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曾經在宣府建藩的谷王早已是過去式了,但自從建鎮九邊抵禦韃虜之後,即便城中以軍戶爲主,可宣府畢竟是地處京城的西面衝要,往來商戶大多要經過這裡,久而久之就比當年更多了幾分繁華。現如今整個宣府的居民之中,正軍和軍餘加在一塊足有十餘萬人,而官戶卻只三四千,民戶更只有區區兩千,可每年來來往往的商戶何止成千上萬人。
而鐘樓鼓樓附近,則是整個宣府最熱鬧的地方,酒樓商鋪林立,幾大有名的衙門也都在這附近。鎮守總兵府位於鼓樓東街,因宣府鎮守總兵歷來佩鎮朔將軍印,因而民間百姓又愛將這裡稱之爲鎮朔府。相比那些文官衙門屬官往往和主官擠在一個官廨之中,這宣府鎮的上下軍官就舒服多了。除卻這座鎮朔府之外,從副總兵到分守參將到遊擊將軍都指揮使,幾乎是人人一座府邸,這些威嚴的地方哪怕只在外頭看看,也足以讓尋常百姓嘖嘖稱羨。
由於墜馬傷足,之後又因部屬被圍而親自率兵五千馳援,這一仗打下來,宣府總兵張俊到萬全右衛的時候就已經支撐不住了,等到回了宣府,他更是隻能臥病在牀休養。他是世襲的老軍伍了,從宣府前衛指揮使一路升遷到如今的位置,大仗小仗經歷過不少,最有名的一仗便是六百人首尾策應,數曰之內累計擊退虜軍三萬,可這一次的大敗,卻讓他整個人都幾乎垮了下來。尤其是等候朝廷消息的這幾天,他更是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踏實。
這天傍晚,他一口氣喝完了那一碗漆黑的藥汁,隨手往旁邊小廝端着的茶盤上一擱,正要開口說話時,一個親兵突然撞開竹簾子從外頭衝了進來。見其滿面惶急,他便擺手示意那小廝退下了,等那親兵上前他就搶先問道:“是京裡有旨意來了?”
“不是。”那親兵見自家將主鬆了一口大氣,連忙說道,“是安大牛闖禍了!他又犯了牛脾氣,聽說有人在清遠樓西邊的抱月館佔了大人您那個包廂,他就立刻帶着幾個同僚並下頭十幾個弟兄找了過去,一言不合就衝突了起來,結果……”
張俊一聽安大牛三個字,頓時腦際轟的一聲。他爲將多年,提拔起來的將領無數,這安大牛隨着他鞍前馬後征戰多年,可就因爲這爆炭脾氣把人得罪光了,怎麼也升不上去,但這次又是此人關鍵時刻前突後殺,傷重體力不支的他這才得以從韃子堆裡頭殺了出來。於是,見那親兵突然猶猶豫豫止住了,他不禁捶着牀怒喝道:“結果如何,快說!”
“結果在那裡宴客的是……是御馬監太監苗公公!”
張俊原就是有所猜測,一聽說真是苗逵,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和苗逵有舊怨,之前保國公朱暉出征延綏,苗逵督師,卻舍京營兵不用,硬是要徵調宣府大同的軍卒爲探馬,體恤下頭將校軍士的他哪裡肯答應,堅持不肯,因而便招來了苗逵的彈劾。雖說弘治皇帝並未因此降罪,可他終究也沒能扛得住徵調軍卒的命令,那一回派出去的軍士百人,囫圇回來的竟只有二十幾個,其餘不是死便是傷。即便如此,他和苗逵的樑子仍然算結下了。
“苗公公在那裡宴請何人?是保國公,還是之前率軍馳援的神將軍等人?”
那親兵說出了苗逵的名字後,不安地偷瞥了一眼張俊的臉色,繼而便低聲繼續說道:“苗公公宴請的人是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興安伯世子徐大人。”
“你說什麼!”
此時此刻,張俊再也坐不住了,竟是一下子掀開被子下了牀。趿拉着鞋子一撐牀板站了起來,他一把甩開那個忙不迭要來扶他的親兵,沉聲問道:“那頭倔牛說了什麼,你可曾打聽到了?現在人又在哪裡?”
“安大牛似乎……好像說了些爲大人抱不平的話。”那親兵見張俊臉色刷的一下白了,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安大牛那狗脾氣,旋即忙又說道,“不過,據說是苗公公本是要找大人理論,但徐大人求了情,苗公公暫且作罷,現如今安大牛他們幾個被帶到昌平門那邊的府軍前衛營房裡頭去了。”
求情……這哪裡是求情,這分明是逼命!
