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皇帝甩了一巴掌,張永身爲在一旁攛掇裝病的始作俑者,最初簡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朱厚照把火發在自個身上。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朱厚照竟然根本沒有對皇帝說是別人挑唆其裝病的意思,對他和顏悅『色』不說,就連對底下其他人亦是沒有絲毫遷怒的意思。唯一變化的是,小太子按照皇帝的吩咐日日前往文華殿聽講,上課也一反常態地端端正正,但課後卻越發放縱,什麼書都不看,什麼窗課都丟在一邊,在皇帝面前也一副敷衍塞責的模樣。可張永明知道朱厚照這是真正和皇帝鬧彆扭了,又哪裡敢勸?
而這麼一檔子事,張永整天泡在府軍前衛,那是一丁點都不敢對徐勳提的,而且他還有的是事情要忙。哪怕有皇帝的手令,東宮的面子,兩千隻手銃和所需火『藥』也難以備齊,然而,徐勳要求的只是先配五百,他少不得拿着皇帝手令狐假虎威地嚴令兩局的提督內官用心供給,總算是軍器局把所有存貨都秘密運到那個廢煤礦之後,火『藥』局又補充了一批火『藥』,勉強還算夠數。他又和徐勳王守仁一塊把兩千人全數拉進了那個廢礦,從火器的基本使用開始給幼軍們普及,這一忙更是腳不沾地。
偏生在這個時候,彷彿是馬文升焦芳朱厚照前前後後這一“病”還不夠『亂』,王守仁的父親禮部右侍郎王華也病了,這一次卻真的來勢洶洶,王守仁不得不撇下府軍前衛練兵緊急告假回家侍疾,張永巴不得這位老看自己不順眼的兵部主事回家去,一時如魚得水。
然而,直到他有一日回到東宮值夜的時候,發現朱厚照輾轉反側,那大牀搖得嘎吱嘎吱響,直到夜半才睡着。而這位主兒睡着之後,他甚至還聽到了幾句着實駭人的夢話,這下終於捱不住了。他也不知道別人是聽見過還是沒湊上這巧,於是思來想去,這天瞅着『操』練的空檔,他就把徐勳拉到了隱秘地方,唉聲嘆氣地把朱厚照裝病事發,而太子殿下竟捱了弘治皇帝一巴掌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只隱去了自己的攛掇。
徐勳這才明白張永這些天心不在焉是怎麼回事,慶幸先頭那一次他挑唆朱厚照裝病沒被識破的同時,他不禁也有些擔心那對至尊父子。相處這麼久,他差不多算是明白朱厚照的脾氣了,執拗認死理之外,那種特立獨行也是尤其罕見,而這等脾氣說到底,都是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嬌慣出來的。畢竟,古今中外,似這等沒有兄弟姐妹的太子,大約也是獨一份了。
“那皇上打過太子那一巴掌之後,這些天可還有什麼話?”
“就是沒有,我才着急哪!”張永無奈地搖了搖頭,頗有幾分皇帝不急急太監的意味,“從前太子殿下胡鬧,皇上雖不曾動過手,可也不是沒有訓誡過,但事後總少不得千安撫萬寬慰,可這回卻是一句別的話沒有。劉瑾谷大用馬永成幾個常常伴着太子去齋宮請安的,說是皇上和太子之間常常就那麼幾句敷衍的話就完了,可不是急死人麼?”
“連皇后娘娘都不曾出過面?”
“別提了,皇后娘娘倒是來過承乾宮幾回,可太子殿下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態度,雖說不上很冷落,可也談不上親近,皇后娘娘『性』子又急,結果一來二去……”
張永不用再繼續往下說,徐勳已經明白了這下頭是怎樣的結果。在想了又想之後,他終於輕聲說道:“皇上是說了,太子若是再逃課,就杖責你們這些太監,那可曾說過太子偷偷出宮也要處罰你們?我的意思是,太子上午去文華殿聽講,下午出宮是否可行?”
