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焦芳並沒有在劉文泰面前說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話,但在外人看來,馬文升是告病在家休養,而焦芳則是把被人彈劾的憤怒轉化到了繁忙的案牘工作中,硬生生積勞成疾直接倒在了吏部的部議上,在場的人又多,這消息自然立時三刻散佈了開來。等到這天左順門接奏本的時候,和之前一大片倒焦的人相比,此番終於出了好些挺焦一族,而到焦芳府中去探病的親朋更不在少數,就連徐勳也親自跑了一趟。
儘管焦芳如今已經頗疑徐勳,但總覺得這年方十六的少年郎策劃不出這樣一環扣一環的圈套來,因而只是意興闌珊地敷衍了一會。而徐勳在焦芳面前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把探病的樣子做足,沒盤桓多久就告辭離開了焦家。出門上馬馳出了一箭之地,他就忍不住罵了一聲。
“老狐狸!”
那些科道言官的火力再強大,那些老大人再繼續施壓……但說來說去,用人與否的主動權終究是在皇帝手裡,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這陷阱一步一步好容易挖到這裡,這焦芳卻突然耍出了這樣無賴的招數,怎叫他不罵娘?可焦芳那累病的一幕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發生的,又有太醫院的院判診脈作證,他也實在沒什麼別的辦法。然而,想到焦芳今次這一關就算過得去,怎麼也得病上一兩個月,至少給了他一段從容發展的日子,他也只能暫且認了。
當務之急,是爭取儘快把火器配發下來!
終於從司禮監領出第一份正經開銷的谷大用亦是眉開眼笑。儘管皇帝並未明說就此重開西廠,可他之前是貨真價實往王嶽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這口氣出得竟是異乎尋常的暢快。於是,對朱厚照稟報說要去外頭論功行賞,他就拉着劉瑾張永馬永成這幾個一貫交好的,衆人經玄武門從北安門溜出了宮去,先找了個地方痛喝了一頓酒慶祝,跟着就到了外頭那座已經修繕一新的前西廠,也是未來西廠。
那座位於靈濟衚衕昔日曾經和東皇牆根外東廠齊名的建築,之前一度譭棄,可自從挑唆了朱厚照重開西廠,谷大用等人就漸漸把地方恢復了起來,只當然不敢掛上西廠招牌,對外就說是私宅。這會兒他們哥幾個才從正門進去,裡頭就有一個谷大用的心腹小幺兒一溜小跑迎了出來。
“谷公公,劉公公,張公公,馬公公。”這小幺兒一個不拉全都叫了一遍,繼而就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天各位來的可是真巧了,谷公公之前讓咱們去訪查西廠舊人,這回竟真的是訪到了一個!前些天投過來的那個江山飛不是已經查實了是西廠小旗嗎?他一見着這位主兒竟是差點抱頭痛哭,那是貨真價實曾經跟着韋千戶吳千戶奔前走後的總旗,不是咱們先前碰到的那些番役小角色!”
“人呢,快叫出來咱家幾個瞧瞧!”
谷大用只覺得近來是瞌睡遇着枕頭,那股高興勁就甭提了。這時候,一旁的張永卻乾咳道:“這事兒你們多掌掌眼,太子殿下今次還吩咐我去徐勳那邊問問練兵的事,我得先出安定門一趟。今兒個要是晚回去,我的職司各位替一替。”
“好嘞好嘞!”
眼見其他人都忙着關切西廠,張永也沒在意,出了門後就盤算着徐勳託人捎帶來的消息,暗地裡又驚又喜。他早知道司禮監掌印蕭公公身邊那瑞生是徐勳的人,想不到跟了新主還能這樣給舊主居中傳信,蕭公公也不理論。而那信息竟是說,府軍前衛也該有內官監軍了。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算將來皇帝大行太子登基,他們要補上那些位子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有過在軍中的經歷,日後他要抓住御馬監就容易多了。
張永馬術在東宮是數得着的,這一路從崇文門大街拐到安定門大街,愣是左右趨避來回行人,又仗着宮中內侍的腰牌,很快就出了安定門外。到了那座舊校場外下馬,他就只見那兩千人正整整齊齊地揮舞着竹竿在那練習矛術,這一看之下他就漸漸看住了,甚至連身邊什麼時候多了個人都沒覺得。
“張公公來了?”
張永側頭一看是徐勳,立時眯起眼睛笑道:“世子爺,自打你在安定門外這邊練兵之後,我就沒來看過,今日過來一瞧,果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些小傢伙竟然被調教得有些意思了。要是再有三五個月,決計能練出一支強兵來。”
“哪有這麼容易,不過是虛有一個架子而已。”
徐勳搖了搖頭,隨即就看着場中那些幼軍說道,“平日練兵就算真刀真槍,上陣見了血,不驚慌失措就不錯了。更何況這裡這些人根本連真刀真槍都算不上,各種兵器至今尚未配齊,兵部武庫司推工部,工部就一直說庫內沒存貨。上次倒是送了百多把弓來,不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貨色,弓弦都已經不能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連個兵器都沒有,就算他們架子再好,有什麼用?上次張公公說若是出征,讓我帶着他們出去歷練歷練,可恕我直言,若就這個樣子,哪怕遇着小股韃子游騎,那後果也不堪設想。”
張永沒進過內書堂,再加上好軍伍,因而相比司禮監的位子,他更想謀得的是御馬監掌印。挑唆了徐勳帶兵出去蹭軍功,也是因爲他自個想拿着軍功當進身之階,此時聽到徐勳說這些,他不禁皺着眉頭說:“兵器的事情好辦,大不了請太子殿下去催一催。可你說的遇敵卻是問題,這些幼軍不比其他京營京衛的正軍,若有損傷補都是難題。你說怎麼辦?”
