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野冷靜的站在太子的面前,哪怕太子此刻看起來格外的生氣,他也沒有半點的慌張。
劉安高高站在車上,俯視着他,眉頭緊皺,那雙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雍野,這生氣的樣子,倒是跟當初的曹參有些相似,劉安指了指遠處那個還在用推車搬運着泥土的少年,問道:“那個孩子有多大?”
“他與殿下差不多的年紀。”
“那他到了服徭役的年紀了嗎?!”
“不曾。”
雍野有恃無恐的回答讓劉安也有些狐疑,尋常官吏可沒有膽量敢在他面前如此的平靜,自己如此質問,若是尋常官員,早就被嚇得瑟瑟發抖,跪地求饒了,這廝怎麼如此平靜呢?他遲疑了片刻,詢問道:“你是何人?”
“此處漕渠司馬雍野。”
“雍野.你跟我三姨母是什麼關係?”
“乃是我姑母。”
劉安點了點頭,這就正常了,難怪見到自己還如此平靜,原來是有着外戚的身份,在大漢,其實皇后之外的夫人地位並不高,而太子對這些夫人的態度,也完全取決於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像劉長還很年幼的時候,就敢朝這些夫人們丟石頭,敢吐口水,敢謾罵,而這些夫人除了給高皇帝哭訴,沒有任何的能力。
她們幾乎沒有什麼地位,後宮裡能掌握實權的,唯獨皇后而已,哪怕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夫人,若戚夫人這樣的,也沒有辦法跟一個太子抗衡。
可劉長這裡的情況有些特殊,首先,他的夫人很少,除卻皇后外就兩位夫人,他對這兩位夫人都非常的看重,同時,這兩位夫人跟皇后的關係也非常的好,是真正的一家人,劉安等子嗣們,也不分你我,從小就學會了要尊重她們,還有一個,就是劉長這兩位夫人,都大有來歷,兩位徹侯之女,而且還都是大徹侯,尋常侯要行跪拜禮的那種。
故而,哪怕是作爲太子,劉安也是略微收起了那惡劣的態度,給足了雍夫人顏面,他詢問道:“那這是什麼情況?”
雍野認真的說道:“這是楚太子劉戊,他在這裡服徭役,是因爲陛下的命令。”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將劉戊在長安裡的行爲告知了劉安。
當聽聞此人欺負了自己的兩個弟弟之後,劉安的臉一瞬間就變得陰沉了下來。
跟方纔的憤怒神態不同,如今的劉安,臉上看不出半點的怒火,只是略微的嚴肅。
他看向了遠方,盯着那個瘦弱的身影,看了許久。
“仲父的兒子啊.”
“伱要好好磨礪他,不能因爲他的身份就區別對待,仲父將他送過來,就是爲了磨礪他,這是仲父的意思,必須要全力而爲,你明白了嗎?”
“臣明白。”
劉安這才點點頭,繼續從這裡走過,他的目光始終都凝聚在了那位劉戊的身上。
而此刻的劉戊,費力的將泥土運到了一旁,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如今的他,早已沒有了當初那驕橫的模樣,唯唯諾諾的,整個人都變的黑瘦,跟尋常百姓家裡的孩子也沒有了區別,那個叫雍野的,簡直就是在瘋狂的針對自己,時刻都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犯錯
劉戊哭也哭了,鬧也鬧了,甚至一度有了尋死的想法。
可是當甲士的刀真的對準了自己的頭顱的時候,他又怕了,哭着求饒。
若是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自己說什麼都不會前來長安,這裡簡直就不是人應該待得的地方,官吏兇狠,紈絝暴虐,百姓苦不堪言,遭受着如此折磨,他再次回去搬泥土,看到了遠處的那一行人馬,他也只是低着頭,不敢打量。
如今,他也沒有了其他什麼想法,活下來,返回楚國,然後這輩子都再也不出王宮.