“這個嘛……”
皇帝一番嚴令,如今東宮上下自然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屁股開玩笑,張永也不例外。可他既然來和徐勳商量這件事,就已經打着這個主意,此時只猶豫了片刻,他就點點頭道:“我來想辦法吧!我就知道,這事兒別人沒辦法,但換做是你,總會有點子。可我對你說,太子殿下這一回真是受打擊大了,不是你說什麼話就能輕易扭過來的。”
“我知道,所以這回,得換個人出面。”
都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的東宮就有些這種意味。儘管朱厚照素來就是那麼一個脾氣,可從前太子對皇帝是真心的孝順,幾個太監雖偶因犯錯被罰,可卻頂多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如今眼看這對父子君臣彷彿有些漸行漸遠,着急的遠不止是張永一個而已。
因此,當張永對劉瑾谷大用馬永成幾個相好的計議停當,衆人想着這對父子繼續僵持下去,他們可能的倒黴結局,咬咬牙之後,索『性』都把什麼後果拋在了腦後。於是這一天下午,谷大用馬永成留守宮中,還說動了年紀一大把秩位最高的高鳳居中策應,而劉瑾千方百計把朱厚照帶出了宮去,張永則是留守城外,單單讓徐勳回了城。
儘管說起來也只是兩個月沒出宮,可朱厚照乍然面對熙熙攘攘的宮外,竟是有一種海闊天空的感覺,哪怕如今他所處的位置只是最最偏僻的北城,他還是站在那裡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直到劉瑾反反覆覆催促,他方纔不太情願地上了那輛馬車,可一坐好就把窗簾完全掛了起來,只在那看着外頭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直到車從鼓樓下大街上了銀錠橋,他纔想到了什麼,忙用腳尖用力踢了踢面前的車門。
“喂,今兒個我不出安定門。就這點時間,去看徐勳張永練兵也不能夠,你這是準備帶我上哪去?”
“殿下放心,這事兒小的怎麼會不知道?去其他地方,奴婢小的也怕擔着干係,但有些地方您若是去了,皇上頂多也就是訓斥咱們幾句罷了。”劉瑾頭也不回地解說了一句,發現車廂裡的人沒吭聲,他生怕弄巧成拙,忙又說道,“是去張皇親街的壽寧侯府。壽寧侯畢竟身份不同,縱使皇上發起火來,也有娘娘擋着。”
“哼!”
儘管這會兒用一聲冷哼算作是給劉瑾的回答,但真正踏進壽寧侯府,見迎出來的張鶴齡滿臉驚喜,竟激動得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朱厚照想想自己之前還懲治過張宗說,於是終於『露』出了少有的和顏悅『色』。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人說了幾句話,他突然就瞅見二門處有僕從引了一個人出來。眼尖的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人,忙張口叫道:“興安伯,你怎麼也在這?”
“呃,太子殿下。”徐良快步走上前來,彷彿沒看見張鶴齡那提醒小心的目光,笑呵呵地說,“都是壽寧侯盛情,於是我過府來蹭一蹭侯爺的好酒,不想竟會這麼巧。咦,好久不見,殿下怎麼瞧着似乎有些清減了?”
“你居然瞧出來了?”朱厚照挑了挑眉頭反問了一句,隨即就輕哼道,“興安伯倒是好眼力,除了你之外,還沒人說我這些天瘦了。”
這話就說得非同一般重了。儘管張鶴齡對朱厚照今天前來萬分激動,可也不敢接這話茬,結果還是徐良恍若沒事人一般笑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日日和殿下相見,公公們也都是日日伴着,當然瞧不出來,可我是好幾個月沒見殿下了。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幾個月不見,人躥高了這麼多,自然就顯得清減。”
朱厚照雖是太子,可終究小孩子脾氣,一聽徐良讚自己長高了,他立時異常高興。而徐良趁着朱厚照高興,覷了覷這位太子的個頭就說道:“只不過,長身體的時候得多吃多睡。殿下不知道,勳兒從去年到今年,整整長高了大半個頭,吃飯的飯量何止比從前增加了一倍。”
話說到這份上,好勇武的朱厚照立時來了興致,直到徐良三言兩語在那細數着徐勳的菜譜,他陡然之間想起這位興安伯那好吃的紅燒肉,一時饞涎欲滴,少不得軟磨硬泡求徐良做。在張鶴齡那驚奇的目光中,徐良竟滿口答應下廚『操』持,不到大半個時辰就端出了一碗『色』香味美俱全的紅燒肉並四個大碗來,自然而然引得朱厚照食指大動,不消一會兒就一股腦兒全下了肚去。
“興安伯,徐勳有你這個爹,真好。”
酒足飯飽之際,朱厚照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張鶴齡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那腳尖去捅徐良,可緊跟着就發現朱厚照不滿地瞪着自己。
“舅舅,你拿腳踢誰呢,難道我說錯了?那些儒家君子只知道君子遠庖廚,哪怕是對親生兒女,也少有當爹的肯屈尊降貴地下廚做飯菜,哪有興安伯有心?”
“殿下,這世上衡量爲人父母者有心無心,可不止是做幾道飯菜的事。”
徐良雖則是得到過徐勳的面授機宜,可是面對着這位太子殿下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仍然有些忍不住。此時駁了一句,見朱厚照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他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是脫口而出道,“殿下,我兒之能勝我百倍,我這爲人父親的幫不上別的,偶爾下廚,也算是父子之間難得的樂趣。但皇上胸懷天下,可愛子之心絕不會比臣少幾分。不說別的,殿下覺得,政務之餘,皇上在殿下面前是像尋常父親,還是像至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