“很簡單,火器。”
見張永眉頭一皺,徐勳便誠懇地說道;“張公公應該知道,訓練一個弓箭手要多少時間,而訓練一個能用火器的銃手只要多少時間。須知洪武之初的舊制,每百戶之中就有十個銃手,而後徵蒙古平雲南打安南,火器全都屢建奇功。要是府軍前衛這兩千人能配上火器,能派上用場的時間就能快上至少一倍!”
“而且,如果我沒記錯,要鑄造火器,比製造弓箭其實要容易一些。畢竟弓箭全憑弓匠的手工,火器卻有模具,而火藥只要硝石就能製得……”
“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張永擺手打斷了徐勳,立時緊張地思量了起來。只看這些幼軍只能拿着竹竿子訓練,就知道兵部仍在爲難徐勳,畢竟,內庫中只有錢沒有兵器,兵部尚書劉大夏又是最得聖眷的,總不能拿着這一點去告狀。好就好在這兩個地方,他確實有些辦法。
“火器的話要找軍器局,而火藥則是火藥局,這兩處地方都是中官說了算。這樣,我先回宮和太子殿下商量,到時候去那兩處地方亮上太子殿下的牌子說說看,你等我的消息。”
徐勳頓時大喜:“那就全靠張公公了!”
“你和劉瑾都是老劉徐老弟的亂叫,怎的和我還這麼客氣?”張永笑眯眯地袖了手,不無暗示地說,“日後是要共事的人,乾脆親近一些。你既是叫他老劉,叫我一聲老張何妨?”
“好好好,那我就承了老張你的情了!”
三言兩語拉近了交情,兩人便不再拘泥只說正事,從宮中閒話到朝中八卦無所不談。徐勳說着說着便巧妙地把話題兜到了焦芳的病身上,又隨口說起了劉文泰,結果張永立時嗤之以鼻。
“徐老弟你可還記得太子當初突然發病的事?劉瑾谷大用最後找的就是這個劉文泰,要別人哪那麼大膽子,他那場戲卻演得惟妙惟肖,連戲臺子上的戲子簡直都不如他。這人醫術平平,討好賣乖卻是一把好手,皇后那邊素來喜歡用他診脈,皇上也寵信他,可太子殿下有個頭疼腦熱就不喜歡他來瞧,說是見他那副笑臉就腦袋更疼了。總而言之,你日後要是有個什麼不舒服儘管捎信進來,太醫院的國手還是有的,只千萬別讓他去看病,好端端小病看成大病就倒黴了!要我說,焦侍郎遇着他這大夫,病好得了好不了還是問題!”
徐勳這才意識到,劉文泰就是之前朱厚照對自己抱怨過的那位把治病功勞都攬在了身上的劉院判,再一細想,他忍不住想到了一個此前忽視了的可能性。
朱厚照能裝病,爲什麼焦芳就不能?劉文泰能助朱厚照裝病,怎麼就不能暗助焦芳?好手段啊好手段,好一招以退爲進博人可憐的招數,他算是學到了!
時隔幾日,當初被拘在自己那小屋子裡動彈不得的狄羅已經成了焦府的座上嘉賓,出入無忌不說,今日纔剛從吏部被人緊急送回來的焦芳又把人叫到了跟前,甚至在劉文泰“義務出診”完了之後,又遣了其代焦黃中送一程。此時此刻,狄羅送了劉文泰出來,突然開口問道:“劉大人,聽說太子殿下年前才病過一次,不知如今近況如何?”
太醫院院判不過正六品,在焦芳這等高官面前,劉文泰還少有被人稱之爲大人,這會兒自是心中高興,再加上先後得了狄羅不少好處,這又不是什麼太大的秘密,他就笑道:“今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天氣就是熱,太子殿下嚷嚷着不想住承乾宮,要上西苑住,爲這事和皇上皇后娘娘犯了擰,皇上又不許出宮。皇上發火,太子不高興,結果上上下下雞飛狗跳,今兒個壽寧侯府送進東宮一臺好戲,太子這才消停些。”
聽說朱厚照和皇帝犯了擰,狄羅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絕妙大膽的主意,竟是突然開口說道:“劉大人,眼下大熱天的太子殿下去文華殿聽講也是辛苦,想來皇上和皇后娘娘嘴上不說,心中必定也心疼。若是能有個辦法糊弄糊弄那些老大人們,那就好了!”