聽了這話也嘻嘻笑,他說:
“要不鋼鐵沒煮成,桶底就先煮爛啦。”
誰知隊長聽了這話,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說:
“福貴,這小子說得還真對。你家出了個科學家。”
隊長誇獎有慶,我心裡當然高興,其實有慶是出了個餿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孫頭家架了起來,將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的扔了進去,裡面還真的放上了水,桶頂蓋一個木蓋,就這樣煮起了鋼鐵。裡面的水一開,那木蓋就撲撲地跳,水蒸氣呼呼地往外衝,這煮鋼鐵跟煮肉還真是差不多。
隊長每天都要去看幾次,每次揭開木蓋時,裡面發大水似的衝出來蒸氣都嚇得他跳開好幾步,嘴裡喊着:
“燙死我啦。”
等到水蒸氣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擔伸到桶裡敲了敲,敲完後罵道:
“他孃的,還硬邦邦的。”
村裡煮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沒力氣的病,起先我還以爲她是年紀大了才這樣的。那天村裡挑羊糞去肥田,那時候田裡插滿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紙做的小紅旗,幾場雨一下,紅旗全沒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紅紙屑。家珍也挑着羊糞,她走着走着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村裡人見了都笑,說是:
“福貴夜裡幹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來試着再挑,那兩條腿就哆嗦,抖得褲子像是被風吹的那樣亂動起來。我想她是累了,就說:
“你歇一會吧。”
剛說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擔子裡的羊糞潑出來蓋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對我說: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我以爲家珍只要睡上一覺,第二天就會有力氣的。誰想到以後的幾天家珍再也挑不動擔子了,她只能幹些田裡的輕活。好在那時是人民公社,要不這日子又難熬了。家珍得了病,心裡自然難受,到了夜裡她常偷偷問我:
“福貴,我會拖累你們嗎?”
我說:“你別想這事了,年紀大了都這樣。”
到那時我還沒怎麼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從嫁給我以後,就沒過上好日子,現在年紀大了,也該讓她歇一歇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們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鋼鐵,家珍病倒了,我才嚇一跳,纔想到要送家珍去城裡醫院看看。
那時候鋼鐵煮了有兩個多月了,還是硬邦邦的,隊長覺得不能讓村裡最強壯的幾個勞動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說:
“往後就挨家挨戶輪了。”
輪到我家時,隊長對我說:
“福貴,明天就是國慶節了,把火燒得旺些,怎麼也得給我把鋼鐵煮出來。”
我讓家珍和鳳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飯菜打回來,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會說閒話。可是家珍和鳳霞打了飯菜回來,左等右等不見有慶回來,家珍站在門前喊得額頭都出汗了,我知道這孩子準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對家珍說:
“你們先吃。”
說完我出門就往村裡羊棚去,心想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幫着家珍幹些家裡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個勁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慶正把草倒在地上,棚裡只有六隻羊了,全擠上來搶着吃草,有慶提着籃子問王喜:
“他們會宰我的羊嗎?”
王喜說:“不會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兒去找肥料,沒有了肥料田裡的莊稼就長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進去,對有慶說:
“你爹來了,你快回去吧。”
有慶轉過身來,我伸手拍拍他的腦袋,這孩子剛纔問王喜時的可憐腔調,讓我有火發不出。我們往家裡走去,有慶看到我沒發火,高興地對我說:
“他們不會宰我的羊了。”
我說:“宰了纔好。”
到了晚上,我們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鋼鐵了,我負責往桶裡加水,鳳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慶撿樹枝。直幹到半夜,村裡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樹枝往裡捅了捅,還是硬邦邦的。家珍累得滿臉是汗,她彎腰放下樹枝時都跪在了地上。我蓋上木蓋對她說:
“你怕是病了。”
家珍說:“我沒病,只是覺得身體軟。”
那時候有慶靠着一棵樹像是睡着了,鳳霞兩隻手換來換去地扇着風,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爲我要替她,轉過臉來直搖頭,我就指指有慶,要她把有慶抱回家去,她這才點着頭站起來。村裡羊棚裡傳來咩咩的叫聲,睡着的有慶聽到這聲音咯咯地笑了,當鳳霞要去抱他時,他突然睜開眼睛說:
“是我的羊在叫。”
我還以爲他睡着了,看到他睜開眼睛,又說是他的羊什麼的,我火了,對他說: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這孩子嚇一跳,瞌睡全沒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說我:
“你別嚇唬他。”
說着蹲下去對有慶輕聲說:
“有慶,你睡吧
,睡吧。”
這孩子看看家珍,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工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慶抱起來,放到鳳霞背脊上,打着手勢告訴鳳霞,讓她和有慶回家去睡覺,別來了。