劉安還在跟賈誼辯論着興商的事情,劉安倒不是看不起商賈,劉安只是認爲,目前耕戰的體系是不能被打破的,商業的發展必定跟農業會產生衝突,乃至對立,商賈的崛起會壓榨農民,會造成一定的混亂,並且在以後成爲尾大不去的大問題。
賈誼也不生氣,引經據典的說着自己的想法。
兩人都同樣的淵博,好學,可是在知識的積累上,以及操辦實事的經驗上,劉安都還不是賈誼的對手,賈誼說的頭頭是道,從各方面談論,劉安幾次都無法反駁,可他心裡也不生氣,只是對賈誼格外的讚歎,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學識如此淵博的人,這人不但懂儒家,連法家,黃老,墨家,農家,他都懂,才學高的不像話。
這就是荀子徒孫真正的樣子吧!
尤其是賈誼這個年紀,放在諸多大家裡,都算是最年輕的,可是說學問,劉安覺得,他的學問可能已經超過了太學裡的那些老人們,甚至浮丘伯都未必是這個後生的對手。
這就有些嚇人了,問題還不只是才學,在治政能力上,這位也有很深的理解,哪怕現在就把他丟在大漢國相的位置上,他也未必會慌,或許真的能接手老師張蒼,繼續推行他的諸多政策。
可恨啊,爲什麼這樣的賢人,居然是阿父的舍人啊!!天下賢才都已入阿父之手!
就在劉安咬牙切齒的表達自己強烈不滿的時候,賈誼心裡也是非常的驚訝。
這位太子,還不到十六歲,居然能有這麼多的想法,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理解,能跟自己平等交流,自己在他這個年紀,連書都沒有讀完吧,我家大王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呢??自家大王的水平,賈誼是非常瞭解的,他們這一家血脈裡有才學這個東西嗎?還如此之高??
太子的天資,賈誼簡直是聞所未聞,他覺得,面前這位太子若是繼續治理經典,不出二十年,黃老就要出一尊新聖了。
兩人辯論的倒是不亦樂乎,劉尋還是很高興的。
跟如意不同,劉尋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好孩子,真誠,善良,正直,好學,倒是跟劉盈頗爲相似,賈誼和劉安說的很多東西,他都聽不懂,可他還是聽的津津有味,甚至還提筆記錄下來,他覺得這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
最爲枯燥的只有賈誼的兒子賈璠,賈璠是個不太喜歡學習的,比起讀書,他更喜歡音樂和華服,對阿父和太子所談論的東西,他是一點都不感興趣,此刻就坐在阿母的身邊,一臉無奈的等着這枯燥的路程能早點結束。
在兩人的辯論之中,長安也是越來越近。
剛剛看到了長安的輪廓,劉安就注意到了遠處的那行人馬,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騎士們上前探查,很快就回來了。
“是魯元長公主的車。”
劉安和賈誼急忙下了車,全體人員步行前進,表示對長輩的尊重,可劉樂顯然不這麼想,在看到他們之後,劉樂的馬車便迅速行駛而來,停到他們面前,劉樂急忙下了車。
“拜見姑母!”
“拜見姑母!”
“拜見丈母!”
