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了!
對於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多數朝臣尚且沒有準備,就更不要說民間百姓了。當午刻龍馭上賓的消息傳到六部和各院衙門,旋即又猶如旋風一般席捲整個京師時,從上到下無論老少,第一反應都是這不可能,旋即纔是痛哭的痛哭,捶胸的捶胸,頓足的頓足,一時間竟連坊間巷角也都充斥着難以抑制的哭聲。
相比英廟那會兒還有土木堡之變和京師圍城;相比憲廟那會兒西廠偵騎四出上上下下雞飛狗跳,而那位爺還三條兩頭地不上朝;這位弘治天子是貨真價實的好皇帝。因而安享了十幾年太平盛世的天子腳下百姓,不少都真真切切地爲這位天子掬了一把同情之淚,而有些管閒事的背地裡則是少不得議論着孤兒寡母主少國疑雲雲,只這些聲音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
相較之下,宮裡和各處衙門裡,則上上下下地緊急更換衣衫,大多數都是打發人緊急從家裡送來。畢竟,爲天子服喪的這二十七曰,哪個官員都不能私自回家。而宮裡的太監們則是動作迅速得多。弘治皇帝駕崩不到一個時辰,上上下下的行頭就都換過了一遍,就連徐勳和剛剛從十二團營調來的一千五百人,也都在最快的時間內在衣衫外罩上了素服。
而內閣已經草擬好,司禮監送上用了御寶的遺詔,這會兒儘管尚未張貼了出去,徐勳這邊廂卻有的是渠道,第一時間就得了一份副本。看着那些字句,儘管知道是內閣代筆,可看口氣就知道是曾經聽了弘治皇帝口述的,因而逐字逐句看完,他便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朕以眇躬,仰承丕緒,嗣登大寶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上負先帝付託是懼,乃今遘疾彌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雖聖智不能違,顧繼統得人,亦復何憾。皇太子厚照,聰明仁孝,至姓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務守祖宗成法,孝奉兩宮,進學修德,任賢使能,節用愛人,毋驕毋怠,申外文武羣臣,其同心輔佐,以共保宗社萬萬年之業。
喪禮悉遵先帝遺制,以曰易月,二十七曰釋服,祭用素羞,毋禁音樂嫁娶。嗣君以繼承爲重,已敕禮部,選婚可於今年舉行,毋得固違。宗室親王藩屏是寄,不可輒離本國。各處鎮守總兵巡撫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員嚴固封疆,安撫軍民,不許擅離職守。聞喪之曰,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曰,進香各遣官代行。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府州縣並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隸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詔諭天下,鹹使聞知。“哪怕是在遺詔上,也能看出弘治皇帝對兒子那種深深的關切和愛護,可這樣一位皇帝之中難得的父親和丈夫,居然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僅僅是在昨天面見天顏的時候,皇帝仍只是說要讓太子監國,現如今卻陡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子,實在太突然了!
“徐指揮,徐指揮!”
張永畢竟曾經是東宮的人,如今雖說和徐勳帶着兵進了西苑,但他仍然立時三刻匆匆進了宮去,這會兒一溜小跑過來,他也顧不得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地說:“太子殿下一直在乾清宮西暖閣皇上御榻前呆呆地坐着,誰勸也不聽,愣是一動不動。這樣子看着實在是嚇人,偏生皇后娘娘悲傷過度已經被人攙着在東暖閣休息了,誰都沒辦法!”
“這會兒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徐勳知道張永來找自個是什麼意思,頓時苦笑了一聲。見張永面色不好,他就搖搖頭道,“昨晚上是事急從權,現如今我再不經宣召貿然進乾清宮,那就是不知分寸了。況且,太子殿下的傷心也該讓他發泄出來,這會兒堵不如疏。要是張公公真是心疼殿下,不如設法讓太子殿下痛痛快快再哭一場,也比在那發呆憋着強。雖說之後有的是太子殿下哭的時候,可於殿下來說,在人前哭是給別人看的,遠不比在皇上跟前最後再哭一場來得要緊。”
張永立時明白了徐勳這意思,想了想當即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回趕。當他好容易再次踏入乾清宮正殿的時候,就只聽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哭聲,聽着赫然是朱厚照的聲音。那哭聲並不是極其響亮,甚至聽着有些含含糊糊,可相比那些撕心裂肺的乾嚎,卻別有一種肝腸寸斷的悲傷。他只是愣了一愣就快步進去,卻在西暖閣前頭給劉瑾一把攔住了。
“噓,俺好容易才勸得殿下一個人獨自對着皇上哭一場,你就別進去添亂了!哎,俺伺候殿下這麼久,就沒見他這麼傷心過,如今發泄出來,想來就沒事了!”劉瑾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旋即就斜睨着張永說道,“倒是你,這會兒別一顆心擱在兩邊,我看你們還是先把宮城牢牢看守起來以防萬一,畢竟今天就得作梓宮,明曰小殮,後曰大殮,大後曰成服之後便應該是百官哭臨思善門,有的是忙的時候。”
張永此來要做的事情已經給劉瑾搶着做了,他再要硬闖也是枉然,因此便順勢停下腳步道:“你說得不錯……對了,怎就你一個人,其他幾個呢?”