鳳霞揹着有慶走後,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時天很涼,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點力氣都沒了,胳膊擡起來都費勁,我就讓家珍靠着我,說:
“你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吧。”
家珍的腦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來了,腦袋老往下掉,我使勁挺一會,不知不覺又掉了下去。我最後一次往火里加了樹枝後,腦袋掉下去就沒再擡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後來轟的一聲巨響,把我嚇得從地上一下子坐起來。那時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經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樣流成一片在燒,我身上蓋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來,圍着汽油桶跑了兩圈,沒見到家珍,我嚇壞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聽到家珍在池塘那邊輕聲答應,我跑過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勁想站起來,我把她扶起來時,發現她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
我睡着以後,家珍一直沒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樹枝,後來桶裡的水快煮幹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沒力氣,拿着個空桶都累,別說是滿滿一桶水了,她提起來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又去打了一桶水,這回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剛剛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後兩桶水全潑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了,一直等到我被那聲巨響嚇醒。
看到家珍沒傷着,我懸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還有一點火在燒,我一看是桶底煮爛了,心想這下糟了。家珍一看這情形,也傻了,她一個勁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說:“是我不好,我不該睡着。”
我想着還是快些去報告隊長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樹下,讓她靠着樹坐下。自己往我家從前的宅院,後來是龍二,現在是隊長的屋子跑去,跑到隊長屋前,我使勁喊:
“隊長,隊長。”
隊長在裡面答應:“誰呀?”
我說:“是我,福貴,桶底煮爛啦。”
隊長問:“是鋼鐵煮成啦?”
我說:“沒煮成。”
隊長罵道:“那你叫個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裡站着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時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還是先送家珍去城裡醫院吧,家珍的病看樣子不輕,這桶底煮爛的事待我從醫院回來再去向隊長作個交代。我先回家把鳳霞叫醒,讓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動了,我年紀大了,揹着家珍來去走二十多里路看來不行,只能和鳳霞輪流着揹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裡走,鳳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說:
“我沒病,福貴,我沒病。”
我知道她是捨不得花錢治病,我說:
“有沒有病,到醫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願意去醫院,一路上嘟嘟噥噥的。走了一段,我沒力氣了,就讓鳳霞替我。鳳霞力氣比我都大,揹着她娘走起路來咚咚響。家珍到了鳳霞背脊上,不再嘟噥什麼,突然笑起來,寬慰地說:
“鳳霞長大了。”
家珍說完這話眼睛一紅,又說:
“鳳霞要是不得那場病就好了。”
我說:“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城裡醫生說家珍得了軟骨病,說這種病誰也治不了,讓我們把家珍揹回家,能給她吃得好一點就吃得好一點,家珍的病可能會越來越重,也可能就這樣了。回來的路上是鳳霞揹着家珍,我走在邊上心裡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誰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這輩子這麼快就到了這裡,看着家珍瘦得都沒肉的臉,我想她嫁給我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興,她在鳳霞背上說:
“治不了纔好,哪有錢治病。”
快到村口時,家珍說她好些了,要下來自己走,她說:
“別嚇着有慶了。”
她是擔心有慶看到她這副模樣會害怕,做孃的心裡就是想得細。她從鳳霞背上下來,我們去扶她,她說自己能走,說:
“其實也沒什麼病。”
這時村裡傳來了鑼鼓聲,隊長帶着一隊人從村口走出來,隊長看到我們後高興地揮着手喊道:
“福貴,你們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立了什麼大功,等他們走近了,我看到兩個村裡的年輕人擡着一塊亂七八糟的鐵,上面還翹着半個鍋的形狀,和幾片聳出來的鐵片,一塊紅布掛在上面。隊長指指這爛鐵說:
“你家把鋼鐵煮出來啦,趕上這國慶節的好時候,我們上縣裡去報喜。”
一聽這話我傻了,我還正擔心着桶底煮爛了怎麼去向隊長交代,誰想到鋼鐵竟然煮出來了。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
“這鋼鐵能造三顆炮彈,全部打到臺灣去,一顆打在蔣介石牀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吃飯的桌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家的羊棚裡。”
說完隊長手一揮,十來個敲鑼打鼓的人使勁敲打起來,他們走過去後,隊長在鑼鼓聲裡回過頭來喊道:
“福貴,今天食堂吃包子,每個包子都包進了一頭羊,全是肉。”
他們走遠後,我問家珍:
“這鋼鐵真的煮成了?”