劉樂溫柔的看着他們,寒暄了一番,整個人卻還是看着後方,在尋找着女兒的蹤影,很快,張嫣就牽着賈璠的手走了出來,看到阿母,劉樂頓時忍不住哭了起來,母女抱在一起,輕輕的抽泣,賈璠此刻也是乖巧的站在她們身後,不敢言語。
兩人聊了會話,劉樂終於注意到了自己的外孫。
她寵溺的撫摸着外孫的臉,眼裡的愛意都幾乎要將外孫給融化了。
對比另外一個時間線,被迫嫁給舅父,以完璧之身而死去的女兒,在悲憤之中早逝的魯元公主,她在這裡過的很幸福。
“大母~~~”
賈璠撒着嬌,坐在大母的馬車裡,滿臉堆笑。
騎着駿馬的劉安和劉尋對視了一眼,隨即笑了笑,賈璠的年紀其實跟他們是差不多的,只是,跟同齡人比起來,他就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有些女子的秀氣,劉安和劉尋都不太願意跟他接觸,敬而遠之。
當然,賈璠也不喜歡跟他們接觸,他還是喜歡邯鄲裡那些能歌善舞的雅士們。
雖然劉安在這方面也很有造詣,可這對劉安來說只是尋常的愛好,並不像賈璠那樣的重視。
賈誼卻板着臉,對兒子的情況,他是不太樂意的,可如今有長輩在,他也不好訓斥。
長安的變化是巨大的,劉安倒還好,劉尋和賈誼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好奇,尤其是賈誼,離開長安這麼久,他都沒有想到長安的變化會如此之大,對比以前的那個長安,這幾乎就是另外一個城市,除了名字一樣,沒有什麼共同點了。
衆人一同來到了皇宮,有劉安和劉樂在,甲士們也不敢盤查,直接放行。
回到了熟悉的皇宮,衆人的心思各不相同,可要做的事情卻很一致,他們要先前往長樂宮!皇帝可以晚點拜見,而太后是不能不拜見的。
劉安最先走進了熟悉的壽殿,“大母!!”
呂后激動的朝着門口看去,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好大孫,眼裡滿是喜色,在劉安的身後,賈誼,劉樂,張嫣,賈璠,劉尋等人一一走進來,呂后開心極了,張嫣,賈璠,劉安等人坐在呂后的身邊,呂后不斷的輕撫着他們,臉上滿是說不出的笑容,子孫滿堂的幸福感充斥在整個壽殿裡,隔着老遠,都能聽到老人那中氣十足的笑聲。
“唉,嫣啊,我都很多年不曾見過你了.你也不來長安見見我.”
“這就是你的兒子?”
“哈哈,倒是個美人啊。”
許久不見的親人們圍坐在自己的身邊,呂后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子嗣都是她最疼愛的,她一一撫摸着他們的頭顱,從衣袖裡拿出了些吃的,分給了他們,雖然他們的年紀都很大了,已經過了吃零嘴的年紀,可面對老人的賞賜,他們還是很高興的接受了,吃了起來,甚至是劉尋,呂后都沒有冷落他,也很公平的分給了他吃的。
呂后忽然想起了什麼,詢問道:“長那個豎子呢?!他爲什麼不來?!”
“讓他迅速過來!”
過了半個時辰左右,劉長氣喘吁吁的走進了壽殿內,他渾身都被汗水所溼透了,那衣裳緊緊貼在他的身上,那爆炸性的肌肉顯露無餘,令人望而生畏,“阿母!!我來了”
劉長擦拭着汗水,“我正在處置國家大事呢.來的晚了些。”
“呵呵,在上林苑處置大事?”
呂后不悅的說着。
而衆人卻急忙起身行禮拜見,劉長先是看了劉安一眼,隨即便走到了賈誼的面前,一把將他拽起來,上下打量着。
賈誼看着面前愈發威嚴的皇帝,“陛下。”
“哈哈哈,你終於是來了啊,朕就在想着你何時能趕到呢.”
劉長激動的拍着他的肩膀,賈誼疼的齜牙咧嘴,劉長大笑着,又看向了張嫣,“朕的猶女都這麼大了,怎麼樣,賈誼他沒有欺負你吧?”
“舅父!”
“這是我的猶孫啊,不錯,有留侯之風啊!”
“哈哈,你就是尋?不錯,不錯,不類父!”