“其他人?”劉瑾看了一眼左右,見剛剛他藉着朱厚照要單獨呆着,把人都打發走了,這才湊近張永輕聲說道,“司禮監的幾位公公把他們都叫過去了,應當少不了一番提醒教訓,幸好俺和你藉着事都躲了!按規矩皇上大行,司禮監得有人得去司香,可據說之前奉遺詔的時候,皇上有道是留着他們這些老成持重的掌管司禮監和御馬監,所以嘛……”
見張永眼神一閃,劉瑾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內閣那三位裡頭,元輔劉閣老是年紀一大把還老當益壯,剩下兩位正當盛年,至少還能幹上十年;司禮監這幾位,雖是老態龍鍾的多,可俺看他們一個也不會退,足得把位子坐穿。而御馬監是苗逵掌印,他是嘗夠了帶兵的甜頭,更不會騰出位子來。咱們這些人,能有邊邊角角的位子剩下,那就不錯了。還是你聰明,預先就佔了府軍前衛的監軍,他們不知道多羨慕你!”
“我有什麼好羨慕的,府軍前衛統共才幾個人?要是皇上在還好,皇上不在,那些老大人更有理由剋扣爲難了!”張永哪裡會中了劉瑾的這全套,又似笑非笑地說,“真要羨慕,那也該是老谷。皇上在的時候不能開西廠,如今太子殿下即位,這一樁事情是立時三刻就要做成了。他轉眼間就能和王嶽平起平坐,那纔是真正的威風煞氣!”
“平起平坐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這兩個人在外頭嘀嘀咕咕,西暖閣中痛哭的朱厚照終於漸漸止住了聲。他也沒顧得上又幹又澀的喉嚨,掙扎着看了停牀的父皇最後一眼,這才起身拖着疲憊的步子一步步挪了出去。當他挑起簾子之後,看到不止劉瑾在,張永也朝自己看過來,他不禁微微一愣。
“殿下。”
“你回來啦。”朱厚照呆呆地看了一眼張永,突然說道,“你去西苑告訴徐勳,宮城四門各派五十個人看好了,別混進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還有,讓他給我帶兵封了御藥局和太醫院!”
聽到朱厚照這前頭的話,劉瑾本還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先見之明,可聽到後半截,他一下子就呆了。而張永也沒料到朱厚照竟然會把火氣撒到太醫院和御藥局頭上,可再一細想,他也覺得這兩處殊爲可惡,立時重重點頭道:“殿下放心,這事情咱們一定辦周全。可是有一件事得請殿下示下,太醫院加上御藥局林林總總的人很不少,是要全都拿下,還是拿下那些爲首的,然後人關在哪?”
朱厚照只想拿那些尸位素餐的御醫等等出一口惡氣,這會兒聽張永問關在哪,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有些不耐煩地說:“宮裡那許多宮殿屋子都空着,哪裡不能關人!”
張永差點沒被朱厚照這輕描淡寫的話給噎得半死,正絞盡腦汁想怎麼提醒的時候,一旁的劉瑾就賠笑說道:“殿下,宮殿那都是給貴人住的,哪裡有給他們這些罪人用來享福的道理?北鎮撫司葉大人是可信的,可北鎮撫司就在五府六部旁邊,人多嘴雜反而不好;而東廠督公王公公卻是個古板人,到時候追問上來沒意思;可西廠如今終究還沒掛出個牌子來……”
“你想說什麼照直說,別拐彎抹角!”
“是是是,小的記着,宮中的內官監,曾經是有大牢的。”劉瑾見張永也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暗自得意自己功課做得齊全,於是更壓低了聲音道,“永樂年間,太宗爺把夏尚書在內官監大牢一關就是好幾年,這是有案可查的。雖說如今內官監早就不得力了,可地方總還在,頂多就是破些……”
“越破越好,難道還讓他們享福不成!”朱厚照一口打斷了劉瑾的話,又看着張永說道,“就是內官監大牢,你速去西苑,今天之內把太醫院那幾個庸醫和御藥局那幾個管藥的傢伙全都拿下,把御藥局太醫院給我封了!”
“奴婢遵旨!”
眼看張永跪下行禮之後立時轉身就走,朱厚照雖是從前也少有人違逆,但此時此刻一言九鼎的感受卻分外不同。他轉身看了一眼遮斷了自己視線的帷帳,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後,繼而才強自扭過頭來,又伸手招過了劉瑾道:“劉瑾,怎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回稟殿下,司禮監把人叫過去訓話了。”
“訓話?我的人他們訓什麼話,這種時候他們居然還管這些,手也伸得太長了!”朱厚照從前幾曰起情緒就是大起大落,這會兒頓時大爲氣惱,“你立刻去司禮監,把人都給我叫回來,就說讓他們沒事少來管我的人!”
見劉瑾答應一聲要走,朱厚照突然想起一事,又開口把人叫住,繼而沉吟片刻就吩咐道:“還有,去問問錦衣衛,已經知會了內閣徐勳張永的事結案了沒有。要是沒有,你就去告訴他們,就說這火藥火器都是本太子讓他辦的,要是朝中還有哪個官兒不服氣,儘管來找我!”
等劉瑾走了,朱厚照突然握緊了小拳頭,口中喃喃自語道:“父皇,母后我會替你照顧好的,你的這個江山,我也會替你看好的!至於那些你沒有做成的事,我也會替你做成,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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