家珍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爛時,鋼鐵煮成的。要不是有慶出了個餿主意,往桶裡放水,這鋼鐵早就能煮成了。等我們回到家裡時,有慶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說:
“他們把我的羊宰了,兩頭羊全宰了。”
有慶傷心了好幾天,這孩子每天早晨起來後,用不着跑着去學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來蕩去,不知道該幹什麼,往常這個時候他都是提着個籃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飯,叫一聲他就進來坐到桌前,吃完飯背起書包繞到村裡羊棚那裡看看,然後無精打采地往城裡學校去了。
村裡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頭牛因爲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糧食也快吃光了。隊長說到公社去要點吃的來,每次去都帶了十來個年輕人,打着十來根扁擔,那樣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來,可每次回來仍然是十來個人十來根扁擔,一粒米都沒拿到。隊長最後一次回來後說:
“從明天起食堂散夥了,大夥趕緊進城去買鍋,還跟過去一樣,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當初砸鍋憑隊長一句話,買鍋了也是憑隊長一句話。食堂把剩下的糧食按人頭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夠吃三天。好在田裡的稻子再過一個月就收起來了,怎麼熬也能熬過這一個月。
村裡人下地幹活開始記工分了,我算是一個壯勞力,給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幹些輕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鳳霞長大了,鳳霞在女人裡面算是力氣大的,她每天能掙七個工分。
家珍心裡難受,她掙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開,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幹重活,幾次都去對隊長說,說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現在還能幹重活。她說:
“等我真幹不動了再給我記四分吧。”
隊長一想也對,就對她說: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鐮刀下到稻田裡,剛開始割得還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醫生弄錯了。可割了一道,她身體就有些搖晃了,割第二道時慢了許多。我走過去問她:
“你行嗎?”
她那時滿臉是汗,直起腰來還埋怨我:
“你幹你的,過來幹什麼?”
她是怕我這麼一過去,別人都注意她了,我說:
“你自己留意着身體。”
她急了,說:“你快走開。”
我搖搖頭,只好走開。我走開後沒過多久,聽到那邊撲通一聲,我心想不好,擡頭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雖說站了起來,可兩條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時頭碰着了鐮刀,額頭都破了,血在那裡流出來。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話不說,背起她就往家裡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說:
“福貴,我還能養活自己嗎?”
“能。”我說。
以後家珍也就死心了,雖然她心疼丟掉的那四個工分,想着還能養活自己,家珍多少還是能常常寬慰自己。
家珍病後,鳳霞更累了,田裡的活一點沒少幹,家裡的活她也得多幹,好在鳳霞年紀輕,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覺就又有力氣有精神了。有慶開始幫着幹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鋤草的有慶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這孩子手摸着鋤頭柄,低着頭說:
“我學會了很多字。”
我說:“好啊。”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又說:
“這些字夠我用一輩子了。”
我想這孩子口氣真大,也沒在意他是什麼意思,我隨口說:
“你還得好好學。”
他這才說出真話來,他說:
“我不想念書了。”
我一聽臉就沉下了,說:
“不行。”
其實讓有慶退學,我也是想過的,我打消這個念頭是爲了家珍,有慶不念書,家珍會覺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對有慶說:
“你不好好唸書,我就宰了你。”
說過這話後,我有些後悔,有慶還不是爲了家裡纔不想念書的,這孩子十二歲就這麼懂事了,讓我又高興又難受,想想以後再不能隨便打罵他了。這天我進城賣柴,賣完了我花五分錢給有慶買了五顆糖,這是我這個做爹的第一次給兒子買東西,我覺得該疼愛疼愛有慶了。
我挑着空擔子走進學校,學校裡只有兩排房子,孩子在裡面咿呀咿呀地念書,我挨個教室去看有慶。有慶在最邊上的教室,一個女老師站在黑板前講些什麼,我站在一個窗口看到了有慶,一看到有慶我氣就上來了,這孩子不好好唸書,正用什麼東西往前面一個孩子頭上扔。爲了他念書,鳳霞都送給過別人,家珍病成這樣也沒讓他退學,他嘻嘻哈哈跑到課堂上來玩了。當時我氣得什麼都顧不上了,把擔子一放,衝進教室對準有慶的臉就是一巴掌。有慶捱了一巴掌纔看到我,他嚇得臉都白了,我說:
“你氣死我啦。”
我大聲一吼,有慶的身體就哆嗦一下,我又給他一巴掌,有慶縮着身體完全嚇傻了。這時那個女老師走過來氣沖沖問我:
“你是什麼人?這是學校,不是鄉下。”
我說:“我是他爹。”
我正在氣頭上,嗓門很大。那個女老師火也跟着上來,她尖着嗓子
說: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國民黨。”
法西斯我不知道,國民黨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罵我,難怪有慶不好好唸書,他攤上了一個罵人的老師。我說:
“你纔是國民黨,我見過國民黨,就像你這麼罵人。”
那個女老師嘴巴張了張,沒說話倒哭上了。旁邊教室的老師過來把我拉了出去,他們在外面將我圍住,幾張嘴同時對我說話,我是一句都沒聽清。後來又過來一個女老師,我聽到他們叫她校長,校長問我爲什麼打有慶,我一五一十地把鳳霞過去送人,家珍病後沒讓有慶退學的事全說了,那位女校長聽後對別的老師說:
“讓他回去吧。”
我挑着擔子走時,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擠滿了小腦袋,在看我的熱鬧。這下我可把自己兒子得罪了,有慶最傷心的不是我揍他,是當着那麼多老師和同學出醜。我回到家裡氣還沒消,把這事跟家珍說,家珍聽完後埋怨我,她說:
“你呀,你這樣讓有慶在學校裡怎麼做人。”
我聽後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還丟了我兒子的臉。這天中午有慶放學回家,我叫了他一聲,他理都不理我,放下書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聲,他就站住了,家珍讓他走過去。有慶走到他娘身邊,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個傷心啊。
後來的一個多月裡,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幹什麼他馬上幹什麼,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裡進出脖子沒那麼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麼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麼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食堂散夥以後,村裡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着把家裡最後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爲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回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裡就進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回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校,我本想進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醜,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裡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後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來,我還沒回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後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腳,看着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我跟前喘着氣說:
“爹,這羊是給我買的?”
我笑着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
“拿着。”
有慶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後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後說: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爲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裡走去時,我說道:
“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後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着,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裡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着去學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裡的活他也要多幹。沒想到有慶這麼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裡學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裡跑上十圈。
當時城裡有中學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裡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我把空擔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裡面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夥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着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後,我纔看到有慶,這小傢伙光着腳丫,兩隻鞋拿在手裡,呼哧呼哧跑來了,他只有一個人跑來。看到他跑在後面,我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爲他叫好,我就糊塗了,正糊塗着看到幾個初中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塗了,心想這跑步是怎麼跑的,我問身旁一個人:
“怎麼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
那人說:“剛纔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我一聽,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子,光着腳丫,鞋子拿在手裡,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後,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擡起一隻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後又擡起另一隻腳。接着雙手背到身後,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裡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裡高興,朝他喊了一聲:
“有慶。”
挑着空擔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面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
“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
有慶聽到我嗓門這麼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願意讓同學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
“徐有慶。”
有慶一轉身就往那裡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
“是老師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後找他算賬,就對他揮揮手:
“去吧,去吧。”
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隻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着放進口袋,一隻手就再沒從口袋裡出來。走回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
“是體育老師。”
我說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牀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後,從另兩堆裡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裡。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麼分來分去,到最後還是隻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裡來了,大胖子把有慶誇了又誇,說他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着體育老師的面我不好說什麼,他走後,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爲我會誇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
“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好唸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牆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
“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走到門口,背對着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着水在田裡積起來,雨水往上漲,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裡。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
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
“愁什麼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裡要糧食啦。”
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裡,他什麼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
“大夥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夥也都餓不死。”
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後,連着幾天的大熱天,田裡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風吹過來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夥還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場,這麼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麼都沒了。隊長說縣裡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夥都數着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稀。那麼過了兩三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牽到城裡賣了,換些米回來,我們琢磨着這羊能換回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裡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麼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裡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着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後,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裡,羊沙沙地吃着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進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
“它餓壞了。”
我說:“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
有慶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我繼續說:
“家裡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賣掉,換些米回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捱餓了。”
有慶低着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裡是捨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
“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回來。”
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準得又哭又鬧。我們從羊棚裡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
“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
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着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着有慶那副樣子,我也只好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我將米袋搭在肩上,從羊棚裡把羊牽出來,剛走到村口,聽到家珍在後面叫我,回過頭去看到家珍和有慶走來。家珍說:
“有慶也要去。”
我說:“禮拜天學校沒課,有慶去幹什麼?”
家珍說:“你就讓他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