晚上,爲了迎接他們,劉長設了一個家宴,要衆人來參與。
這個家宴的規模還是比較大的,基本上所有的親戚都在邀請範圍之內。
呂后坐在上位,劉長坐在她的身邊,劉盈坐在另外一邊,再往下就是劉樂,兩位曹皇后,兩位夫人,賈誼,張嫣,乃至諸多皇子們,呂祿,呂種也在這裡,樊市人,曹窟家人也在,衆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衆人不斷聊着天,劉安也是先拜見了幾位阿母,再見幾位兄弟。
劉勃他們都很高興,只有劉賜衝上來,撲在兄長的懷裡,“恐嚇”兄長給自己送禮物。
張嫣跟幾位夫人聊的很是開心,賈璠此刻正在跟樊市人聊着太學的事情。
曹窟,賈誼,劉長他們三個則是談論着趙國。
劉盈和呂家兩兄弟說着各地的趣聞。
衆人的面前都擺滿了各類的佳餚,劉長更是已經拿着酒壺開始飲酒,殿內格外的喧譁,嘰嘰喳喳的,尤其是劉賜那個豎子,大喊大叫的,一會兒就將劉良欺負哭,一會兒又抱着賈璠不放,一會兒又拽劉安的頭髮,最後還是曹姝出面,給這廝的屁股上來了幾下狠的,他才委屈的躲在了呂后的懷裡,低聲的說着他們的壞話。
呂后對孫子們還是很寬容的,看到曹姝想要打孩子,她還開口勸阻。
場面很是混亂,卻也非常的熱鬧。
年幼的孩子們跑來跑去的,男人們喝着酒,吹着牛,女人們坐在一起竊竊私語,稍微年大的孩子們也是有着自己的話題。
不知什麼時候,賈璠在女人們的鼓動下,開始唱歌,在這方面,他還真的很有天賦。
劉長便拉着劉盈下去跳了舞,氛圍頓時更加的熱鬧了起來。
劉長朝着賈誼使了個眼色,賈誼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了壽殿。
站在門外,冷風吹過劉長的身體,劉長只覺得是那麼的清爽,明月高高掛在天空之中,皎潔的光芒微微點亮了整個世界,賈誼站在劉長的身邊,兩人安靜的享受着冷風。
劉長轉過頭來,聽着殿內傳出的笑聲。
“真好啊我已經很久不曾見過阿母如此開心的模樣了。”
賈誼沒有說話。
劉長又說道:“家人團聚,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值得高興的了,朕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使得家人和睦,彼此也沒有什麼隔閡吧。”
劉長再次轉過身來,長嘆了一聲,“朕新設立了一個食貨府,陳侯來任令。”
“臣知道,報紙上說的很清楚了”
“那你怎麼看呢?”
“臣認爲,這是應當推行的,臣在趙國,最初是全力打擊商賈,可後來發現這並非長久之策,因此也有過興商的想法,例如那礦場,我就曾想過由廟堂來帶頭,交給商賈來運行,商賈們出價,出價高者來承擔開採,繳納稅賦,廟堂若是要自己動手,光是人力,就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所有權是不能給出去的,但是開採權還是可以考慮的。”
劉長點點頭,問道:“趙國的礦產真的很多?”
“很多,趙國往唐國,代國,乃至燕國處處都是礦產,或許不是最高品質的,可絕對是最多的。”
劉長輕笑了起來,“看來,趙國是坐在寶物之上的國家啊,這也好,如意天天抱怨,哭窮,這下就沒有理由繼續跟廟堂要援助了吧。”
“朕想要將你留下來。”
劉長忽然開口說道。
賈誼一愣,很快就明白了皇帝的想法,“食貨府?”
“對,陳侯是很完美的人選,可是,朕能看得出來,他的病情其實並沒有痊癒.朕不想害死他,朕想讓你給他當個副手,他出主意,你來做事,等事情差不多穩固,他就可以鬆手,由你來完全操辦。”
“那趙國呢?如今開採等事還沒有進行,誰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呢?”
“我這裡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承擔得起大事。”
“晁錯??”
“哈哈哈,當然不是他,他這個人絕對不能在諸侯國擔任國相,不然遲早會將諸侯王抓到長安來,朕準備讓袁盎來擔任,你知道這個人嗎?他原先在內庭,後來跟着伏公學習尚書,頗有成就,除了年紀稍微小點,其他方面都還不錯.”
“若是陛下覺得他可以,那他一定是可以的。”
劉長笑了起來,隨後安靜的眺望着遠處的明月。
“過去的那些人,想要全部團聚,怕是再也不可能了無論是我那些哥哥,還是長安羣賢,還是舍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