張俊額頭上已經隱現汗漬,思來想去,他終究咬咬牙道:“吩咐去備馬。”
“大人,您的腳……”
張俊斬釘截鐵地打斷了那親兵的話:“我的腳斷不了!快去備馬,讓人來服侍我更衣!告訴他們不要官服,找一套過得去的便服來!”見那親兵連聲答應後快步往門外走,他原打算叫住人再吩咐加一根荊條,可思來想去卻覺得如此太過着行跡,只能放棄了這打算。
一番忙活之後,一身便裝的張俊勉力上馬,只帶了幾個親兵匆匆馳出了鎮朔府。這一路到了昌平門東邊的那處營房旁邊,他只遠遠一瞧就發現外頭已經佈置了守衛,箭塔上亦是隱隱有人巡邏,明顯是安頓好了,心中頓時又是一緊。
若這徐勳只是如傳聞那般到宣府來走一趟均沾些功勞也就罷了,若不是,出了安大牛這般事情,原就是岌岌可危的他只怕更加前途莫測。
他這幾個人全都是便服,到營房大門前一停,立時一個帶隊的小旗就快步走上前來大聲問道:“府軍前衛營房重地,閒人速退!”
張俊坐在馬上又往裡頭看了一眼,見除卻這些守衛和箭塔上小校場裡的巡邏人等,一個閒人也沒有,安大牛等人也全都不見蹤影,這才拉着繮繩緩緩下了馬來,卻是微微頷首道:“勞煩通報一聲,就說鎮守宣府總兵張俊,求見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徐大人。”
宣府總兵?求見咱們大人?
那小旗愣了片刻,雖覺得這有些荒謬,可想想自家大人無所不能也就釋然了,啪的行了一個軍禮,立時一陣風似的轉身衝了進去。拿着宣府總兵張俊這名號,他這一路自然無往不利,到最後出現在徐勳面前時,他少不得又把剛剛重複了無數遍的稟報再次說了一遍。
“張俊親自來了?”張永隨口打發那小旗門外候着,想起徐勳剛剛的話,立時笑着豎起了大拇指,“好啊,徐老弟真是神機妙算,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果真竟然能誘來張俊親自登門賠禮。不過,他是敗軍之將,雖說朝廷對此次死傷軍士撫卹有加,但這宣府總兵的位子,他是決計呆不下去了。”
“就算他就此革職,從弘治十三年至今,也至少鎮守宣府五年之久,宣府上下人事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我們這區區五百人到了此地,就猶如一塊石頭砸入了汪洋大海,連個水花響都沒有,難道還能去指望保國公和苗公公真能分出人來助我等,不盯着我們就很好了。”見張永會意之後露出了贊同的表情,徐勳又嘆了一口氣說道,“而且,他這敗軍之將終究是敢率軍與韃虜交戰的,我也想看看他這帶傷馳援的總兵是何許人物。”
那小旗通報進去之後,裡頭便沒了音信。張俊站在那裡也就罷了,幾個親兵卻人人露出了不忿的表情,只是知道主帥脾氣,誰都不敢吭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見後頭一陣聲響,不多時,便是兩隊人馬左右跑了出來,竟是連步子的聲響都是整齊劃一。等兩隊人到了門前,便一左一右分別站定,隨着一聲尖銳的哨聲,他們又幾乎同時左轉右轉,最後竟相對而立。兩隊人馬整整齊齊,就連兩兩之間的間距都是一模一樣。
面對這架勢,張俊面色微變,可緊跟着就看到剛剛那小旗一溜小跑過來,後頭還跟着三五個人。他正想開口發問,那小旗卻沒有過來,而是喝了一聲把門前守衛都召集到一旁肅然站好。下一刻,隨着又是一聲叱喝,所有人都低頭撫刀彎腰行下禮去。
這時候,張俊才注意到,那三五個行來的人裡頭,居中的那人年未弱冠,步伐穩健神采飛揚,一雙眼睛黑亮有神,遂一下子猜到了對方身份。詫異之餘,他好歹也安心了一些,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年輕掌印指揮使並不是倨傲跋扈之輩。只他自忖敗軍之將,終究不敢讓對方就這麼迎出門來,忙拖着尚未不好行走的右腿勉強上前幾步。
因總兵乃是空有名頭的勳貴之外最頂尖的武官,徐勳先行禮拜見,見張俊忙不迭伸手相扶,他便含笑說道:“張總兵位尊,本該是末將親自前去拜見,不想卻勞張總兵親自來,實在是失禮。只是之前末將投帖之後尚未得保國公召見,所以不敢造次。”
見徐勳對自己仍然禮數週全,張俊只覺得心中熨帖不少,忙回禮道:“罪將敗軍之將,原本該在家中閉門等候朝廷處分,不該擅自來見徐大人,可今曰聞聽下屬在大庭廣衆之下大放厥詞開罪了苗公公和徐大人,所以罪將特意前來賠罪……”
“朝廷既是尚未有處分,張總兵切莫將這罪將二字掛在嘴邊!勝敗乃兵家常事,損兵折將固然是令人扼腕,可面對韃虜攻勢,敢戰就已經很難得了。至於賠罪二字更不用提,張總兵節制宣府鎮上下,若是每一個將校軍士犯錯都要追責於你,你得賠罪到幾時?”
“多謝徐大人體諒。”張俊聽到這樣少有的體恤話語,心頭不禁生出了一絲久違的感動,吸了一口氣方纔又說道,“那些人以下犯上,確實該受軍法,本該由徐大人依照軍法處置。可其中不少都是之前那一仗中血戰殺出來的,身上受傷不輕……”
見張俊字斟句酌的架勢,徐勳便接口說道:“如今用人之際,軍法處置未免太早了。如若張總兵肯放人,讓他們留在我這兒戴罪立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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